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琅頓住,什麼話都沒有說,靜靜看著焦急的宋會長。
“真的!”宋會長還當水琅是被驚呆了,“上個星期我們才剛開完座談會,說好的今天上午到國際飯店和工商界一百多位人士再開一場座談會,但沒想到詹老直接去珠南了,並且提走了賬目上所有的錢!”
水琅不說話,還是盯著宋會長看。
宋會長終於發現不對勁了,水琅根本就不是驚呆了的表情,而是平靜的審視。
她在審視他。
“你這是什麼眼神,你難道是懷疑我在說假話嗎?”
水琅看了看周圍安靜學習的同學,拎起書包往外走,“拿走賬目上的錢,去了珠南,就是逃港?”
“不少乾部及乾部子弟,都通過珠南那邊的關係,獲得“合法”入港證明跑了,資本家本暗地裡都在蠢蠢欲動,詹老的地位在工商界舉足輕重,他一往珠南走,今天工商界座談會,是不可能再開辦起來了。”
宋會長腳步匆促跟著水琅往外走,“這些資本家,真是一肚子花花腸子!”
水琅望著學校裡的紅旗台,在心裡歎了口氣,怪不得當年鄒賢實輕而易舉就能得逞,步步高升,乾部與資本家之間的不信任,厚到不可想象的地步。
“你有詳細調查過詹老嗎?”
宋會長跟著停住腳步,“當然,我知道詹老在香港還有產業,他肯定一心想過去。”
“除了香港,你知道詹老的國際關係嗎?”
“他在國際上同樣有著很高的知名度,早年曾經輾轉多個國家,受到世界很多工商人士的認可,現在國家不利傳言很多,他們都想往外跑,也是因為有這一層底氣。”
“冥頑不靈。”
“對啊!這些人.......”
“我是在說你。”
宋會長:“........?”
“我怎麼了?”
“宋會長,你是一位愛國愛民的好乾部。”水琅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我一直沒調查過你,不太清楚你的家庭背景,看在合作這麼多次的份上,我就直言了,你們家,或者是跟你關係比較親近的人,是不是曾經受到過資本家的迫害?”
宋會長臉色微變,就像是被突然提及了最不想回憶的事,站在原地停頓一會,坐到水琅旁邊,“你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如果沒有的話,我都要懷疑你身邊是不是有特務間諜了。”
水琅沒有繼續追著問下去,宋會長第一瞬間的反應已經回答她了,“詹老如果想走,根本不需要再特地繞到珠南出逃,國家現在急需外資,詹老隻需要打個申請,公派去港,上面不可能不批,光明正大的就走了,除此之外,當下這種局勢,他還能找出一百個光明正大出去的理由。”
宋會長還有些晃神,像是仍然沉浸在上一個問題裡。
水琅轉頭看著他,“你調查詹老國際關係的時候,沒查詢到詹氏家族?”
宋會長慢慢
回神,“你是說,詹氏家族的人還有可能幫助詹老?”
“這麼多年,他們沒有幫助,是因為國家政策原因,詹氏家族遍布全世界,家族人口兩百多人,幾乎個個都是精英,鋼鐵,醫療,器械,糧食,手工業,旅遊業.......這些詹家的人全都涉及,並且做的很成功,他們很團結。”
水琅平靜道:“更關鍵的是,詹老前半生一直在國際上闖蕩,非常了解西方企業的管理模式,我們現在剛剛準備敞開懷擁抱西方經營管理體係,西方也準備敞開懷擁抱我們,但從微觀角度來講,這樣的關係,就像是現在的乾部與資本家一樣,彼此想要共同攜手,卻又彼此都不信任,這種時候,可靠穩妥的中間人極為重要,這個中間人,當屬詹老莫屬。”
宋會長皺緊眉頭,得到了新的訊息,“詹氏家族.......”
“多疑很正常,但多疑到一絲信任都沒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想給人蓋帽子,你們一直擔心資本家圖謀不軌,但眼下這種完全不信任的做法,不正是一直把局面往你們最擔心的那個點大力推動,把局勢變成你們最不想看見的樣子?”
“........”
“我再直言幾句。”水琅繼續道:“改革開放,面向國際,在彼此都不信任的情況下,許多國家資本家不可能跟你們敞開心跟你們打交道,但他們一定願意跟早已在國際上有知名度,還是詹氏家族的人打交道,所以,外資唯一的突破口就在詹老身上。”
“你說得對。”
宋會長沉默良久,終於吭聲了,“大公無私這四個字,我一直認為我做的不錯,但直到今天你提了,我才知道我的心結一直存在潛意識裡,我親眼經曆勞動人民被資本家剝削,被地主壓迫的苦,見識過那些剝削階級有多陰險狡詐,說句心裡話,與資本家合作,我一直認為是與虎謀皮,心裡也一直很擔心,會不會一不小心回到過去的剝削社會,讓人民受苦受難。”
“凡事不能一概而全。”水琅笑了笑,“我也是資本家,你卻能跟我說這些,說明你對我很信任了,也說明你心裡並不是真的就一棒子打一群人。”
“你不一樣。”
宋會長歎息一聲,“那你的意思是詹老不可能逃港,他會回來?”
“不是說好的國際飯店開工商界座談會,你先去等著。”水琅想了想,“我跟你一起去,在座談會開始之前,你先想清楚,對待與資本家之間的合作,究竟要怎麼做。”
聽到水琅要一起去,宋會長忙點了點頭,“車子就在外面,我們現在就過去。”
-
上午九點半,水琅到達國際飯店會議室,站在窗口,看著黃浦江上慢慢行駛的船隻,對面工廠大煙筒正在冒著黑氣。
再過不久,對面就要拔地而起座座世界級地標,每當夜晚來臨,就會亮起繁華的燈光夜景。
乾部們不停抬起手腕看著手表時間,面露焦急看著大門。
甚至已經有按奈不住的人,跑到大樓底下等人去了。
與眾人焦急的情緒完全不同的是宋會長,他穿著整齊的人民裝?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坐在側邊位置上,閉著雙眼,一動不動,仿佛在悟道似的。
“怎麼還沒有來!”
“時間還沒到,是我們來早了。”
“我最不喜歡跟這些人打交道,看著表面老實了,骨子裡一點都沒變,油滑得很。”
宋會長突然睜開雙眼,看著剛才說話的人,過了兩秒,歎了口氣。
水琅說的還真沒有錯。
不少小乾部也是看人下碟子,在這種環境下,確實會將局勢推向他們最不想看到的一面。
“水琅同誌,詹鴻棟同誌真的還會來?”
“我是覺得不可能來,但水琅同誌說會來,那估計還是八九不離十,再等等看。”
乾部們不信任資本家,卻全都很信任水琅。
水琅轉過身,拉開宋會長旁邊的椅子坐下,繼續等待。
九點四十五分。
九點五十九分。
十點。
約好的十點鐘,人還沒有到。
一百多名工商界人士,一個都沒有到。
“豈有此理!”
一位老乾部拍桌而起,“這些人就是不能慣著!我早就說了,就不能讓他們翻身,你們非不聽,偏信一個資本家後代的話,她就是在和那些資本家裡應外合,幫助他們逃跑!”
會議室瞬間安靜下來。
眾人目光看向水琅。
“石書記,慎言。”
宋會長睜開雙眼,看著對面的老乾部,“水琅同誌對人民的貢獻,大家有目共睹,我們能請回來詹鴻棟同誌,也是因為水琅同誌,彆一生氣就口不擇言。”
“請回來又有什麼用!現在不還是跑了!”石書記看著水琅眼神不善,“她終究不是勞動人民出身,是資本家後代,現在這結果已經說明了她心術不正.......”
“信你,你有辦法?”
水琅突然出聲打斷老乾部的話,“你有經商本事?你有本錢?你有國際關係?你能拉回來外資?你能解決國家現在的困境?”
一連幾問,問的石書記火冒二丈,老臉通紅。
同時把他問啞巴了。
因為他不能。
“你能........”
“比你能那麼一點。”水琅再次打斷他的話,“想不出辦法就閉嘴,聒噪!”
眾人嚇得屏住呼吸。
他們上了這麼久的班,從來都沒見過敢跟石書記大聲說話的人,更彆說是水琅這種既不耐煩又不客氣的口吻了!
宋會長都被嚇了一跳,忙站出來打圓場,“石書記,坐,喝杯茶去去火。”
石書記頭一回被人劈頭蓋臉的懟,還是當著這麼多乾部的面,手指氣得發抖,茶杯都握不住,一忍再忍,還是忍不住,再次一拍桌子,指著水琅道:
“你行,你能,你就是讓我們這麼多人在這候著,在明知道那些資本家已
經攜款潛逃的情況下,在這使拖延政策,目的何為,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們全都知道!”
水琅平靜道:“群眾眼睛是雪亮的,你眼睛是瞎的?”
“你!”
石書記從來沒與這樣說話不客氣的人對過話,“事實擺在這裡,他們就是沒有來,你再狡辯也沒有用!”
“他們來不來關我什麼事?”水琅看著對面的老乾部,“座談會是我召開的?名單是我擬定的?是我讓他們來的,還是我保證過他們會來?”
石書記再次被堵得說不出話,“詹鴻棟是你保證的絕對沒有問題吧?”
“這個絕對保證書在哪,拿出來給我看看。”
“........”
石書記轉移視線,看向宋青鬆,“宋會長,你是不是跟我說過,這個人絕對沒有問題,還說是她推薦保證的,是不是你說的!”
宋會長:“我沒說過絕對。”
石書記氣急:“你!”
“你什麼你。”水琅靠在椅背上,“勞動改造學習班,是我推薦的詹老,學習班出過問題嗎?”
石書記像是抓到了把柄,忙道:“勞動改造班沒出問題,不代表現在沒出問題,今天這結果,已經說明了這人很有問題!這些都得是你的責任!”
“哦,既然出問題了,那你趕緊推薦個比詹鴻棟同誌更厲害的人過來吧。”
“.......”
石書記徹底沉默,不出聲。
水琅冷笑兩聲,“正事不乾,批判比誰都快,無能者狂叫,今天算是見識到了,宋會長,我前面跟你提過的事,你好好查查。”
“你這是什麼眼神!”
石書記看著宋會長一臉懷疑,頓時氣得鼻子冒火,“現在是她可疑,資本家都跑光了,就該把她抓起來,好好審查!”
“誰跑了?”
大門口突然響起一道聲音,眾人轉頭看過去。
詹鴻棟穿著一身儉樸的藍褂,風塵仆仆,後面出現拎著行李的詹栩安,許予霄與盛佳芮隨後走進來。
緊接著一位位飽經風霜的資本家。
一百多位工商界人士。
一個接一個出現在眾人眼前。
會場裡的人全都震地說不出話。
石書記的火氣也被卡在一半,被眼前的場景震地兩眼發直。
詹鴻棟真的出現了!
宋會長瞬間站起來,看了一眼水琅,激動地不能自已,趕忙走過去,“詹老,快坐下。”
詹鴻棟笑著與宋會長握了握手,看向水琅,眼裡寫滿了一切儘在不言中,再看向石書記,“剛才在聊誰跑了?”
石書記:“........”
他還在震驚著。
這麼多人怎麼說出現就出現了?!
“是在說南方最近出現的逃港潮。”
宋會長打著圓場解釋著,突然,聽到後方響起水琅的聲音:“是在說你們提前攜款
逃港了。”
宋會長:“........”
石書記:“.........”
眾人:“........”
沉默震耳欲聾。
水琅:“石書記說的。”
石書記:“.......!!!”
全場空氣尷尬凝固。
宋會長一嘴的話,但在這種尷尬的氛圍下,已經完全組不成句子說出來打圓場。
當事人石書記更是恨不得挖個洞鑽進去,像從來沒見過人似的看著水琅。
活了大半輩子了,還是第一次遇見這種當著人面就直接告狀,把他弄得下不來台的人!
“石書記。”
水琅突然再次點名,石書記冷不丁打了個激靈,眼神出現防備,看著她。
“你打算怎麼道歉?”水琅靠在椅子上沒起身,“最近法律似乎是多了誹謗這一條,不過我也不是法律係,在座的人有沒有懂法律的同誌?這種中傷誹謗,一般判個什麼罪名?”
石書記面部肌肉頓時一哆嗦,這下是實打實的哆嗦,“我,我剛才一時情急.......”
“大部分法律條例都是為了一時情急,一時失控,一時想不開而立的。”
石書記頭一回有一種“捉襟見肘”的感覺,一種完全不是對方對手的感覺。
因為水琅兩句話就讓他後背都汗濕了。
“我.......”
水琅靜靜看著他。
當著這麼多下屬的面,石書記實在是張不開口,與此同時,已經看到自己以往威嚴的形象,慢慢傾塌了。
知道不說不行,水琅這種睚眥必報,並且下一秒就報的性格,不會放過他的。
僵持在這裡,再耽誤了座談會,上面領導問下來,責任可能就全得他負了。
“是我剛才情急,我也是著急改革開放的進展,對你有所誤會,有些口不擇言,還請見諒。”
水琅看著老臉憋得通紅的石書記,諷刺一笑,“道歉有用的話,還要公安做什麼。”
石書記剛才說完,頭已經要埋到胸口去了,沒想到這還沒完,抬頭擰眉,“我已經道歉了,你還想怎麼樣?”
“你當你的嘴鑲金了?道個歉就這麼值錢?”水琅捂著胸口,“同誌們,剛才石書記是什麼凶神惡煞的樣子指責我,還想把我抓起來,你們都看到了,我的心靈受到了嚴重的傷害,你們說,要是你們被人這麼對待,會怎麼辦?”
“我肯定得把他臭罵一頓,再讓他掏一筆精神損失費!”
“我得扇他兩個耳光!把他的嘴抽爛!”
兩位男同誌瞬間接話。
石書記氣得冒煙時,兩位男同誌與在場的工商局同誌,心裡突然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詭異的暢快,像是發現了新世界一般,接著:
“我得讓他跪著自扇耳光道歉!”
“我要讓他寫檢討,當著所有同事的面念上一百遍!”
“這必須賠償啊!罵那麼多句,要擱以前,已經頂著大帽子被下放了,國家都賠償了,傷人的人當然賠償!”
在場的人每說一句,石書記的臉就黑一分,怒火燒得頭發都快焦了!
同事們還在繼續說,憋屈這麼多年,沒想到今天居然能有一個機會,既能抒發心中憋屈,還能不用承擔任何後果。
立馬將曾經腦子裡幻想過的反擊,全部都說出來。
說完的人立馬“春風拂面”,精神狀態好了好幾倍!
罵完了,一群乾部又道:
“我們隻是回答水琅同誌的問題,不是衝你啊石書記。”
“是的,肯定不能這樣對待我們石書記,水琅同誌,你消消氣。”
“我們石書記是好人,真的,他都是一心為人民好,為我們好,水琅同誌,你大人有大量,彆像我們說彆人一樣折磨我們石書記。”
石書記:“........”
石書記鼻子流血了。
活生生氣的。
活生生憋的。
水琅看著宋會長將手帕遞給石書記擦,“都這樣了,賠償就算了,道歉我也就接受了。”
石書記捂著鼻血,心下憤怒到極點的同時,剛鬆一口氣,又聽水琅道:
“石書記身體不好就歇著吧,流鼻血不能小瞧,不能在容易憤怒的環境下工作,對自己不好,對彆人也不好,你看,這不就影響正事進程了,大家都站了半天了。”
石書記:“你!”
明明是她耽誤的!
居然想把他從這個項目計劃裡踢出去!
“你不要倒打一耙!”
“石書記,我覺得水琅同誌說得對。”宋會長突然道:“商業開放是國家最重要的一步,急需真正有能力有人脈的人才,必須心無芥蒂,團結一致,這樣,你先帶著你手底下的人去供銷社,聊一聊開放小商小販的事。”
石書記瞬間瞪大雙眼,“宋會長,你不也.......”
宋會長伸手按住石書記的肩膀,“覺悟是要不斷提升的,時間不早了,我得問清楚詹老為什麼去珠南,彆忘了,上面領導還在等著。”
石書記感覺到鼻子裡又有一股熱流流下,盯著宋會長看了一會,又掃向面色平靜的水琅,大腦一陣一陣漲痛。
原以為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親自給水琅道歉,已經夠讓他憋憤抬不起頭來了。
萬萬沒想到,下一秒還有更讓他憋憤,幾乎已經要氣得內臟爆炸的事!
他被趕出局了!
不過短短十分鐘時間,局面為什麼會顛倒成這樣!
石書記不想起身,但詹鴻棟為首的一百多名工商人士,全都站著,不動,也不坐,態度很明顯。
終於,石書記撐著桌子起身,“宋會長,我走了,這責任就得你一個人扛起來了。”
“你除了第一時間搶著批判,給彆人扣帽子,沒看出來你扛什麼了。”水琅才不管石書記臉色氣得有多青,“再說,改革開放是全國人民共同扛起的使命,不是壓在任何一個人身上的擔子,你出身根正苗紅,這點道理都不懂?”
沒想到水琅還會再講話,還是將前面他指責她出身的話,完美無缺的堵回來了!
石書記氣得站不穩,差點又坐了回去,咬緊牙根,認輸,不再講話,帶著手底下的人離開會議室。
等石書記消失在門口,眾人竟然莫名有種想歡呼的衝動,頓時全都哭笑不得。
“你啊你啊。”宋會長笑了,“有水琅在的會議,就是嚴肅不起來,你看看這一個個的紅光滿面,哪有半點平時上班時被霜打了茄子萎靡的樣,詹老,各位同誌,請入座吧。”
國際飯店的會議室擺滿了凳子,會議桌兩邊不一會兒就坐滿了人。
詹老坐在水琅身邊,笑著道:“連累你遭罪了。”
“不是什麼大事。”水琅看著一屋子工商人士,“詹老,你這是去珠南辦了什麼大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