入秋以來,天候漸涼。蘭園裡的花兒們開過一茬敗一茬,即便是專在三秋時節競豔的秋蘭,也已是最後一次盛放。
這蘭園傾注了宗子珩大量的心血,從九州各地帶回的植株,按照時節悉心栽種,使這裡一年四季都花開不斷。
此時,宗子珩正在花圃裡忙活,沈詩瑤帶著侍女過來了。
“珩兒,太陽這麼烈,快過來歇一會兒。”沈詩瑤笑盈盈地招手,“嘗嘗娘做的冰糖杏花羹。”
宗子珩身形一滯,他放下鏟子,神色如常地走了過去。
侍女舀了一漂水給他衝手。
沈詩瑤拿出帶著幽蘭香氣的手帕,輕輕拭去他額上的細汗,慈愛地說道:“你看你,不熱嗎,該曬壞了。”
“沒事的,謝謝母親。”宗子珩接過潤白的搪瓷碗,嘗了一口杏花羹,冰涼清甜,很好地消解了燥熱。
“好喝嗎?”沈詩瑤眼含期盼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宗子珩微微垂下眼瞼,濃長的睫毛恰到好處地遮掩了他的情緒:“好喝,謝謝母親。”
自華愉心的事發生後,沈詩瑤自知理虧,在宗子珩受傷時悉心照料,宗子珩不可說不感動,畢竟是相依為命的、他最重要的娘親,他又能如何呢。隻是華愉心的死,在宗子珩心中留下了一個巨大的名為愧疚的瘡疤,它終其一生都無法愈合,同樣無法愈合的,還有他們母子間的隔閡。
沈詩瑤看著日漸冷淡、沉默的兒子,輕歎一聲:“聽說,你前幾天又頂撞了帝君。”
宗子珩的目光陡然變得冰冷。
“那婚約是早定下的,你就……”
“母親,這田地裡多蚊蟲,您還是早點回清暉閣吧。”
沈詩瑤微蹙起柳眉,眼中有一絲哀怨。
宗子珩的心一軟,又道:“杏花羹給我留著,我多喝幾碗。”
“好吧,那你早點回來吃晚飯。”
沈詩瑤走後,宗子珩轉身回到花圃前,手握著鏟子,狠狠插進了土裡。
蛟龍會已經過去半年,這半年來,修仙界動蕩不安,大仙門世家割據一方的局勢正在悄悄發生變化。
在宗天子的乾預下,華英派雖恨意難平,但暫時放棄了向五蘊門尋
仇。可這隻是明面上,暗地裡,華英派聯合一些大小門派開始蠶食五蘊門的勢力,這其中就有純陽教在推波助瀾。
五蘊門原是與純陽教、無量派、蒼羽門並稱九州四大門派,但先是德高望重的老掌門蹊蹺身死,後又經曆門派內鬥,最後名不正言不順的新掌門竟是個竊丹魔修,不僅在蛟龍會上身份敗露,使得五蘊門百年聲名毀於一旦,還帶走了鎮派法寶趕山鞭。
這樣一塊暴露在外的肥肉,誰能忍住不嘬一口。於是短短半年時間,五蘊門就有大量弟子和屬地流失。
就在修仙界以為五蘊門要一步步走向衰亡時,宗天子卻突然做出了一個令人吃驚的決定——履行三公主宗若凝和五蘊門代掌門劉正之子的婚約。
消息傳出時,修仙界議論紛紛。有人說,宗天子是為了製衡外戚無量派,有人說,宗天子不能容許純陽教在楚地一家獨大,無論如何,宗天子要保五蘊門,態度明確。
五蘊門雖然曆經風雨,猶如一場大失血,但畢竟家大業大,有了大名宗氏的支持,暫時穩住了局面。
從頭到尾,似乎都沒有人考慮過那個身不由己的三公主。
宗子珩和宗子梟帶著幾個兄弟姐妹,去向宗明赫求情。五蘊門聲名狼藉,風雨飄搖,哪個好人家的女兒嫁過去,豈不是毀了?
可無論他們如何哀求,宗明赫鐵了心要聯這門姻。
宗子珩看出宗明赫心意已決,要拿一個並不重視的女兒,換五蘊門的感激涕零、死心塌地。
那一刻,他想起許之南說過的話,說宗天子要吃他的丹,並不讓人意外。他突然就明白了,他的父君,不隻是不在意自己,兒女親情,大約都是可以交換的籌碼罷了。
宗若凝出嫁了,宗子珩在蘭園裡躲了三天,反複想著他的妹妹臨行前,含淚叫他“大哥”時的無助與不舍,任憑無能為力的痛苦順著骨血蔓延。
這半年來,他沒有離開過大名。
儘管傷好之後,再沒什麼理由能關著他,但自從他出宮散心,發現黃弘黃武暗中跟蹤自己後,便乾脆連無極宮也不出了。
就算沒有人盯著,他也不敢離開這裡,不敢離開宗子梟。全天下人都想知道閆樞的下落,隻有他不
想,他巴不得閆樞能永遠消失。儘管那不可能,閆樞早晚會出現,宗子梟的身世就像在這無極宮下埋了無數雷火石,隨時可能將他們炸得體無完膚。
他甚至已經計劃好了,若事情暴露,且無轉圜之餘地,他該如何帶宗子梟和自己的母親逃離大名。
與此同時,他還要防著他的親生父親可能謀自己的金丹,防著許之南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行動,他每天看似平靜地修煉、吃飯、睡覺、侍弄花草,與往日無異,其實時時刻刻都處在巨大的壓力之下,幾乎要透不過氣來。
前些日,他剛剛收到許之南的密信,再次規勸他,若做不到忤逆君父,便退而求其次,與宗子沫爭奪儲君之位,純陽教和蒼羽門將鼎力支持。
宗子珩將信粉碎後,又是整夜不成眠。
在蘭園挨到了太陽落山,宗子珩實在找不到借口了,隻好返回清暉閣,恰巧宗子梟來找自己吃飯。
“沈妃娘娘,大哥。”宗子梟見到沈詩瑤,規矩地請安。
沈詩瑤笑看著他:“小九啊,你這個年紀的孩子,長得可真快,好像隔幾日不見就有點不一樣了。”
“母親也說我最近長高許多。”自從華愉心的事之後,宗子梟對沈詩瑤心情微妙,但凡照了面,能敷衍就敷衍。
“盈若前幾日染了風寒,可好些了?”
“好多了,母親今日還說,等徹底好了再與沈妃娘娘去賞菊。”
“甚好。”沈詩瑤笑道,“來,吃飯吧。”
宗子梟剛動了筷子,沈詩瑤又說:“聽說,帝君在給你準備鑄劍的材料了。”
宗子梟聞言一頓,偷偷瞄了宗子珩一眼,“嗯”了一聲。
宗子珩早已經聽說,他埋頭吃飯,沒有說話。
他們剛因為宗若凝的事,與宗明赫大鬨一場,緊接著,宗明赫就宣稱為宗子梟尋來了九州最好的玄鐵,也請到了巨靈山莊莊主親自淬劍,待一切物料和人力都準備就緒,最早明年開春,就前往昆侖山,為宗子梟用神農鼎鑄劍。
如此一來,自然就緩和了父子關係。
儘管這樣的施恩,向來與宗子珩無關。
宗子梟雖然也為三姐不平,但他抗拒不了神劍的誘惑,面對宗子珩時,難免有點心虛。
沈詩瑤也不
著痕跡地掃了自己的兒子一眼,笑著說:“帝君對你真是疼寵有加,上一次大名宗氏用神農鼎淬物,已經是二十多年前了,若一切順利,這把神劍便能作為你的成人禮。”
“父君也是這樣說的。”宗子梟再次偷瞄大哥。
宗子珩神色自若:“好事,這是你蛟龍會奪魁應得的獎賞。”
宗子梟暗暗鬆了口氣:“大哥,到時候我們一起去昆侖,順道去蒼羽門瞧瞧。”
“好。”
吃完飯,兄弟二人照例切磋了一會兒劍。
宗子梟走後,宗子珩也準備回屋休息,卻發現沈詩瑤還在等著自己。
“母親,您怎麼還不睡。”他知道這是有話等著自己,可他並不想聽。
沈詩瑤低著頭,輕輕撫摸著自己的鴿血寶石鐲子,不緊不慢地說:“珩兒,你知不知道,最近宮中都在傳什麼?”
“什麼?”
“我雖然身在深宮,可有些傳聞,必是外面有了風,裡面才會起波紋,你說是不是。”
“母親聽說了什麼?那些宮人嚼舌根,不可輕信。”
“用神農鼎淬物,曆來都是各大門派的家主或繼承人才能享有的,哪怕大名宗氏財大氣粗,為一個尚未成人的小皇子如此勞民傷財,也是聞所未聞的。”
“這是父君答應了小九的獎賞。再說,四年前,也沒有人料到他真的能奪魁。”
“話雖如此,可君無戲言,僅是這一句承諾,就非同小可。”
“母親想說什麼?”
“不是我想說什麼,而是宮裡宮外都在傳,帝君至今不立儲,是想將皇位給小九。”
宗子珩心中一緊:“不可能,小九不是嫡子,年紀又小,母妃又沒有權勢。”
“是啊,可也許帝君要的就是這些。”沈詩瑤看著宗子珩,目光幽深,“帝君被無量派處處掣肘,早就與帝後離心,他力保五蘊門,難道還不能說明什麼嗎?如果宗子沫真的做了人皇,無量派將會威脅到宗氏的江山。”
宗子珩沉聲道:“母親,不要再胡思亂想了,這不是您該考慮的。”
沈詩瑤站起身,慢慢走到兒子面前:“娘之前走了彎路,華小姐的事,是娘對不住你們。靠妻子靠嶽丈,哪裡比得上靠自己,吾兒當有更廣闊的的天地。”
“……母親,您想說什麼?”想到華愉心,一陣怨恨再次湧上心頭。
沈詩瑤摸了摸宗子珩的臉,柔聲道:“早點歇息吧,天冷了,給你換了被子,彆著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