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琅被周光赫從平安裡接回來的時候,天色還不算晚。
天井裡放著兩個蜂窩煤爐子,上面放著兩個大號剛蒸鍋子,正咕嚕咕嚕頂著鍋蓋,熱氣從鍋蓋縫隙裡飄出來,繚繚繞繞,肉香迎面而來,不管是進門的人,還是路過大門的人,第一時間都會忍不住停住腳步,深吸一口氣,把肉香全吸進肚子裡,饑腸轆轆。
“小舅媽回來了!”
正趴在桌子上寫作業的三個丫頭,蹦蹦跳跳衝出來。
“都回來這麼早。”水琅將郵差包遞給二丫,站到水池前用肥皂洗了手,走到爐子前揭開鍋蓋,濃油赤醬燉地鹵肉雞蛋,筷子輕輕一碰就能戳軟,剝了殼的雞蛋也裹上了一層醬色,這一看就知道燉了好幾l個小時。
“你是中午回來燉上的?”
“對。”周光赫停好自行車,跟著去用肥皂洗手,“這是最後一波寒潮,豬肉再不燒完,就得曬成鹹肉了,家裡還有臘肉沒吃完,我就做了你說過想燒的鹵肉飯。”
“讚!”水琅看著兩大鍋鹵肉,口水都要下來了,“大丫,去石副廠長家把搖光哥哥和搖華哥哥喊來吃鹵肉飯,要感謝他們每天順道接你們一起放學,省了我們不少事呢。”
“好!”
大丫跑出門外。
過了一會兒,石副廠長一家四口都來了。
“我隻喊了你們家兩個兒子,怎麼你們都跟著來蹭飯了。”水琅笑著把椅子遞過去。
汪繡拿著兩個搪瓷碗,“這肉香隔了兩條弄堂都能聞到,饞得人口水都要流下來了,我就厚著臉皮來嘗一口了,就一口,行嗎?”
“想吃多少吃多少,飯還沒煮好,先吃點瓜子糖果。”
水琅把從邱家客廳抓的瓜子和糖果拿了出來。
汪繡突然叫了一聲,“呦,這麼好的糖也隨便拿出來吃啊!”
“你是隨便人嗎?你來了我才拿出來的。”
汪繡高興地一臉笑,其實剛才那句話說完,就覺得說的不好,好像在說人家現在日子富了什麼的,結果水琅這句話一說,不但給了她尊重,還把她那句話隱藏的意思給破了,忍不住道:“你這張嘴,真會講話!”
水琅笑了笑,“石副廠長今天回來也蠻早的?”
“上個季度剛忙完,這個季度剛剛開始,比較閒。”石副廠長不吃瓜子,也不吃糖,坐在門邊,看著兩個兒子,“怎麼不叫人。”
“一直不知道該叫什麼。”石搖光笑起來很陽光,“叫阿姨,太年輕了,叫姐姐也不對。”
“小阿姨嘛,笨!”
兩個長得陽光帥氣的小夥子,對著水琅笑喊,“小阿姨。”
水琅點點頭,“這稱呼還行。”
汪繡走到東邊房間門口,“這房間真是越住越有腔調,我還想讓你給我們也設計設計,看你一直忙。”
“設計圖紙都老早交給石副廠長了,他看一眼就能照著做出來。”
“指望他?兒子結婚了,都不一定能做得出來。”
石副廠長眉頭一皺,“在做了,已經在做了。”
“小舅媽,今天學校有少年宮老師來挑學生。”三丫跑到水琅懷裡靠著,“老師說要三好學生才能被挑進去,我不是三好學生,老師也選了我!”
水琅驚喜,“少年宮?什麼老師選了你?”
“音樂老師!”三丫摸著自己的喉嚨,“她說我嗓音好,音準好!”
“這麼專業呢?”汪繡坐到水琅旁邊,“你知道什麼叫音準嗎?”
三丫搖頭,一臉茫然,“不知道,小舅媽,我去不去啊?”
“去!”石搖光突然說話,“少年宮挑人要求很高,沒想到三丫才幼兒園就被挑進去了,一般都是挑的尖子生。”
“不是說了嗓音好,音準好。”石副廠長看著三丫,笑著道:“興許就是這方面有天賦,屬於尖子生。”
“必須去啊。”水琅忙道,這個時候少年宮確實是隻挑尖子生和三好學生,而且不用交錢,都是免費學,“真厲害,沒看出來我們三丫是個歌唱家的好苗子!”
汪繡看向另外兩個丫頭,“大丫二丫有沒有老師挑?”
“有。”大丫看著小舅媽再次驚喜的眼神,“舞蹈老師挑了我,說我適合去學舞蹈,學費不要錢,不過要出錢買羊皮底的練功鞋,還有舞服,一共要交十二塊錢,我不太想去。”
“去啊!”水琅疑惑問:“為什麼不想去?不會是覺得這十二塊錢太貴了吧?”
大丫點了點頭。
水琅:“.......”
“十二塊錢,又不是一百二,就是一百二,老師都挑中你了,說明你是這塊料,必須去,讓你小舅掏錢!”
“是啊,這肯定得去啊,小姑娘學跳舞,老有氣質了。”汪繡看向坐在一旁的周卉,“聽說你媽以前也是跳舞的?”
水琅一怔,看向周卉,猜出點事情來,沒再吭聲。
周卉笑著看向大女兒,“我跟你小舅媽一個想法,必須去,你才剛去上學,沒有考過試,既不是三好學生也不是尖子生,老師還能挑中你,這足以說明你身體基礎條件好,媽希望看到你在舞台上跳舞的樣子。”
大丫露出點笑容,一張小臉明亮了起來,“那我自己掏錢,不同小舅給。”
“這樣。”水琅拿出兩張大團結,“第一套舞服與第一雙舞鞋,很有意義,我送你,額外的是給你進少年宮的獎勵,不許多說,拿下。”
“獎勵?”二丫突然眼睛一亮,吱聲了,“那我也被挑中了!”
屋子裡的人頓時一怔。
這孩子,悶聲半天了,突然看到錢,跳出來了!
“哎呀!”汪繡一拍手掌,不是自己孩子,臉上的笑卻比周卉臉上的笑還要多,“彆人家好幾l個孩子都沒被挑上一個,你們家三個孩子,居然全都被挑上了!太激動人心了!”
水琅抓過二丫,“你被選上了什麼?”
二丫:“跳舞,美術,外語,無線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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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屋子寂靜。
水琅都愣了,下意識看向周光赫,“少年宮.......能選四門?”
周光赫皺著眉,“好像最多聽說學兩個,都是課外時間學,再多也沒有空吧,這是怎麼回事?”
石搖光也驚訝:“是四門課程老師都選了你了?”
“對。”二丫看著小舅媽遞給大姐的兩張大團結,“我本來都不想去,現在四個都想去。”
水琅揪了一把二丫長了一點肉的臉,“你是想要八十塊錢吧?”
二丫捂住臉,不好意思笑了。
“為什麼不想去?”石搖華驚得好半天沒說出話,當時他被少年宮挑中,全班都羨慕,“你去了少年宮,以後勞動節,建軍節,國慶節,還有很多大型活動,都能參加,對我們入團入黨,都大有幫助!”
二丫愣了愣,石搖華要是不說,她都不知道這些,“就是,要好好學習,不能分心。”
汪繡頓時哭笑不得,“好好學習是沒錯,但也不能光埋頭學學校裡的東西,去了少年宮,能學習到學校外面的東西,你長大要工作吧?提早學這些就能多幾l條門路多幾l個機會,對你人生是很有幫助的!”
二丫突然義正嚴詞:“我要做最賺錢的工作!”
屋裡的大人都被逗得大笑出聲。
水琅卻笑容一頓,終於明白二丫在想什麼,掏出一張大團結,“你大姐是因為要買練功服和羊皮底的練功鞋,十二塊,隻剩下八塊是零花錢,這裡是十塊,可以先選一門外語課,如果學習了覺得時間還空餘,再看能不能多上一門,學習很重要,休息也很重要。”
二丫拿著十塊錢,眼露喜色,疊起來裝進口袋裡,準備跟自己存的錢放一起,“知道了,謝謝小舅媽!我一定把外語學好!”
三丫仰頭,眼巴巴看著水琅,“小舅媽,我就不要了,十塊錢很多,可以買很多很多小人書。”
“哎呦,這小可憐樣。”汪繡忍不住揉了揉三丫的頭,“太懂事了。”
水琅又掏出一張大團結,“拿著吧。”
三丫也不說不要了,立馬接住,卷起來放進口袋裡捂好。
“水琅,太多了。”周卉都有些提心吊膽,三個女兒現在各自都有一個小金庫,比很多大人的錢都多,生怕亂花了,丟了,被偷了。
“不論是小孩子還是大人,腰包鼓,才有底氣,心也才踏實。”水琅笑著道:“而且,很多時候口袋裡的錢充足,什麼都買得起了,反而無所謂很多東西了,花錢欲望會降低,她們三個這不都沒有亂花錢嗎?”
二丫點頭,“我一分錢都沒有花!”
大丫也點頭,“除了給鐵蛋十塊,我也沒花過錢。”
三丫還在捂著口袋,沒放到秘密倉庫,裝在身上不放心,“除了給鐵蛋買小人書,除了給我自己買了兩本小人書,除了買了一瓶汽水,除了買了一根麥芽糖,除了買了
一塊小貓咪橡皮,除了.......”
石搖華無語,“快彆除了,一瓶汽水就一毛錢了。”
大人們全都再次笑出聲。
飯煮好了,鹵肉飯上桌了。
“我想起來一件事。”石副廠長看向水琅,“我也是剛知道你母親是水慕晗,我們現在的木材一廠就是你外公原來的滬興木廠。”
水琅一怔,停下狂吃的筷子,知道石副廠長有話要說。
“最近國家返還財產的消息傳的是亂七八糟,什麼消息都有,廠子裡職工很多人心裡也直打鼓。”石副廠長繼續吃著飯,“不過,據我所了解的部分,廠子應該不會返還到你們手上,我是說股權部分,當然我說的不一定,隻是給你提個醒,讓你期望不要報的太高。”
桌子上人吃飯的速度都慢了。
“隨便聊聊。”水琅戳起一顆鹵雞蛋咬了一半,“你說下去吧。”
“滬興木廠在1956年,就已經根據公私合營政策,入駐了公方代表,從那個時候起,水慕晗就開始拿名下股權定息,不再拿工廠的所有經營所得。”石副廠長繼續道:“十年後,公私合營迎來新的改革,由公私合營發展向全民所有製,滬興木廠變成了國營木材一廠,水慕晗同誌在此之前,已經......總之,滬興木廠在二十年前其實就不完全屬於水家了,隻是擁有一定的股權比例,十年後轉向國營就更沒關係了。”
水琅靜靜聽著。
石副廠長:“上面目前沒有開放私營,廠子是不可能返還到你手裡,股權定息也已經取消,具體怎麼樣,還得看政策,我估計,曾經銀行戶頭裡的錢有可能會返還回去,隻是有可能,另外,可能會做出一些補發,但水慕晗同誌不在了,這補償會不會補給子女,也是兩說。”
水琅慢慢點著頭,“我心裡做好了一些準備。”
“你有準備就好。”石副廠長放下筷子,“我知道你是有能力的人,也了解到你現在在單位裡勢頭很旺,就是給你提個醒,不論再怎麼有能力,都一定不能少了覺悟,得跟著國家政策走,而且你是個例外,現在很多資本家頭上的帽子都還沒有摘掉,子女都還跟著受影響。”
“我還以為街道居委會第一個來給我做思想工作。”水琅微笑道:“怎麼都沒想到會是你。”
石副廠長一怔,看著水琅許久,搖頭笑了,“你真是一個有慧心的人,看來根本就不需要做思想工作,你真的都已經有心裡準備了。”
“洋房可以返還,淮海中路的鋪子,應該也不會有任何問題吧?”
“這個應該不會有問題,主要就是廠子,很麻煩,我聽說當年你母親是工商聯副會長,調資本家回城指日可待,估計還得找你去給他們做思想工作。”
“當年,這些人銀行戶頭上的錢都不會少。”水琅咬著雞蛋思考,“知識分子大規模回城,補發十年工資,其中職稱都不低,國家財政本就困難,找我做思想工作,是做哪方面呢?”
石副廠長再次搖頭一笑,“你
真是聰明的可怕,有些事情還是裝聾作啞的好,要知道,國家已經在儘力做補償,不會虧待每一位人民同誌。”
水琅點了點頭,“工商所那邊是不是很快就會來找我聊了?”
“應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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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吃完飯,衝了澡,一進房間,周光赫就拿著一遝錢在等著。
“這是乾什麼?”水琅將毛巾掛起來,“我剛洗乾淨,不想摸錢。”
“那我放你包裡。”周光赫將錢拿起來,就要掀開水琅的包。
“你天天說現在外面比以前不安全了,還往我包裡裝那麼多錢,你是想害我嗎?”
“.......不是。”
水琅走了過去,看著他手裡的錢,“這多少?看著有小兩千。”
“是兩千。”周光赫沉默一會,又遞了過去,“你獎勵三個丫頭,我獎勵你。”
水琅被逗笑出聲,“獎勵我?你獎勵我什麼?”
“獎勵你這段時間的辛苦。”周光赫看著水琅眉宇間的疲憊,“跟人打交道,最耗心血。”
水琅剛才還在笑,眼睛瞬間就模糊了。
一陣強烈的酸澀湧上淚腺,突然得很。
水琅轉頭趴到床上,調整了幾l秒,將喉間的酸澀也咽下去,“沒什麼難的,林厚彬他們都說我屢戰屢勝。”
身後沒有聲音。
水琅翻個身,側躺著看他,正好對上他專注的視線,不知道盯著她看多久了,心頭頓時一顫,“你乾嘛?不就是給了三個丫頭三十塊錢,三個丫頭有出息,我看著欣慰,作為長輩,給點錢,你至於跟我這麼客氣?你就這麼把我當外人?”
周光赫不急,反倒笑了,打開抽屜,拿出一個信封,把錢裝進去,走到床邊,塞到水琅枕頭底下,“獎勵,不收,就是拿我當外人。”
水琅:“......”
“你將我一軍是嗎?”
周光赫忍不住伸出手,像水琅掐三丫一樣,掐了掐她的臉,趁著她瞪眼,回身躺到睡鋪,蓋上被子。
看著平躺裝睡的人,再看了看枕頭底下的信封,水琅勾勾嘴角,躺了上去。
第一次有人給她獎勵。
感覺,還不錯。
不是一般的不錯。
是很不錯。
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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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水琅直接進了單位,許副局長就叫她去接電話。
接起電話,是白局長。
“魯班我已經直接平調過來了,平調通知應該已經傳到他手上。”
“好的,辛苦你了。”
白局長:“.......除了魯班這件事,你上午可以直接去複茂美術出版社二樓主編辦公室找白秀新同誌,我已經打過招呼了,但是能不能成還得看你自己。”
“多謝,還有其他事嗎?”
“沒了。”
“再見,啪,嘟嘟嘟。”
白局長看著電話話筒咬牙切齒。
比首都領導譜都大!
水琅想去跟魯師傅說辦收徒儀式的事,剛走到辦公室門口,就被找來單外的居委會主任叫住。
“水乾部,可算找著你了,去你家撲了個空,正好,工商局領導也要來找邱副局長,一起去樓下會議室開會吧。”
真是說曹操,不超過一晚,就到了。
水琅先看向魯班,“你先準備平調的事,我們有的是時間聊。”
魯班抑製住激動,點了點頭,見縫插針道:“謝謝你水乾部。”
“不客氣。”
水琅再次經過登記辦公室,其實每天去食堂吃飯,都要經過,但今天感受不一樣,因為又看到了坐在走廊裡排隊的人,都是剛從外地調回來。
一進會議室,裡面坐著兩名穿著黑色外套,掛著紅色胸章的乾部。
申琇雲曾經所在的是工商所,這兩位是複茂工商局的領導。
“你好,同誌,是有什麼事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