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拂雪道君(1 / 1)

靈希天生便能看見詭譎莫測的東西。

一開始,那些東西還隻是人世中礙眼的點綴,譬如山野林間的霧氣,淹死過人的池塘裡虛浮縹緲的白影……那時年少不知事的孩童會指著那些東西詢問大人,大人總會急匆匆地捂住她的眼睛,說“不要看,那是臟東西”、“跟它對上眼了,它就會跟著你”、“小孩子能看見大人看不見的東西”。

後來,隨著年歲漸長,靈希能“看見”的東西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清晰。她能看見前天被村子裡的二流子踢死的狗,他匍匐蹣跚地回到主人家,半邊身子爛得不成樣子,卻還甩著殘缺的尾巴守在門口;她看見某位憨厚老實的莊稼漢眉心有一點紅痣,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子低垂著頭趴伏在他身上,滿是血的手臂如同紅綢般絞著老漢的脖頸;她看見那個總是笑容慈祥、會隨手將栗子遞給她和妹妹的莊婆婆身上長著好幾張孩子的臉,那些孩子的臉張著嘴,伸出的舌頭上紮滿了針。

一開始,靈希會天真地告訴大人自己眼中所見,然後那些慈祥的大人就會突然翻臉。他們會打她,罵她,讓她收回自己的話。妹妹會哭著喊著讓他們不要打,比她更小的妹妹抱著她大喊著娘親,這時娘親就會提著笤帚跑出來將那些人通通趕走,然後堵在那些人家的門前破口大罵。

在靈希的記憶中,那個胖胖的女人是十裡八鄉最能乾也最潑辣的寡婦,她獨自一人拉扯著兩個女娃,無依無靠,卻沒人膽敢惹她。每天天不亮,娘就會起來打拳紮馬步,一把掃帚舞得虎虎生風。據村裡人說,娘以前是什麼寸拳的傳人,外公隻有一女,這技藝便傳到了娘的手上。

靈希的童年中,娘親王大花就是她心中最強大、最偉岸的人。

“妮啊,娘知道你是有本事的,但以後可不能讓彆家知道你有這本事啊。”

娘親從不責怪她多嘴,隻會撫著她的頭,輕言慢語地叮囑著她。溫暖的火炕上,妹妹二妮趴在娘親的膝上,睜著一雙眼睛眼巴巴地望著她。

後來,靈希漸漸便不再說話了,無論看見什麼,聽見什麼,她都不會再輕易開口了。隨著時間流逝,後來村子裡也沒人記得這件事了,隻當孩子年紀小能看見神詭之物,長大了,慧眼闔上了,就看不見了。

但靈希是能看見的,一直都能看見的,而且她看見的東西越來越多了。

然後,某一天,靈希發現自己不僅能看見,甚至還能觸碰到那個光怪陸離、神鬼莫測的世界。

於是,她的不幸與噩夢,就此開始了。

她眼中的世界是不同場景與時間的交疊,她能不受時間與空間的限製,在這些奇異的罅隙中行走。若說尋常人的一生是一個盒子,那靈希的人生就好似許許多多個套在一起的盒子,有時分明是同樣的場景,同樣的人,盒子裡面發生的故事與經曆卻有所不同。

比如那隻被踢死的狗,靈希曾經見過三道不同的影子,其中一道是森然的白骨,一道卻仍鮮活如初,另一道則是血肉糜爛、殘念不散的樣子。

修士有言“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而靈希就仿佛天生就是超出三界、不在五行中的人。

通常來說,這些交疊糾纏的盒子因為時間與空間的不同,彼此之間並不會互相乾涉。但靈希卻是個例外,她能將彼世之物帶到現世來,也能從現世前往彼世。同樣的,被她乾涉插手過的事物命運都會發生一定的扭轉,她若是在彼世中摔碎了一個杯子,現世中這個杯子也會真的碎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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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彼世中殺了一個異變的血屍,現世中或許就會有一個還未變成怪物的人當場死掉。

靈希並非分不清真實與虛假,而是於她而言,真實虛假其實並不重要。

若在彼世中被無窮無儘的怪物殺死,現世中的她是否也會迎來死亡的結局呢?最絕望最難熬的歲月裡,靈希在畸形扭曲的世界中疲於奔命,在殺與不殺之間掙紮糾葛,就在她覺得自己即將堅持不下去的時候,那個女人出現了。

“小孩,你怎麼在這兒啊?”那是一個鬢發微白、看上去有些年歲的女人,但她的衣著打扮飄逸好看,就好似村裡人無意中提起的世外的仙長。

她將靈希從遍地屍骸中抱起,擦乾淨她的臉頰,靈希驚懼無比地咬住她的手腕,咬出血來都沒有鬆口。直到濃鬱的鐵鏽腥氣充盈口腔,意識到那是活人而非怪物幻化的人形時,靈希聞見了她廣袖上令人安心的香。

靈希從未在彼世中見過活人,更何況是那麼鮮活、以至於有幾分無厘頭的人。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你能看見不同的世界交疊在一起的模樣。”女人總是耐心地聽她說話,既不表現出過火的憐憫,也並不露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可憐的,彼世,啊,也就是我所在的這個世界確實不怎麼美好。這些怪物都有礙觀瞻,彆說你了,有時候我看了都覺得手癢。”

沉鬱黑暗的世界中,靈希聽著她的話,竟然有幾分想笑。

“來來來,我教你,看到這些怪物了嗎?其實我們也不必非得把它殺死,你看它,手腳太長也不是好事,因為它想傷人就必須抬手,隻要我們往旁邊一躲——”

白衣女人在怪物堆中從容遊走,那些幾乎要將靈希逼瘋的怪物,在她的話語中竟顯得滑稽而又笨拙,近乎可笑。

“當!你看,它自己磕在牆上了,這不關我的事對吧?休、生、傷、杜、景、死、驚、開,此為‘八門’……你想學嗎?”

靈希聞言卻是愣怔了,她茫茫然地看著女人的臉,眼淚奪眶而出。

“……好像,以前也有人跟我說過類似的話。”

“是嗎?那個人叫什麼名字呢?”

“……”靈希倚在牆上,一邊笑又一邊流淚,她搖搖頭道,“我不記得了。”

那個女人教了她很多,逃生的法門,鍛體的心法。靈希無法控製自己進入彼世的契機,但隻要她求救,那個女人總會不顧一切地來到她身邊。

她會與她一同面對那個猙獰可怕的世界,會牽著她的手走過黯淡無光的長夜,會給她說一些

風趣幽默的故事,在那個“四極廢§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的世界中,她分明活得也很辛苦,但她卻憑一己之力,給靈希撐起了一個沒有風雨的棲息之處。

但是她從不告訴靈希她的名字,也不告訴她自己的來曆,她說現世才是她的家,彼世是與她無關的故事。

靈希也並沒有告訴過她,曾經有那麼一瞬,她動過想要留在那個世界的念想。明明她曾經那麼害怕,那麼瘋狂地想要逃離那個地方,但因為有她在,一切似乎都變得不一樣了。靈希總覺得她很累,雖然一直都在笑著,但她每次來見她,鬢邊都會多出幾根雪發。

某一天,靈希依在女子的肩上,聞著她身上清淡好聞的香。她帶著幾分期冀、幾分試探,狀似隨意地問道:

“我能喚你師父嗎?”

“不可以。”女人拚命搖頭,甚至還露出了牙疼的表情,她支支吾吾道,“你命定的師父不是我……輩分,唉,反正不行,你師父的輩分在我之上。”

靈希說不清楚那一瞬間的情緒,或許是難過也或許是失落,她賭氣道:“那我命定的師父是誰?若是沒有你好,我就不要了。”

靈希說完,卻見女人突然愣了一下,隨即,那張總是笑著的臉上,流露出了一絲難以忍耐的悲傷。

“你師父,你師父當然很好,他、他……”有那麼一瞬間,靈希覺得她好像要哭出來了,“他是這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靈希知道,自己可能在無意間說中她的傷心事了,從那之後,她再也沒有提起拜師之事,但她會在心裡默默地喊她“師父”。

但後來,後來啊……

靈希扔掉了男子贈予的傘,孤身一人在雨中獨行,她看著灰蒙蒙的土地,灰蒙蒙的雨,許許多多的墳與許許多多的碑,有的刻著名字與生卒年,有的則隻有寥寥幾道劍痕。漫山遍野的碑埋葬著漫山遍野的英魂,她在雨中,與這些沉默的碑石共享死亡的寧靜與緘默的世界。

她想最後再看一眼,這個曾經有過她的人間。

突然,雨勢漸大,鐵鏽的腥氣與屍體腐蝕的氣味翻湧而上,真實得令人作嘔。靈希皺了皺眉,看見自己汙濁的衣袖,點點雨水浸潤了她的袖擺,卻在其上留下了深紅的印記。天空飄落的不再是雨,而是血,殷紅的、腥臭的血。

靈希伸手擦拭自己的臉頰,但那鐵鏽的腥氣卻越來越重,重到舌根都嘗到了些許腥澀的甜味。在彼世中無論發生什麼都不必覺得奇怪,因為彼世天道崩壞、六辰倒逆,早已沒有秩序可言。靈希想找個地方避避雨,然後等待返回現世的契機,隨著修為的逐步增長,靈希能感覺到,自己遲早能掌控出這種往來彼世的能力。

雨越下越大,紅色越染越豔。靈希在大雨中奔跑,她穿過漫山遍野的石碑,穿過枯朽死去的林野。

那個男人的話語在靈希的腦海中回蕩,但靈希鼓噪的心臟卻在大聲反駁他無望的話語。她抿了抿唇,疲憊的肢體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她眼中有火光亮起。

靈希抓

緊了自己的袖袋,正如男子所說的那般,現世的故事才剛剛開始。一切都還沒走到終局,還有改變以及挽回的契機,這個曾經讓她痛苦無比的能力或許能改變一些事情。當靈希能徹底掌控這種能力時,她將不再被自己的天賦所桎梏,再不會因力量而痛苦,總有一天,她能改變既定的命運,改變她所在的世界——

她留下的一線生機已經奔向了現世,卻不知應該何處尋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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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明塵上仙還活著,她口中“天底下最好的人”還在世……萬一呢?萬一師尊和師姐會相信自己呢?

靈希越跑越快,周遭的風景都被拉成了道道細線,隨後,昏沉黑暗的世界中出現了一道光明。

靈希向著光明走去,交疊的空間總會有一扇門扉,她懷揣著無法言說的期冀,打開了那扇門。

靈希聽見了一聲淒厲的尖叫,她有些茫然地抬頭,卻被過於燦爛耀眼的天光刺痛了眼睛。

“豎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殺人!”

靈希來不及看清眼前的情形,一股巨大的斥力便將她擊飛了出去。這突如其來的一掌如崩塌的山石,強大而又難以匹敵,靈希隻覺得胸口氣血翻湧,不禁嘔出一口血來。她聽見破空之聲,下意識地拔劍格擋,隻聽“當”的一聲,劍上傳來的震顫足以麻痹整條手臂。靈希握緊劍柄,不讓劍刃脫手,但那人顯然不準備放過她,而是乘勢近身,一手捏住靈希的劍柄,一手捏住靈希的手臂。

幾乎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手中劍便被人劈手奪去,隨即靈希聽見兩聲讓牙齒酸麻的碎骨之響,劇烈的疼痛幾乎讓她當場昏厥了過去。

“住手!”千鈞一發之際,一聲曆喝阻止了將要落下的暴行,淩厲的劍風從側方襲來,轟然炸裂的裂石之響,劍氣在靈希與那人之間斬出了一道深深的溝渠。

靈希重重墜落在地,她偏頭望去,卻見十數名弟子佩劍而來,打頭之人便是持劍長老的親傳弟子湛玄。而另一邊廂,方才被逼開的人怒目圓睜,他身穿無極道門分宗的服飾,被一群明顯來自不同勢力的修士拱衛在中央。

“我的兒,我的兒啊——!”

就在這時,一名發髯皆白的中年修士從人群中掙出,因為太過驚慌失措,他甚狠狠地摔了一跤。但他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一般,連滾帶爬地撲入亭中,一把抱住了一個渾身是血、看上去已經氣息斷絕的少年。中年修士顫抖著伸出手試了試少年的鼻息,隨即露出了天塌一般的表情。

“我的兒啊!為什麼,為什麼——?!無極道門身為正道第一仙宗,為何要向吾兒出手!”

中年修士怒聲大吼,涕泗橫流。靈希嘔出一口血,她雙臂皆被擰斷,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庭院中發生了什麼。

靈希倚在牆上,低頭看著自己滿身的血跡,被擰斷的手臂旁落著她的劍,劍上也有殘留的血。

——“每當我覺得以後日子一定會好起來的,他們就會告訴我,那都是瘋子的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