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拂雪道君(1 / 1)

雪山一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嗎?看著眼前人明鏡如水的眼眸,明月樓主一時間竟不知應當如何答複。

他在一瞬間內想了很多:拂雪並不是會對他人的過去追根究底的性子,她會這般詢問,或許是因為真相與他而言有些“殘酷”。聯係上玄中道人墮魔之事,拂雪的情報來源定是外道埋伏於正道之中的棋子。而若是與外道相關,此事背後的真相或許也呼之欲出……

思緒百轉千回,最終卻險險打住。明月樓主早已習慣了這種一句話轉出八百個心眼子的揣摩方式,在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幾乎忍不住想要歎氣了。

“對我而言,此事的答案已經並不重要了,畢竟已經過去兩百多年了。”

再多的不甘,再多的憎恨,最終也在無儘的歲月磋磨中消弭於無。

即便這世間真的有“琉璃”這個人存在過,她也早已隨風而逝,知曉她名姓的人除他以外也皆付黃土。既然隻有他一人知道“琉璃”的存在,那他究竟是蘭因還是琉璃難道還重要嗎?明月樓主已經走過了比“蘭因”的一生多出十數倍的歲月,他已經走出了太遠,遠到自己都不在乎自己過去的模樣了。

“你想告訴我什麼?”明月樓主淺笑,“不必憂心,告訴我吧。”

宋從心沉默半晌,終是頷首。她邀明月樓主步入茶室,在茶香嫋嫋的靜室中,宋從心將胥千星交代的情報一五一十地告知了明月樓主。

雪山一行之後,明月樓主與宋從心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合作”。從慈秘到胥千星,兩人開始共享手頭的情報來源,並聯手將其整合。宋從心偶爾會有一種莫名的錯覺,這位總是捉摸不定、遊離世外的大能似乎打破了某種堅持。最初的明月樓主會冷眼旁觀姬重瀾的種種謀劃,會戲謔地將外道情報明碼標價,會以翻閱故事般的心態坐視鹹臨眾生的掙紮。明月樓的門徒雖然救出了謝秀衣,但之後鹹臨發生的一係列政-變,明月樓主都沒有插手。

他隻是許下了一個承諾,允諾謝秀衣成功之後,他會以明月樓主的身份擔保片羽吉光的成立以及建設。他看著謝秀衣、楚無爭等人奔赴自己的大義,而他隻是居於幕後,從容不迫地提筆。但如今,他已不再作壁上觀,而是從持棋者變成了局中人,親赴這一場塵世的棋局。

胥千星對於“大禍主”的情報並不詳儘,至多也隻算得上道聽途說而已。為了不讓胥千星意識到自己對這條情報的在意,宋從心對胥千星所說的一切都進行了深入的剖析。按照胥千星的說法,他來自一目國,雖然修行旁門左道不走正道,但本身也不是魔道修士或者外道的信徒。不過,一目國似乎與永留民有所勾結,成員基數龐大又良莠不齊的情況之下,說一目國內完全沒有外道信徒那也是不可能的。

邪道,魔道,外道,散修……一目國成員的複雜程度遠超宋從心的想象。

人口構成如此複雜,這個組織內部本身也形同散沙,成員之間鮮少有從屬關係。高層倒是有明顯的階級劃分,但以胥千星的身份還不

足以參涉其中。

玄中並不是一目國的成員,他是永留民。據胥千星所說,玄中雖然不是自己的真正的領袖,但卻有指使他的權利。不過因為雙方從屬的勢力不同,彼此之間的摩擦與矛盾也不算罕有。玄中不把胥千星放在眼裡,但胥千星真正追隨的那位“女醜”其實也不把玄中放在眼裡。

一目國與永留民就好比沙灘與海水,彼此之間縱橫交錯,卻又始終不同。他們究竟為什麼合作?這又是一個令人費解的問題了。

宋從心簡單交代了一目國的存在,她相信明月樓主手中也有相關的情報線索。不過知曉一目國這個組織並不代表明月樓的探子能摸索到喜樂大道內部流傳的小道趣聞,畢竟三位大禍主都是隻聞其名未見其面的人物,這些情報來源的渠道也不一定靠譜。

“原來如此,拂雪不忍告訴我,‘蘭因’的一生隻是他人的一個樂子而已。”

明月樓主微微垂眸,唇角卻是勾起一絲淺淡的笑弧。雖然對方沒說,但他也能明白對方躊躇背後的隱憂。自己過往的苦難與掙紮實際是他人眼中的一個笑話,換一個人坐在這裡,即便不在聽聞這則消息的瞬間心神失守,也絕不可能像明月樓主這般平靜地接受。

明月樓主微微偏首,他側臉沐浴在窗外投射而來的天光中,似是將要消融:“以前我總會做夢,但夢總是破碎而又駁雜,讓人分不清那究竟是記憶的殘片,還是因憂懼而生的幻惑。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被困囿於此,但後來我又覺得,人的一生,也不是非要活得清清楚楚。”

明月樓主抿了一口茶,拂雪道君這裡的茶葉不同於明月樓中千金一兩的茗茶,但卻清冽似雪地繁花。

就像這座山,就像眼前人,分明是人世間最清最冷的地方,卻偏生開了漫山遍野的花。

“蘭因與琉璃是鏡影雙生,相似卻又不同。”蘭因垂下眼簾,似是回憶,又好似在閉目養神,“拂雪覺得,‘琉璃’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是《蘭因傳》中自私自利、愚蠢自大到以為自己僅憑一把小刀便能將紅樓之主殺死的毒藤,還是《琉璃傳》中踐踏世間一切真情、於刀尖上起舞的瘋子?

宋從心搖了搖頭,無論是《琉璃傳》還是《蘭因傳》,本質上都是明月樓主記錄下來的故事。“琉璃”這個名字承載了太多的過去,與其說是一個人,倒不如說是某種象征。隔著筆者自己都捉摸不定的文字去觀測一個人,說自己能看清且讀懂對方的一生,那無疑是相當輕佻且不負責的定論。

或許是因為經曆過天書的捶磨,宋從心早已習慣從字裡行間中去分析細節。因此回顧《蘭因傳》與《琉璃傳》的故事,宋從心便能發現,兩個故事串聯在一起時,起碼有三個不同性情、不同目的的“琉璃”穿插在故事之中。一個是《蘭因傳》中與蘭因一同成長、任性自我的胞妹;一個是《琉璃傳》中不折手段汲取養分、冷血薄情的行道者;還有一個則是分不清真實與虛假的筆者所狼狽描摹出來的、被他人扭曲模糊的“自己”。

三者之間相互交

織,根本分不清虛實。明月樓主再如何神通廣大,他所能知道的也隻有當時還是個凡人的“蘭因”所能知道的一切,但“蘭因”的記憶又混亂不堪。要從這些早已無法證實的過去中理出一個頭緒來,無怪乎筆者會受困其中,不得而出。

和看似冷清實則執迷的蘭因不同,琉璃永遠都清醒自知地活著。她做事一直都有一個尖銳的目的,為達目的,誓不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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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樓主抿了一口茶水,“我後來才意識到,這個答案,她恐怕早就告訴過我了。”

——“你道人生若寄萬古塵,又怎知我甘飴蜉蝣溯水生?”

——“你又懂我什麼?”

——“兄長,你究竟懂我什麼?!”

蘭因讀不懂琉璃,從來都讀不懂。但如果是琉璃,那個清醒自知的琉璃,她又怎會讀不懂“自己”?

“所以我不是琉璃,我是蘭因。”明月樓主語氣平靜,說不清是釋然,還是在咀嚼著更複雜的心緒,“以前一些想不明白的事,在拂雪告知我此事之後,我也終於理清楚頭緒了。蘭因確實有一個名為‘琉璃’的胞妹,但是除此之外,蘭因與琉璃的命軌中還有第三人的存在。”

借拂雪之手自雪山深處取回振覺破魔鈴後,明月樓主剔除了自己記憶中“雜垢”。他的記憶被人動過手腳,裡面摻雜了許多本該屬於“琉璃”的記憶。在踏入修真界後,明月樓主也明白雙生子於此世是相當特殊的存在。雙生子之間的牽係十分緊密,天道會將他們視作一個整體。蘭因和琉璃擁有一模一樣的琉璃瞳,一模一樣的容貌,甚至就連根骨與命格也無比相近。

而若是拋去那些混淆耳目的細枝末節,隻追求事件的本質,《蘭因傳》和《琉璃傳》又講述了怎樣的一個故事呢?

“被毀掉的天生道骨不是蘭因,而是琉璃。

“但故事的最後,真正死去的是紅樓之主,而不是琉璃。”

紅樓之主的屍體在密室中糜爛腐朽,但琉璃的棺槨中卻隻剩下一縷斷發、一件血衣,真正無法被證實死亡的人其實是琉璃。

比起《琉璃傳》,《蘭因傳》披露的線索更加真實也更加合理,但“合理”放在這場光怪陸離的幻戲中,反而顯得格外不可信。

“當年,青衣習武,花旦修術,她究竟是何時步上喜樂大道的?蘭因不知,此事也早已不可追溯。”從任性嬌縱的胞妹到刀尖起舞的舞者,琉璃的心態與目的第一次發生了重大的轉變,她身上開始出現了“道”的痕跡,“但後來,或許是發現自己行差踏錯,或許是意圖奪取紅樓之主的所有,又或許隻是單純為了報複……琉璃與外道進行了交易,從他們手中換取了一件緘物。”

這一點,是明月樓主後來推斷出來的結果,如果“琉璃”是真實存在的,那這樣大範圍的記憶乾涉與認知篡改,基本都跟外道脫不開乾係。

“琉璃是一個在自己熟悉的領域內自傲、不熟悉的領域內會想當然的人。所以對於她以為自己能憑一柄小刀便殺死紅樓樓主這件事,我其實並不是十分意外

。但她究竟為何要刺殺紅樓之主,當年的我絞儘腦汁也沒能想個明白。”明月樓主緩緩搖頭,“她是一個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也絕不會為了他人而損害自己的利益。不為自由,不為尊嚴,不為泄憤,那她沒用利用蘭因反而選擇自己去做的原因,隻可能是‘獲利’。”

“那件緘物,應當是能抹滅吞噬一個人的存在,並將其擁有的所有轉移至另一個人身上的邪物。”

明月樓主緩緩抬頭,朝宋從心望來,他是平靜的,平靜得幾不見言辭中的悲哀。

“但一個人擁有的全部,甚至包括記憶、情感、信念這些東西若是全部都轉移到另一個人的身上,那這個人還會是原本的人嗎?”

外道之所以邪祟,是因為祂實際並不能實現任何人的願望。即便向那些“神”許願,神的偉力最終也會將一切導向最糟糕的地方。

“我說過,琉璃是個在自己不熟悉的領域內會想當然的性子,就像孩童會以自己認知的所有視為塵世的全部。”明月樓主放下了杯盞,“所以就像她在武學之上想當然一樣,她同樣也不會意識到外道的可怖之處。又或者她明了自己將要付出的代價,但卻沒有放在心上。”

明月樓主為何會如此肯定琉璃一定與外道進行了交易,又為何肯定她必定奪取了“紅樓之主”的全部?

“因為在那之後,蘭因逆練的功法在不自知的情況下達成了圓滿,他也成為了‘紅樓之主’,自此踏上仙途。”

與琉璃命格相近、互為表裡的蘭因,陰差陽錯之下得到了紅樓之主的全部。他的命運被琉璃影響了,必然是因為琉璃在背地中做了什麼。

“所以,已經不重要了。無論琉璃是蘭因的雙生、花旦、紅樓之主還是那位傳說中的大禍主,都已經不重要了。”明月樓主歎了一口氣,“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妹妹,無論變成什麼模樣,大概都會在塵世的某個角落裡自由痛快地活著。”

與執迷過去、遲遲無法放下的蘭因不同,琉璃早已選擇拋下過去的所有。蘭因對琉璃感官複雜,琉璃對蘭因又何嘗不是?隻是琉璃比蘭因更加果決,更加心狠,並且在更早的以前便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宋從心與明月樓主相對而坐,一瞬間,宋從心感覺明月樓主的氣息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仿佛枷鎖應聲而落。

“至少……”宋從心斟酌著言語,一針見血地安慰道,“至少她沒把那柄刀捅到你身上。”

雙生並蒂花,一朵花想要向陽,首當其衝掐死的當然是與她搶奪養分的另一朵花。外道贈予琉璃那件緘物,背後真正指向的目標恐怕是蘭因,而不是紅樓之主。那個隱藏在暗影中的人鼓動琉璃吞噬自己的半身,但如果琉璃真的這麼做了,她恐怕會在殺死與自己命格相係的兄長的瞬間迎來真正的絕望。

殺死一位天生道骨,毀掉一位天生道骨,這才是幕後之人想要的結果。

但琉璃卻沒有這麼做。

明月樓主忍不住笑了:“是啊,至少沒捅在我身上。”

究竟是所剩不多的良心還是彆的什麼?蘭因也說不清楚,畢竟他從來都沒讀懂過自己的半身。

那個自私驕傲、冷血薄情的身影,終是在時光的儘頭中漸漸遠去。他們血脈相連,磋磨半生,最終卻隻能沉默相對,形同陌路。

他苦海沉浮,蘭因終悟。

她烈焰焚身,琉璃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