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房裡這間大套間的布置是申琇雲最滿意的作品之一。
保留了原來從國外進口的裝潢材料, 亮晶晶的水晶吊燈,油光錚亮的銅製窗框,彩色玻璃花窗, 有主人房, 客廳,書房, 嬰兒房,活動室,凡有牆的地方全都用了弧形線條的白色護牆板,典雅不張揚,每間房間都帶著半圓形陽台,采光通透。
她的標準高, 窗簾顏色與沙發顏色,床上被套都是搭配好的。
不但不擔心會被鄒凱看不起,反而特彆期待看到未來女婿驚豔的表情。
“怎麼會是第一次,我六歲生日和十歲生日都是在這裡舉辦的宴會。”
鄒凱打量著弧形優美的拱門旁邊,盆架上掉了漆的牡丹搪瓷臉盆,用了一半沾著頭發絲的肥皂, 盆架下的竹殼暖水瓶, 走到窗戶前, 看著樓下雜亂不堪的花園,原本應該綠草如茵,意大利雕塑在草地上安然而臥, 與噴泉裡的小天使遙遙對望。
“就是在這裡。”
申琇雲臉色頓時變得難看極了, 好半天沒能給出回應。
“坐。”鄔善平假裝無事,客氣著:“小凱,我記得你很喜歡吃蛋糕, 昨天琳琳特地去商店訂的蛋糕,一早上就拿回來,可惜家裡沒有咖啡了,你吃茶好嗎?”
“我去隔壁王阿姨家借了咖啡煮了。”鄔琳琳端著一個托盤走進來,托盤上的咖啡壺正冒著熱氣,“鄒凱,過來坐吧,到自己家裡可以放心吃,不會有人看到。”
鄒凱走到沙發邊坐下,“叔叔阿姨,不好意思,昨晚上值夜班,忙到早上,一看時間來不及了,就趕忙趕過來,沒去商店幫你們買東西。”
“你這兩天是值晚班?”鄔琳琳驚喜問,看到鄒凱點頭,高高提著兩天的心總算放下了,得意看了父母一眼。
她就說,鄒凱不可能不管她,根本不可能是父母說的那樣子的人,一定是不知情,才會從頭到尾沒有出現。
這兩天一定是很忙,也才會沒有來找她,根本不是躲著她。
“是的,最近所裡忙得很。”鄒凱揉了揉眉心,“昨晚一晚上沒怎麼睡。”
鄔琳琳立馬心疼地想要幫他按摩,卻被鄒凱抬手擋住,“長輩都在。”
一句長輩就讓申琇雲感覺到被尊重,臉色頓時好轉,“自己家裡,怕什麼。”
“就是。”鄔琳琳嘴上這麼說,卻沒敢再繼續,倒了咖啡,切了奶油蛋糕送到鄒凱面前,“忙到現在,還沒吃早飯吧,趕快吃。”
鄒凱並沒有吃,抬頭看向屋裡的長輩,“聽說前天家裡出了點事,鬨到所裡去了,我問了問,是說抓小偷,家裡少了什麼嗎?”
一屋子喜悅的氣氛凝固住。
鄔善平語氣平靜道:“不是小偷,是你申阿姨看到了附近有人鬼鬼祟祟,追了出去,你在派出所上班,又是治安隊長,知道最近單位裡都在嚴查嚴打不法分子,都是誤會,誤會。”
“是治安隊副隊長。”鄒凱笑著道:“正副不能弄錯。”
鄔琳琳眼神又變成癡迷看著未婚夫,“你總會當上正隊長的!”
鄒凱不說話,對著她笑了笑。
鄔琳琳晃了一刻神,反應過來後,咬了咬嘴唇,看了眼母親,“最近油票不好弄.......”
鄒凱面部肌肉明顯向下一沉,鄔琳琳急道:“但我爸媽一定能弄到!”
申琇雲剛有好轉的臉色,頓時又沉到了穀底,那一瞬間難看至極,過了幾秒,努力揚起笑容,“是呀,已經在儘力去收了,四月之前一定能弄到。”
“申阿姨,琳琳不懂事,你不要跟著她一起瞎胡鬨。”鄒凱從頭到尾沒動過桌子上的蛋糕咖啡,“最近嚴查嚴打套購轉賣,破壞統購統銷,你們已經進了一次派出所,可不要再造成第二次誤會。”
申琇雲心裡暗罵,小狐狸。
“我們都是在最恨破壞統購統銷不法分子單位上班,要是再遇上可疑的人,哪怕再次造成誤會進派出所,也在所不惜,小凱你是最知道我們的心有多正義善良,是吧?”
“可惜,我能力有限。”鄒凱歎了口氣,“現在治安隊空降了一名代隊長,直接架到我頭上,雖然是暫代,但有些事情,我這個副隊長還是得聽人家的,以後要是確定下來,治安隊就是人家說了算了。”
申琇雲聽了頓時緊張起來,雖然有些話都沒有挑破說開,但是老廟一帶她能說了算,除了她是工商所的人,一有什麼情況能提前通知,更重要的是治安隊長,是她未來女婿。
出動去抓的人,大部分都是公安乾警。
要是換了人,什麼時候出動,幾點能到,就不是鄒凱說得算了,人要是被抓進去,什麼罪名,關幾天,也都不是鄒凱說了算了。
僅僅一個工商所,可遠遠不能讓黑市的那些人乖乖聽她掌控。
“一個新來的,肯定比不了你,你十五歲就進治安隊,都待了十幾年了,複茂路的人還是認你。”
“我十五歲進治安隊,這位代隊長,十二歲就被軍校挑走了,能力不比我差,再說,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位代隊長日以繼夜忙著抓黑市鬼市的人,要真是抓住一批,立了功,而我這邊又沒什麼進展,風頭讓人家出了,那這隊長的位置就說不準是誰的了。”
申琇雲與鄔善平對視一眼,咬了咬牙問:“你也是可以不差於他的,最近你們所裡不是正卡著一個沒法解決的難關,汽油到現在都沒能補上,車子也不能動,你如果替所裡把這事解決了,得了人心,隊長位置肯定就是你的了。”
鄒凱歎氣,“哪有那麼好解決呢,汽油票是最難搞的票子了,開汽車的人,票子都是工廠內的,拿票子直接去加油,能自己用的少之又少。”
“確實是不好弄,但為了你.....”申琇雲止住口,“但也不是找不到,多花點錢,多花點時間,總能弄到的。”
“申阿姨在工商所上班,一定是比彆人門道多的。”鄒凱臉上出現笑容,“說句實話,就算沒辦法幫所裡解決難關,其實我也不是當不上這個隊長。”
一屋子人驚喜看向鄒凱。
申琇雲抑製不住激動問,“真的?”
她們家為了油票,已經花了一大筆錢了,現在黑市上被收空了,要想再弄到相同的油票,得再花上一大筆錢,還不一定能弄到。
這兩天,他們頭發都愁白了,因為真的是有價無市。
要是不需要油票,鄒凱就能當上隊長,那真是天降驚喜了!
鄔善平滿意看著鄒凱,“你從小就聰明,常人做不到的事,你都能做到,我就知道你不會差了那位代隊長。”
鄔琳琳喜出望外,覺得鄒凱真是發自內心喜歡她,一定是察覺父母弄不出來,早就想好辦法了,而且想好辦法,不但沒有不搭理她,反而跑到家裡來安慰父母,“你打算用什麼辦法?”
“那位代隊長想要出的風頭,打擊破壞統購統銷的惡劣分子,沒人能比我更容易做到。”鄒凱還是笑著,“我不但能抓到人,還能連根一起拔了。”
申琇雲驟然打了個冷顫,渾身汗毛豎起,鄒凱的笑臉,此時在她眼裡,就是索命的黑白無常。
這就是她心底最擔心的事。
萬一弄不到油票,除了女兒的婚事,最怕最擔心的就是鄒凱翻臉不認人,拿他們一家人的命,鋪出爬上去的青雲梯。
鄔善平衣服下的雞皮疙瘩也都爆了起來,“你跟琳琳.......可是未婚夫妻。”
鄔琳琳嚇得想打嗝,她離鄒凱最近,整個心冰涼冰涼,除了傷心的冰涼,更多是被嚇的,一聲都不敢吭。
“未婚妻,有一能有二,有二也能有三。”鄒凱不甚在意道,提到了一,想到了另外的事,轉而又道:“不過,琳琳不一樣,所以我沒選出風頭的路,隻是,萬不得已的話.......”
“不會有萬不得已!”鄔琳琳冰涼的心被他的一句琳琳不一樣,捂得滾燙,“我媽一定會把滬城翻過來,助你升職。”
“對對對。”申琇雲顧不上擦冷汗,點頭如搗蒜保證,“我一定趕在四月之前弄好。”
鄒凱打量著洋房內最好的套房,目光緩慢移向窗外,想起了這幢洋房曾經的精致華麗,往後靠進沙發裡,終於端起有些冷卻的咖啡,像個主人似的,品嘗著,回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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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丫帶著兩個妹妹,將小舅舅帶回來的熏魚,送了半碗給太婆。
回來路上看著手裡的空碗,空碗裡還有熏魚的醬汁,被風一吹,甜蜜魚焦香氣就一直往三丫鼻子裡鑽,她口水都快咽乾了,終於忍不住端起大姐手裡的碗,將整張臉埋進去舔了舔,甜甜的醬汁一入口,立馬揚起大大的笑臉,“哇”了一聲,“好甜好香呀。”
“土包子!”
大丫二丫正想罵妹妹的時候,旁邊突然傳來鄙視的嗤鼻聲。
“果然是鄉下來的,什麼都沒吃過。”
“長得也土不拉幾,黑得像油條,瘦得像晾衣杆。”
“喂,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嗎!”
幾個小男孩小女孩聚在一起,手裡拿著各種各樣好吃的,一臉不屑看著三個丫頭,最後說話的是穿著大頭皮鞋,與二丫個頭差不多的小胖孩,握著拳頭走到三丫面前,“沒見過吧?”
拳頭打開,掌心是像大米一樣的米黃色顆粒,但又沒大米那麼細長,是短短的圓圓的,有點像太婆家煮小米粥的小米,三個丫頭都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大丫二丫不吭聲,沒有回應,三丫不服氣,“是小米!”
“哈哈哈哈哈哈!”
三丫自信的回答,弄堂裡響起一陣陣孩童的笑聲,那笑聲是純真的,更是嘲弄諷刺的。
“我就知道這土包子不知道,她們哪裡會見過麥乳精,彆說抓出來了,就是把罐子拿過來,她們都不可能認出來。”個子高一些,頭發二八分較為濃厚的男孩,也是裡面歲數看起來最大的,看著三丫不服氣的臉色,“來了幾天,倒是不一樣了,剛來梧桐裡的時候,頭都不敢抬,現在居然還敢跟我們不服氣了,土包子,以為進了城就能跟我們一樣了?”
二丫連忙走過去,將三丫護在身後,雖然比男孩矮了一個頭,心裡也很害怕,但是想到了小舅媽,學著小舅媽的氣勢,直視著對方。
男孩被二丫的氣勢唬的一愣,反應過來後發現自己居然被二丫給嚇住了,覺得在其他小朋友們面前丟了臉,立馬推了二丫一把,將兩個丫頭全都推地踉蹌,頓時覺得面子找回來了,往前走了兩步,“鄉巴佬,還敢橫!”
二丫衝上去回推了一把男孩,將對方也推得踉蹌。
一群孩子被二丫的反應弄得愣住了。
大丫扶著兩個妹妹,看了看對方的人數,再想到家裡還在等著吃飯,拉著兩個妹妹就想走。
剛一動,就被幾個小孩攔住。
“想走?沒門!”
“居然還敢推我,今天不好好教訓你們,真不知道誰才是梧桐裡的小霸王了!”
男孩惱羞成怒,追上來就朝著二丫抬腿,想將人踹倒。
結果自己的腿卻被抓住了。
三個丫頭看著突然出現的大男孩,短發,白襯衫,高個子,左肩背著書包,右手高高舉著想踹人的男孩。
這個小霸王在真正的大男孩面前,嚇得“哇哇”大叫,“小光哥,好疼好疼,我要站不住了,我要倒了!”
小霸王腿被高高舉著,金雞獨立在地上亂蹦著,大男孩的手每朝上抬一點,小霸王的叫聲就跟著拔高一點。
“下次還欺負人嗎?”
“好疼,好疼啊,啊——”
“還欺負嗎?”
“不欺負了,我再也不敢欺負了,好疼啊!”
小男孩抱著解救回來的腿,倒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身體倒是不疼,但在小朋友們面前,面子裡子全都沒了,以後可能就沒人聽他的話了,這才是讓他難過大哭的原因。
“小光哥,你向著外人,你幫著外人!”
“她們跟你一樣是住在梧桐裡的,怎麼就是外人了。”石搖光轉頭看向三個丫頭,“人家都比你小,還是小姑娘,你居然對人家動手,這要是出去了,你還怎麼混。”
小霸王不嚎了,抽泣著,看了看三個丫頭,“她們是土包子,才不是梧桐裡的人。”
“她們什麼都沒見過,丟梧桐裡的人。”
“我們才不跟她玩,不注意衛生,身上連條手絹都沒有。”
“她們都這麼大了,連幼兒園都沒上過。”
“以前還光著腳光著屁股跑,我們才不要跟她玩。”
剛才還有氣勢的二丫,被這麼一說,頭抬不起來了,她們剛被外婆帶回梧桐裡的時候,確實是光著腳光著屁股來的,一直被梧桐裡小夥伴嘲笑,再看旁邊的大哥哥,更覺得羞愧,漲紅著臉低頭,再沒了之前強撐的氣勢。
“你們誰沒光過屁股光過腳?”石搖光笑著對幾個滿臉嫌棄的小朋友們說:“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是光著屁股光著腳出生的,你們是不是還要嫌棄自己,嘲笑爸爸媽媽?我都看過你們光著身體跑的樣子,我是不是也能看不起你們?”
幾個小孩子不說話了,想到看過的小嬰兒,很多確實是不穿衣服的。
“她們想玩我們的洋娃娃,小飛機,小汽車,還想吃我們的奶油餅乾和面包,她們自己什麼都沒有。”
“反正我們不和她們玩。”
“對,我們不要理她們。”
“我們沒有玩。”三丫仰頭看著大哥哥,“也沒有吃。”
“你摸了!臟死了,我的洋娃娃都被你摸臟了,洗都洗不掉。”
對面小女孩一臉嫌棄,說著還往後退了一步,石搖光笑著道:“你們想和誰玩,不想和誰玩,都可以,但不能欺負彆人,要是再被我看到你們合起夥來欺負人.......”
最後一句話是對著地上的小霸王說的,小霸王打了一個哆嗦,立馬道:“我不欺負她們了。”
說完又小聲嘀咕,“我們也絕對不和她玩。”
石搖光滿意笑了,轉頭看著三個丫頭,“快回家吃飯吧。”
“謝謝大哥哥。”
三丫仰著頭道謝。
大丫二丫也小聲說了謝謝,端著碗往家走了。
二丫跑著回頭又回頭看了一眼,大哥哥還在教訓小霸王他們幾個。
城裡除了太婆,小舅舅小舅媽,原來還有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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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百斤木材,很快就送到了梧桐裡6號樓,附帶一套完整的木工工具。
工人卸下木板,幫忙鋪好木台。
水琅二話不說,就卷起袖子,拿起一根木材放在木台上,推起了刨子。
“哧啦哧啦——”
隨著一陣陣讓人踏實的刨木聲,木花鋪滿了水琅腳下,蓋住了半個天井,三個丫頭剛才忍不住躺上去了,又香又軟,但被小舅媽說了不安全,現在聽小舅媽的話,遠遠躲開,站在客廳門口,崇拜看著小舅媽。
“小舅媽什麼都會做。”
“小舅媽鋸的木頭真好聞。”
“我長大要當小舅媽。”
一根根木頭刨好以後,水琅拿起刻刀,在木頭上雕刻著榫頭與卯眼,這是榫卯技法的步驟工作。
其實她是想選擇最迅速的做法,上釘子,然而幾十年後幾塊錢就能買一把的螺絲釘,在這個年代可是不亞於豬肉的珍稀,不管是一般人還是二般人,都用不起,再說也很難買得到。
上午刨了一半木頭,這種力氣活,哪怕是常做的大男人做,都得累得直不起腰來,要是不常做的學徒,第一天上台刨木頭,都得酸累的拿不起筷子。
水琅也累,但這個身體雖然營養不良,卻是一直在北大荒乾苦力,再加上她不是新手,知道怎麼用巧勁,不是一味用蠻力,技術嫻熟,也不會因為技術問題出錯,浪費時間,付出更多力氣。
所以半天下來,雖然累,但不至於拿不起筷子。
不過,做飯的力氣是沒有了。
“小舅媽,媽媽讓我煮面條。”大丫看小舅媽忙完了,趕緊打了一盆水送過去,“你想吃什麼面?”
面條一煮就好,煮好了就得立馬吃,否則就糊爛了,所以大丫一直在等著小舅媽忙完再開火。
“又吃面條。”因為面條方便,水琅已經連著吃幾天了,在飲食店買著吃的時候,也是買的面條,算起來,米飯就吃了一頓,不過,突然想起來編織袋裡的意大利面,頓時眼睛一亮,渾身來了力氣,“你彆煮了,看我的。”
水琅走進房間,關上門,繞過地上的床墊,掏出鑰匙打開床頭櫃子,從編織袋裡拿出意大利面和茄汁肉醬,接著又把咖啡和可可粉拿了出來。
到後廚房裡,往鋼蒸鍋裡加水,開火,燒水,另拿一個平底鍋,煎荷包蛋。
等金黃色的意大利面煮軟煮熟了以後撈出來,分彆放到搪瓷盤子裡,挖了一勺茄汁肉醬蓋上去,再擺上煎得焦香的荷包蛋,“大丫二丫,端飯。”
早就等在一旁的大丫二丫立馬上前端起盤子,三丫去拿筷子。
水琅洗了幾個搪瓷杯子,一手拎著兩個,走到客廳,先打開咖啡,舀了兩勺咖啡粉放進杯子裡,提起水壺倒入熱水衝開,咖啡香氣迎面而來,鑽進鼻孔裡,水琅深吸一口氣,瞬間覺得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身體裡的疲憊都從毛孔裡跑出來,再喝上一口,苦澀醇香的口感,身體由心變得輕盈起來。
“這是.......咖啡味道?”
周卉坐在房間裡都聞見了,驚訝看著水琅。
“是咖啡,大姐,你喝嗎?”水琅看著三個小丫頭,“小孩子不能喝,我給你們衝可可粉,不過,三丫隻能喝一口。”
“為什麼呀?”三丫小手扒著桌子,可憐兮兮看著小舅媽。
“應該是不能多喝的。”水琅也不確定三四歲好不好多喝,“等你再大兩歲,就能和姐姐喝一樣多的了。”
又衝了一杯咖啡,衝了兩杯半熱可可,就開飯了。
鋪上木地板,大姐就不用人背來背去了,自己在地上,雙手撐著地板,慢慢挪過來,上椅子的時候,雙臂力氣還不夠,大丫二丫想像以前一樣幫媽媽抬上去,聽到小舅媽道:“彆幫忙。”
“這次抬了,下次還得抬。”水琅看著周卉,“大姐,你需要幫忙嗎?”
周卉吃力按著椅子,嘗試兩次,還是沒能撐上去,摔在地板上,緊擰著眉頭,猶豫了兩秒,還是搖頭,“你們先吃,我自己來。”
沒人先吃,都在盯著她看。
周卉撐得雙臂顫抖,袖子就像篩子一樣哆嗦,一次接一次的嘗試。
七次,八次,十次,胳膊抖得沒那麼厲害了。
但是力氣也不如剛才了,體力幾乎都要消失殆儘。
再次嘗試的時候,雙臂發軟,撐起的上半身隻離地一丁點,不如之前。
汗如雨下,痛苦。
但弟新婦和三個孩子還在等著她吃飯。
今天吃的是面條,再等下去,面條就要糊了。
周卉喘著氣,想要開口求幫助,但骨子裡卻不願意。
繼續嘗試數不清幾次之後。
突然,眼前浮現十歲的自己,站在舞台上跳躍著芭蕾......雙眼被汗模糊間,再次撐起雙臂,這一次卻沒有再把全身力氣用在手臂上,而是去正視,去啟動,一直被忽視的小腹之下,殘缺的地方,那是核心。
憑著記憶,收緊核心,一躍而起,穩穩坐在了椅子上。
一滴接著一滴汗水,從周卉的睫毛上滑下,乾裂的地方得以滋潤,她喘著氣,調整著瘋狂跳動的心臟,伸手扶著桌子,轉身,正面對著桌子坐好,揚起笑臉,“面還沒糊吧?”
水琅眨了眨眼,將裝著意大利面的搪瓷盤子遞過去,“不是所有面煮熟了都會糊,這是意大利面,多等些時間,也不會糊。”
周卉拿起筷子,“意大利面,今天要開了眼界了。”
“嘗嘗。”
周卉將卷在筷子上的意大利面放進嘴裡,咬著嚼著,笑了,“果然一點都沒糊。”
突然,掌聲響起。
周卉眼淚瞬間滑下,與汗水混合。
三個丫頭跟著小舅媽鼓掌,三丫還不知道為什麼鼓掌,大丫二丫已經濕了眼睛。
“大姐,你有這不服輸的勁,一定給能孩子們做出一個好榜樣。”水琅將咖啡也遞過去,自己坐下來拿起筷子,將茄汁肉醬拌勻。
周卉用手背擦了擦眼淚,看了看三個丫頭,笑中閃著瑩光,嚼著面條,什麼都沒說。
“吃飯吧。”
水琅一發話,三個丫頭立馬坐到椅子上,大丫二丫學著小舅媽拌勻肉醬。
三丫先端起了熱可可,小舅媽說她隻能喝一口,她得趕緊嘗嘗究竟是什麼味道。
“哇~好喝!”
桌子上的人被吧唧著小嘴的三丫吸引過去。
看著她滿足的小表情,大丫二丫忍不住放下筷子,端起熱可可喝了一口,陌生濃鬱的香氣刺激了味蕾。
兩個丫頭頓時想到媽媽剛才的話,開了眼界了!
三丫抱著跟她臉差不多大的搪瓷茶缸問:“小舅媽,熱可可好喝,還是麥乳精好喝?”
“沒喝過麥乳精。”水琅吃著意大利面,臉上出現與三丫相同的滿足,原以為茄汁肉醬是罐頭,應該味道一般,沒想到比她想象中的要好吃無數倍,最餓的時候遇上了對胃口的食物,立馬將頭埋進盤子裡,大口大口吃起來。
幸福,滿足。
“小舅媽也沒喝過麥乳精嗎?”二丫驚訝抬頭。
“沒喝過。”麥乳精是物資缺乏年代,有營養口感好的東西,改革開放後,食品業騰飛,她出生時,麥乳精已經在各種飲料衝擊下被人遺忘了,“你們想喝?明天讓你小舅去買。”
大丫二丫連忙搖頭,“沒有想喝。”
三丫想喝,但兩個姐姐說不喝,她也跟著搖頭,“不想喝。”
水琅看了三人一眼,沒說什麼,繼續埋頭吃面。
兩天時間,水琅就把木材全部處理好,把櫃子木板外面刷上了一層清油。
晾好之後,就開始安裝了。
老油條這兩天溜達過來幾遍了,他雖然動手不行,但眼力見還是可以的。
“呦這刨功可以啊!”
“呦這刻功非常可以啊!”
“呦這設計更可以啊!”
老油條說得其實非常精準,有關木工的活,水琅更深一籌的是雕刻,能排到頂的是設計,跟這兩個比起來,刨功算是良好,但這個良好隻是對於她自己而言,放到外面,比起老木工,都差不了。
之所以刻功好,是因為她喜歡雕刻與組裝,喜歡在整體設計動工之前,會動手先完成一個成品模型,而送到手裡的都是處理好的木材,所以後者做得少,要略輸一籌。
不過,裝飾一下房間,做個簡單的套床與書櫃,那就屬於用牛刀殺雞了,大材小用。
老油條幫忙把木頭都搬進房間裡,看著水琅安裝。
“要幫忙嗎?”
“不需要。”
哪根榫頭對哪個卯眼,隻有水琅自己清楚,拿著榔頭將木楔砸進孔裡,固定好對角,重複幾次後,高低床的框架就出來了。
因為木頭足夠用,水琅直接將底床鋪了龍骨架,設計成了一米八成兩米的榻榻米,厚度高達25厘米,底外部懸空,做成抽屜,方便大姐挪動拿東西。
榻榻米上組裝衣櫃,櫃門設計的是推拉門,同樣是為了方便大姐。
高低床架出來,放入排骨床框,二層固定,安裝上一層特地設計的橢圓形拱門護欄,加入頂部屋頂,開窗,上面就成了一座城堡,屋頂上水琅特地雕刻了小皇冠,因為等著入住,就沒有再另外刷上顏色,選擇的是原木。
二樓城堡的櫃子安好,開始組裝樓梯,水琅設計的並不是時下高低床一排直梯,而是設計的坡形方箱,每一層樓梯下面都是方形抽屜,可以用來收納東西,也可以坐在上面當凳子用。
雖然走進來看是城堡,但是上面並沒有封頂,這樣不影響采光。
水琅說不用幫忙,老油條看明白後,沒去打擾她組裝高低床,拿起另一批木材,打算幫忙安裝書桌,記得設計圖上是這樣設計的。
但等開始安裝時,老油條卻搞不清楚頭緒了,不知道這騰空的桌子,沒有桌腿下面也沒有櫃子是怎麼安裝的。
還有兩邊這書架,也不是找到兩邊側板,背板,再將隔層安裝上去就行了,這一根側板有他兩個人長,豎起來能到天花板了,完全看不懂,不知是真的就這麼長,還是需要再鋸一下。
應該是要再鋸一下的。
老油條從天井裡找到鋸子,提進房間來,拿起墨線在木材上劃好,正準備開乾的時候,鋸子被人抽走了。
“你乾什麼?”
“幫你鋸開呀,這不鋸開怎麼裝書櫃。”
“我謝謝你。”
水琅將鋸子扔到門外,“你實在想幫忙,就幫我扶著就好了。”
老油條很樂意扶著,水琅讓乾啥他就乾啥,他一向眼力好,看出水琅會的東西跟彆人都不一樣,很新穎很時髦。
有了老油條幫忙,書架上牆很快,更方便的是,這間房間周複興夫妻倆都才剛刷過牆,打了新地坪不久,天花板和水泥地都是找平過的,現在隻要把家具安裝上就可以,完全不需要再一次找平二次找平,甚至三次找平。
安裝很費時間,從吃完早飯到天黑,周光赫帶了晚飯回來,所有家具才全部安裝好。
大姐的無障礙房間與三個丫頭的私人學習空間,也全部改造完畢。
“為啥不給看?”
“還沒打掃,明天打掃好了再看。”
交付階段,就是要打掃得乾乾淨淨,不影響設計施工效果,完美呈現給業主。
周光赫看著累癱在椅子上,兩個丫頭按摩著肩膀,三丫幫忙捶著雙腿的水琅,“有用嗎?”
“什麼?”
“她們按得有用嗎?”
“聊勝於無吧。”水琅領了三個丫頭的心意,坐起來活動酸疼的四肢,“老油條怎麼走了,不是讓他留在這裡吃晚飯嗎。”
“他把我買回來的一整隻白斬雞拿走了。”周光赫站起身,讓位置,“你坐這,我幫你按。”
“不按了,我餓。”水琅端起水喝了一口,“等吃飽了,就沒這麼餓了。”
周光赫眼裡閃過失望,隨即忙活起來,“那趕緊吃飯吧,我特地又騎車去副食品店買了熏魚跟烤鴨。”
“小舅媽。”二丫打開菜罩,從搪瓷盤子裡抓了一隻烤鴨腿遞給水琅,“你快吃,可香了。”
她都準備了半天了,因為小舅媽剛才太累,想喝水,想歇一歇,才沒遞過去。
“真香。”
水琅拿著烤鴨腿,大口咬著肉,烤得油滋滋的皮,冒著熱氣軟滑的肉,一咬肉汁全都“嗞”在嘴裡,一點兒也不油膩,好吃到肉沒了,還在嗦著骨頭,“活過來了。”
一隻鴨腿下肚,全身力氣回來了,眼睛也恢複清明。
“水琅,你真的辛苦了。”這陣子要說誰看得清楚,當然是周卉,三個小丫頭隻知道小舅媽一直忙得團團轉,並不知道她乾的活究竟有多辛苦,隻有周卉才能明白,“既費體力,又費腦力,而且腦子一旦轉起來,比體力活還要累,難怪你餓成這樣。”
可惜她走不出去,爬去廚房,或者教大丫做飯,也隻能做一些簡單的白粥米飯面條,沒有肉,根本就不頂飽,也補充不了太多的力氣和營養。
一碗黑魚湯放到水琅面前,湯色燉地奶白,魚肉鮮嫩,還飄著水琅最愛的綠色蔬菜,雖然是小蔥。
“這哪來的?”水琅驚訝看著小碗,又驚訝看著周光赫,“晚上還有賣魚的?”
“我去找同事家借的。”周光赫將饅頭分給幾個丫頭,“他老婆在做月子,缸裡養了一條黑魚幾條鯽魚。”
“啊?”
水琅眼神發怔看著他,“你把人家下奶的黑魚拿來給我吃了?”
周光赫愣住,耳根逐漸變紅,“都說黑魚最補身體。”
水琅看著他,又看了看碗裡肥美的魚段,笑出聲來,笑得周光赫臉色成了西紅柿色了,才拿起勺子的喝湯,“真鮮,怎麼就一碗,你們也喝。”
“我們不喝,你敞開肚子喝,喝不完明天接著喝。”周卉又將平時應該分給三個丫頭的另一隻鴨腿,遞給水琅,“再吃一個,忙完了,得好好補補。”
水琅看著周卉手上的鴨腿,形容不出心裡的感覺,耳邊響起了曾經下屬說過的話,他們曾說,跟她一起做事,永遠沒有成就感,哪怕累成狗了,也得不到一句安慰,就算是電腦,也會彈出來一句,你辛苦了,你真棒,她就從來沒有給予過類似的精神安慰。
她對這樣的話嗤之以鼻。
幾百萬幾千萬的分成獎金,還不夠你精神安慰?
還要她哄著?
有那說話的時間不如拿去工作。
但此時此刻,這間屋子裡,同樣是來自利益合作的人,發自內心的關心,讓她覺得,有些安慰是可以兩全其美的,這樣會得到更多的成就感 ,產生更多的動力。
水琅今晚吃了兩隻鴨腿,半鍋魚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發覺這幾天的疲憊真的都補好了,一點兒都感覺不到累了,反而還總覺得高興。
三個丫頭跟小舅媽一樣高興,她們下午看到高低床的樣子了,比淮海路上宏偉的飯店還要好看,這是屬於她們的城堡,是她們以後可以永遠住的地方!
一想到這,三個丫頭就興奮得想轉圈圈。
周卉同樣高興,她也看到房間了,弟新婦方方面面都為她考量到,以後上下床不但不用人幫忙,也不用自己吃力,整個房間都可以讓她如履平地,以後她也不用當個廢人躺著坐著,可以自如收拾房間,地板,床,櫃子......想想就睡不著覺。
周光赫也睡不著覺,但他不是高興的,也不是不想睡,而是沒得睡。
第一天被從床上擠下來,無語。
等第二天發現房間門都進不去,隻能睡外面的床,歎氣。
再等第三天,連床都被拆了,隻能睡個床框,不無語也不太歎氣了,發覺自己應該知足,於是他睡得很珍惜。
果然,自己直覺沒錯,今晚連床框都沒有了,全都拿去安裝了。
周光赫蜷縮在三把椅子組成的“床”上。
睡不著。
不敢動。
一動就要摔下去。
想不到回了家,娶了老婆,還要過野外訓練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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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梧桐裡改選弄堂乾部的日子。
盧奶奶為了躲周複興夫妻倆,跑到兒子的新工房裡住了幾天,她認為金巧芝之所以會要分一半曬台,完全是看她這個弄堂乾部即將卸任了,而周家小兒媳婦參選了,還有幾率被選上,才敢這麼做。
所以她走了,不待在家裡,等到了最後一輪投票這一天才回來。
弄堂裡的娘姨太太們,都被她策反了,全都向著她,說要投票給她。
等她繼續當著弄堂乾事,周複興金巧芝,保證不會再提分曬台的事,底樓周家小兒媳婦,肯定也不敢不給將天井分給周複興兩口子用。
盧奶奶整了整特地換上新定做的外套,新買的皮鞋,往脖子裡係了最時髦的絲巾,粉紅色的,打了最洋氣的結,斜在一邊,把絲巾角藏在外套裡,不至過於招搖。
但又優雅!
這也是去到人家高級乾部工房裡,看到有人這麼係了,她才敢係。
走到了梧桐裡門口,一片“盧乾部來了”“盧乾部衣裳新做的?”“盧乾部像三十年前一樣時髦”“盧乾部我們今天就選你”的熱情中,神采飛揚,年輕了好幾個度!
“大家好,我來晚了。”
“要不是為了大家,我還在兒子那裡享福呢。”
“不過為了大家出力,是我這輩子的責任,應該的,在所不辭。”
街道居委的乾部們忙完其他弄堂乾部的事,過來時就看到以前的盧乾部被圍在中間,互相對視一眼,走過去,組織大家開會。
“今天是我們梧桐裡重新選擇弄堂乾部的時候,參選名單早在上個星期就通知大家了,今天我們大家再投最後一次票,選出新的弄堂乾部。”
“當然,今天也要謝謝曾經的弄堂乾部盧蘭香同誌。”
其實謝謝盧蘭香同誌這件事,早在水琅來之前,就已經組織大家開會謝過了,居委還特地犒勞盧桂花去蘇州遊玩,吃大閘蟹。
“我們沒啥中意的人,隻中意盧乾部。”
“盧乾部願意為了大家,再乾兩年,不要搞什麼投票了,就讓盧乾部繼續當好了。”
“是的呀,你看看盧乾部這麼精神,她自己也說還能撐兩年,做得動,有力氣的呀。”
街道居委乾部們沒想到今天會突發這樣子的情況,明明通知參選名單當天調查,沒一個人提盧乾部的,還有不少人中意水琅。
居委主任直接問:“為啥又要選盧乾部了,盧乾部當然是很好,但是,馬上國家又要有新政策了,盧奶奶畢竟要七十幾歲了,肯定吃不消,最好還是換個年輕人,你們不是說周光赫老婆蠻好,為啥今天沒人提了呢?”
聽到國家要有新政策,盧奶奶眼睛亮了,她猜準了,這也是她想繼續當的原因。
滬城三十年,風風雨雨她全參與了,隻要她還活著,還有力氣,就不可能蹲在屋裡廂,一定得從新政策中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發光發熱。
她眼神暗示了幾個老姐妹。
“光赫老婆是厲害,但我們知人知面不知心,弄不過的呀。”
“是呀,表面裝好面孔,背地裡又換了一副面孔,時代又要變了,啥人會曉得發生啥麼。”
“我們就要知根知底的人,不要兩面派。”
“啥人兩面派?”
宋阿婆從後面凳子上站起來,走到說話的幾個人面前,“我們小姑娘老好了,你們為啥背著人說人壞話? ”
“靜芝,你是最疼幾個外孫的呀,小卉過啥日子,你心裡最清楚。”盧奶奶看著老姐妹,“你把小卉接回來,就是不想她吃苦,現在她過這樣子的日子,哪能又裝看不見了。”
“啥人裝看不見了,啥人又在吃苦。”宋阿婆生氣道:“我們小姑娘不要太好,你們不要背著人胡說八道,破壞人名聲。”
“是的呀,我也覺得人蠻好。”居委主任好奇看著大家,“你們這麼信誓旦旦,水琅做了啥,被你們發現了?”
“我們啥也不講,免得宋阿婆難做。”
“盧乾部最清楚,問盧乾部講不講。”
“我也不講。”盧奶奶起身,“這樣,你們親自去周家看一看,看看周卉房間變成哪樣,原來複興巧芝留下的好東西,現在在啥地方,你們就曉得大家為啥不選她了。”
回來之前,特地讓老頭子早晨去看過。
老頭子講,彈簧床墊還是放在光赫新房裡,客廳裡用三把椅子搭出來床,上面就放了一床被子,連個墊子都沒有,小丫頭講,東邊房間小舅媽鎖上,不許人進去。
苦煞了!
街道乾部們隻要去了一看,她繼續當這弄堂乾部就徹底穩了!
又是烏泱泱的人往周家走去。
剛從娘家趕過來投票的周複興金巧芝一家四口,莫名其妙看著大家的背影,雖然莫名其妙,但還是跟了上去湊熱鬨。
水琅帶著三個小丫頭剛把房間每一處都打掃乾淨,就看到門外傳來嘈雜聲,接著烏泱泱的人就走進天井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