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拂雪道君(1 / 1)

無極道門近來十分熱鬨,知情人都知道這是在為拂雪道君準備分神大典。

有通訊令牌以及許多新生的實乾弟子從旁輔佐,此次分神大典終於沒像以往其他盛事一般拖上兩三年。熟知宋從心德行的弟子們都擔心首席在天景雅集之後又要過上那種“三過宗門而不入”的忙碌生活,便打定主意鉚足勁要在天景雅集之後將分神大典操辦起來。

上下齊心,共同出力,短短三個月內,一場最高規格的分神大典便已籌備齊全,隻等黃道吉日來臨。

儀典儀式的吉日是清儀道人親自開壇卜筮決定的,但是各方勢力的受邀人不可能等到儀式最後一天才堪堪到場。因此,分神大典正式開始之前,無極道門便忙碌了起來,諸位弟子們要接待來賓,安置貴客,昭顯大宗風範的同時還要應對各方勢力對九州列宿籌劃的探詢,不動聲色地將通訊令牌以及各種新造機關偃甲推銷出去……

“這是師姐的分神大典啊,為什麼又搞得像專門用來推銷新造物的競買會啊!”

“……首席說,邀那麼多人來隻是談天說地未免也太無趣了,不如宣揚一下我宗離火宮的司造物……你彆說,來賓對這些的興致可高了。”

“……也算彆開生面的儀典吧,我至少是十幾年都忘不掉的。”

“可惡!都給我專心恭喜拂雪師姐進階分神啊!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太可恨了!”

有拂雪道君這麼一個講究實用的首席,真是無極道門的不幸與大幸。

但對於到訪的來賓而言,此次大典確實可以稱得上是彆開生面、畢生難忘的。要知道,無極道門雖然底蘊深厚、人才濟濟,但以往正道第一仙宗的名頭太過高不可攀,想要和無極道門搭上線那可比登天還難。在其他宗門看來,無極道門實在有一種“何不食肉糜”的可憎,他們天經樓內堆積如山的究研與離火宮創造出來的造物隨便從指頭縫裡漏出一點都足夠讓外界瘋狂。但無極道門早已習慣閉門深造,即便要與外界合作,也基本都是自己完成了框架與地基後,這才讓其他勢力“錦上添花”……

但是沒有“雪中送炭”,他們怎麼好意思開口索要更大的利益?他們難道還缺錢嗎?!不!他們缺人才,缺點子,缺技藝啊!

無極道門這種因為過於強大而幾次三番“忘記”尋找合作對象、以至於最後不得不吃獨食的行為簡直令人發指,但現在,拂雪道君將雪中送炭的機會送到他們面前了!

好好一場分神大典,最終卻被開成了科技博覽會。各大世家與外宗弟子摩拳擦掌,一擁而上,險些為了一個究研籌劃或一件司造物的圖紙爭得頭破血流。

司書長老門下的弟子們也受寵若驚,宗門難得的盛事,拂雪首席又提前放出話來道所有弟子都可以在此次大典上展示自己的究研成果。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不少弟子的究研書那是提交幾次就被打回幾次,預估的究研費還經常被古今長老那個周扒皮削了一成又一成。但現在,他們那些自認還不算成熟的究研籌劃拿出來一

展示,竟被人爭相追捧?[]?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甚至有不同勢力的人為了爭奪他們的籌劃而大打出手……對於常年籠罩在司書長老陰影下的弟子們來說,這是個十分新奇的體驗。

“居然肯出這麼多資源,天,我還以為我就是師門裡最拖後腿的混子呢?”

“……這玩意兒有這麼寶貝?”

“進主宗太多年了,跟一群怪胎卷來卷去,我都快忘了自己當年也是名噪一方的天之驕子了……”

“彆說,在離火宮裡天天打鐵,我已經記不起自己當年意氣風發的模樣了。”

眾弟子感慨萬分,又紛紛在心中為慷慨的首席獻上讚美。不夠合作歸合作,想要占便宜與設陷是不可能的,掌泉長老一脈的弟子在場中隨時待命,他們負責牽線搭橋以及商定契約。來賓若是看上了哪個究研課題,可以跳過那些冗長的商討細節,直接和司掌究研的成員見面,掌泉長老親傳弟子玉珠負責把控全場,協助擬定合作契約。

誨明長老的親傳弟子平心原本是打算去看住那些年紀還小的弟子的,結果被自己胳膊肘往外拐的師弟廣成子從鑒明院中挖了出來,負責調解可能發生的糾紛事件。

脾氣溫和的平心與納蘭清辭負責接待來賓,調解糾紛。他們解決不了的,湛玄就會帶著持劍弟子前來解決。反正不論手段,所有矛盾糾紛最後都能被化解。

商和,身為無極道門的內門弟子,此次分神大典中也被委以重任。

商和年紀雖小,腦筋卻很靈活,行事也十分穩重靠譜。他擅長處理一些繁瑣複雜的事務,且耐心十足,甚至還有些引以為樂。因此,年紀較大的內門弟子都很樂意將一些瑣碎的事務交給這個眉眼稚嫩的師弟來做。看著小大人似的師弟認真點頭應允的樣子,眾人都不自覺地露出慈祥的笑容。商和崇拜拂雪師姐,又曾得過首席的承諾與令牌相贈,這在內門之中已經算不上秘密了。

因此,若有需要前往太素山與太初山跑腿之類的任務,大多數弟子都會交托給商和。

前往太初山向掌教稟報儀式籌備的路上,商和禦劍淩空,眉眼卻有幾分不自覺的輕愁。

首席的分神大典是難得一遇的盛事,但商和不知為何,卻從往來熱鬨的人群中嗅到了幾分風雨欲來的架勢。他也說不清那種玄而又玄的感覺是不是自己的臆想,有些來賓似乎來者不善,分明是大喜的日子,他們面上卻不見喜色;還有一些友宗的弟子不那麼擅長掩飾情緒,話語總有幾分夾槍帶棒的刺人。

無極道門身為第一仙宗,穩坐首位千餘年,成為他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也不奇怪。但商和總覺得,這種暗潮洶湧似乎沒那麼簡單。

“商和。”

商和將案宗交給掌門的奉劍者後便準備下山,返程的路上卻遇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喚了他一聲。

“靈希師姐。”商和見那人站在懸崖邊,不由得禦劍靠近,道,“懸崖風大,你在這裡做什麼?”

因為一心想拜拂雪師姐為師,商和進入內門後並沒有拜入其他長老門下,而是和

絕大部分弟子一樣成為了掌教的記名弟子,被收歸掌教名下。靈希身為明塵上仙的入室弟子,即便和商和同時入門,商和依舊要尊稱靈希一聲“師姐”的。

兩人還在外門時,靈希孤僻離群的性子注定她沒有多少朋友,商和是少數願意接近她、與她交談的存在。

“……”靈希看著商和,沒有開口說話。商和也習慣了這位同門古怪的性子,因為時間還有餘裕,他便降落在太初山的山崖上,站在靈希身邊。

“你在看什麼?”商和走到靈希身邊,不厭其煩地重複道,“你,在看,什麼——?”

靈希恍惚了一瞬,但很快就回過了神來,她伸手朝太初山下一指,輕聲道:“你看。”

商和依言望去,太初山下便是無極道門內門,也是此次分神大典招待來賓的地方。太初山是無極道門的樞心,從此處往下方望去,煙雲朧朧,恢弘莊嚴的建築都隱在雲深之處,遙遙可見青山綠水,卻又看得不甚明了。

“我隻看見宗門與雲海。”商和眨了眨眼睛,“你又看見了什麼?”

商和是無極道門中為數不多知道靈希能看見神詭之物的弟子,還在外門時他就已經知道這件事了。雖然無法對靈希的痛苦感同身受,但責任感很強且總是習慣照顧身邊人的商和總是會耐心地詢問靈希眼中所見的事物,他們甚至還幫助好些人規避了一些風險,可惜礙於這是靈希的秘密,最終都沒有暴露。

“氣。”靈希語氣平靜,但商和卻發現她氣息不穩,有種沸騰鼓噪的壓抑,“黑色的、惡意的氣。很多,多到糾纏成龍形。”

“龍?”

“嗯,黑色的,沒有血肉與鱗片的龍。”靈希回頭望他,眼神點無波瀾,商和卻從中品出了幾分淺淺的絕望,她仿佛在跟他說話,又好似在自言自語,“無論我逃到哪裡,那些黑色的、白色的影子都會追上來。像風暴也像惡犬,吞噬碾平我周圍的一切。

靈希說這些時,神情居然十分平靜。

“每當我覺得以後日子一定會好起來的,他們就會告訴我,那都是瘋子的夢而已。”

“……”商和安靜地聽著,靈希很少會描述自己的心情。因為她的負面情緒如同龐大的洪流,一旦鬆懈,理智的堤壩便會潰毀決堤,所以她從不傾述,從不哭泣。

“你是說,你以前提過的那些仇家再次找上門來,就在這次拂雪師姐的分神大典上是嗎?”商和問道。

“或許。”

商和不知道靈希口中的“仇家”有何等天大的能耐,但在無極道門的地盤上,這些魑魅魍魎莫非還能翻出天來?

“你不必憂心,掌門、長老還有首席都在,沒有能在無極道門內為非作歹。”商和認真地安慰道,“隻要你本心不變,始終行走在正道之上,掌門與首席都會保護你。”

“始終行走於正道。”靈希終於回頭看了商和一眼,死水般的眼中終於有了些許情緒,“你倒是相信我。”

“不是相信你。”商和搖搖頭,但也不過多解釋,“

靈希師姐,我無法與你感同身受,也不知道你過去的經曆與遭遇。但比起相信輕飄飄的一句關懷以及所謂的同門情誼能夠係住你,我還是更傾向於相信你對那些仇家懷揣的恨意。

商和一瞬不瞬地凝視靈希,仿佛透過這具麻木的驅殼,看見內裡的魂靈。

“若有一天你變壞了,要麼是你對人世絕望了,要麼是你對他們屈服了。

“這樣真的好嗎?靈希師姐。”

商和說完,很快便告辭離去。親傳大弟子拂雪的分神大典,靈希身為明塵上仙唯二的弟子也是必須出席大典的。商和告知了靈希大典的時間,便禦劍離開,處理其他事物去了。不過靈希先前和他描述的黑色的氣,商和記住了。無論是真是假,他都必須將這件事告知內門的師兄師姐,好讓大家防備意外發生。

看著商和遠去的背影,靈希垂了垂眸,她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山下的“風景”,無人知道她眼中所見的情形。

他人眼中雲海翻湧的壯麗景象,在靈希眼中卻如同蒙了一層雲翳,烏壓壓的,透著烏雲壓城城欲催的逼仄與窒息。

無數奔湧的、漆黑的氣如同蠕動糾纏的附肢,自宗門四面八方升騰而起,它們向上延展、攀升,仿佛要將九宸山儘數吞沒,又好似要將高天的大日拽落凡塵。那些黑色的氣中還摻雜著殷紅的血色,黑色是“惡意”,紅色是“殺意”。即便被明塵上仙封印了雙眼,靈希依舊能感知到這些她再熟悉不過的氣息。

靈希微微抬手,那些黑紅交織的氣便失控般朝她所在的方向奔湧而來,如同虹吸一般,被瘋狂地吸納進靈希的身體。

與此同時,靈希的修為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攀升,但在瀕臨某個臨界點時,縈繞在靈希身旁的黑霧又瞬間散去。

——“你倒是相信我。”

靈希面色蒼白而又陰戾,她識海中回蕩著商和方才所說的話語。

她捂著嘴,細不可聞地低喃:“分明……連我都不相信自己。”

……

明塵上仙封印了靈希的眼睛,宋從心又為靈希飽受磨損的靈魂披上了一層皮。

但靈希依舊有一件不曾告知師父與師姐的秘密,或者說,她還沒想好要如何解釋自己的過去。

師父與師姐手眼通天,輕而易舉便能解決曾經糾葛她許多年、令她痛不欲生的問題,但沒有人知道,那些光怪陸離的可怖景象,對於靈希來說並不是幻影。

商和離開後,靈希又在山崖邊上站了許久。直到時間已經快到了,她才轉身,向文光院走去。

她邁出第一步時,天色突然暗沉了下來,烏蒙蒙的,好似有一場欲來的山雨。

她邁出第二步時,腳底的泥土變得濕軟、泥濘,雨水在她的腳後跟黏連成一串拖曳的痕跡。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

太初山蒼鬱的樹木枯萎死去,平整的山路坑坑窪窪,靈希抬頭,瓢潑而來的大雨淋濕了她的衣襟。

五步,六步,七步,八步。

遠處文光院的灰白牆面突然出現了血色的手印,那些手印一個接一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好似有看不見的頑童,嬉笑怒鬨著在牆上摁壓自己的印記。

腳底的泥濘越來越多,天空越來越暗,怪異的痕跡越來越多,靈希恍若不覺般地前行,而後就在她邁入文光院的瞬間——

“轟隆”,震耳欲聾的雷霆響徹雲霄,將周遭的昏暗映照得亮如白晝,同時也照亮了靈希蒼白如紙的面容與死水般的眼睛。

一刹那間的星移鬥轉,日月易換,再回首,她已經佇立於崢嶸大地之上。

就在靈希步入文光院的瞬間,她所在的地方已經不是太初山了,映入眼簾的是高懸的紅日,烏雲盤繞的天空,滿目瘡痍,骸骨遍地。

又一道驚雷撕裂長空,雨水已經將靈希澆淋得滿身狼藉,但她卻沒有用護體勁氣或術法為自己抵禦風雨。她隻是站在那裡,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而在靈希前方不遠處,一位身穿黑色勁裝的男子正撐著傘,站在一塊孤零的墓碑之前。

似乎察覺到了靈希的存在,那撐傘的男子回過身來:“……是你,你怎麼又過來了?”

男子戴著遮擋半臉的面具,看見靈希之時,他好似有些不快的擰了擰眉。但最終,他還是沒有說什麼重話,隻是回頭,繼續凝望著那座墓碑。

靈希緩步走到男子的身邊,與他隔著兩人的距離,同樣安靜地注視著空白的無字碑。人間下著瓢潑大雨,靈希死水般的眼中也下了一場小小的雨。

“不要再來這邊了。”不知過了多久,男子突然開口,他將手中的傘遞給靈希,靈希沒有接,“她應該告訴過你,那邊才是你的世界。你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我們的故事卻早就已經結束了。她希望你繼續向前走,而不是沉湎過去。”

“……”靈希蒼白的唇微微囁嚅著,聲音幾乎是從肺腑裡擠壓出來的,“結束了?什麼結束了?”

“神舟已經敗了,我們輸了。”男子將傘斜至靈希的頭頂,自己卻沐浴在風雨裡,仰頭眺望血色暈染的天空,“靈長者的自負,便是自以為能以螻蟻之軀與天相抗。但實際上,災難真正降臨之時,除了疲於奔命,我們什麼都做不了。

“面對無量的寰宇星海,妄圖將其戰勝乃至征服,實在是可悲而又傲慢。”

男子話音剛落,又是一道驚雷從高天劈落,雷光照亮人世的瞬間,也將一道龐大可怖的影子投射在蒼茫的大地之上。

靈希抬頭,望向天空,她看見那道不知綿延幾萬裡的影子遊弋過蒼穹,無數灰白透明的光點懸浮在那龐然大物的身周,像浮動的塵埃般了無憑依。那黑影太過龐大,隱天蔽日,盤桓而起時仿佛能籠罩整座神舟。靈希隻看了一眼,便覺得好似有一座山巒壓在自己的心口,讓人心臟驟縮,難以吐息。

震耳欲聾的雷霆在耳邊炸響,靈希如木雕般僵直在原地,她開始顫抖,止不住的顫抖。

“不要再過來了。”男子鬆開手,那傘便懸停在靈希的身旁,撐開一小片天地,“來的次數太多,你會逐漸迷失自己。她不在了,這邊應當也沒有你留戀的東西了。”

男子說完,轉身朝著與靈希背道而馳的方向走去,靈希終於忍不住嘶聲道:“我已經拜入無極道門了,我見到明塵上仙了,她吩咐我去做的,我都已經做到了!”

“……”男子腳步微微一頓,他沒有回頭,“無所謂了。

“神舟已毀,本座會帶著殘存的火種離開這片土地,於寰宇星海間尋找生存的契機。之後本座也會進入冰棺,步入永恒的長眠。

“本座再說一遍,不要再過來了。她已經不在了,除了那本書,她什麼都沒有留下。

“將那本書帶往彼世,或許能改變一些東西,但無論如何,你已經儘力了。

“走吧,彆回來了。”

男子步步遠去,隻留下靈希獨自一人站在墳前,失神地望著這場灰蒙蒙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