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 【第27章】拂雪道君 村中詭譎無老人……(1 / 1)

出乎意料, 被格桑梅朵稱呼沒“卓瑪媽媽”的女人,是一個外表看上去二十來歲的年輕女性。

對於突然出現在寨子中的陌生人,卓瑪媽媽雖然也面上帶笑, 但態度卻明顯沒有格桑梅朵那麼熱情。她給三人安排了落腳的房子,那是一間臨近水源的小竹樓,遠離居民區,獨立成棟,容易燃燒, 也容易滅火——對於暫時落腳的客人來說, 這個住處無論哪裡都挑不出錯。

林子中有許多空置的竹樓, 顯然都是留給他們這種遠道而來的客人居住的。這種高腳竹樓的最下層通常會用來圈養牲畜,避免潮濕的同時還能達到通風的效果。唯一的缺點或許是不夠保暖,但對於四季如春的烏巴拉寨而言, 那並不算什麼。

主樓內部打掃得十分乾淨, 除了沒有家具以外, 幾乎是立刻便能入住。格桑梅朵招呼了幾名同伴抱來了鍋碗瓢盆與乾草被褥, 這些年輕人的歡笑聲為空蕩蕩的竹樓增添了不少生氣,就連照落在窗沿上的浮薄天光都顯得格外朝氣蓬勃。

在宋從心的眼神示意之下,楚夭很快便和這些少年男女打成了一片。看著楚夭操著一口方言與格桑梅朵等人流利地交談之時,宋從心才相信她確實沒有在這方面坑自己。將打好人際關係的重任交給楚夭之後,宋從心圍著竹樓轉了一圈,發現了正半蹲在河邊撚弄草莖、勘察土壤的蘭因。

雖然同行的時間不長,但這位靠譜的同伴給予了她不少幫助, 即便宋從心已經隱約察覺到他來烏巴拉寨或許也是有自己的目的的。

蘭因自從進入山寨開始便一直低垂著頭顱或是半垂著眼睛, 因此目前山寨中無人發現他擁有一雙特殊的眼睛。

“這裡的草木河床都是真實的,並非幻象。”蘭因察覺到了宋從心的接近,他伸出的手在水面上輕輕一掠, 撩起些許漣漪。

“你原本疑心這裡四季如春的景象是虛無的幻象?”宋從心也走到河岸旁,看著清澈溪流中圓潤的鵝卵石與間隙中的水草。幻象或者領域通常很難擬化出微處的細節,因為幻象往往架構於記憶之上。

“我分不清。”蘭因搖了搖頭,從地上站起,他極目遠眺,語氣平靜道,“我分不清真實與虛假。”

什麼意思?宋從心望向他,若有所思地道:“這便是你願意隨我們一同前來雪山的原因?”

雪山神女除司掌風雪與妙音之外,還有“喚諸尊神佛之驚覺”的傳說聞名於世。在部分地域,祂也被稱為司掌智慧與清明的神祇。

“是,我被困住許久了。”蘭因倒是沒有掩蓋或是隱瞞,他頷首肯定了宋從心的推測,但他顯然不想深入這個話題,轉而道,“你有什麼發現嗎?”

“不知道算不算發現。”宋從心搖搖頭,“非要說的話,周圍太安靜了,樹林中沒有鳥雀,動物也相對稀少。但這或許與山的高度有關,即便此地留有神女的遺澤,雪山終究還是雪山。不過初來乍到,暫時還看不出什麼。”

“是的,我們應該去寨子裡走走。”蘭因道,“有些許異樣,我想確認一下。”

這點倒是不難,宋從心回到竹樓知會了格桑梅朵一聲之後,這名熱情的少女便提出要帶他們去周圍轉轉。宋從心適時地表現出對雪山神女的虔敬,格桑梅朵便不會生疑。畢竟本地居民早已在外來者的諸多反應中意識到,自己的故鄉是人間的聖地。

宋從心試探烏巴拉寨中是否有外來的人口之時,格桑梅朵大咧咧地道:“當然有啦,他們許多人來到這裡就不肯走了呢。曾經還有幾位衣著打扮有些陌生的人來到這裡,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話。看見村子時卻突然跪在地上又哭又笑的,之後便住在寨子裡了。”

“要怎樣才能留在寨子裡呢?”宋從心做出好奇的姿態。

“唔,要、要……”提起這個話題,格桑梅朵臉頰飄起浮紅,神情有些藏不住的羞赧之意,“圖南拉,你可彆生氣哦。這是祭司大人們說的,外地人想要留下,就必須和我們這兒的姑娘小夥通婚,否則之後還是要離開雪山的……”她說著,眼角的餘光飛快地掃過一旁垂眸不語的蘭因。

“通婚嗎?”宋從心沒察覺到格桑梅朵的異樣,兀自思忖著烏巴拉寨的祭司定下這條戒律的原因。

“是的,隻有流淌著神的血脈,才能自由地行走在神賜的聖地。”格桑梅朵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強自摁捺下面上的熱意,“祭司大人們說過,我們是神的遺民,外來者隻有與我們通婚,成為親密無間的家人後才能……和我們一樣擁有神的賜福哦。”

“神的賜福?”宋從心追問道。

“啊,這個就不能多說了,隻有在締結婚契的儀式上,才會出現‘神跡’哦。”格桑梅朵狡黠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屆時,居住在寺院中的神子大人也會出現在神聖的儀式上,為新人賜福與布施。那可是難得一遇的好事哦,隻要見過神子大人,接下來很長一段日子都會擁有好運呢。”

“神子?”宋從心不動聲色,再次試探,露出了好似困惑般的神情,“抱歉,梅朵拉,曾經抵達雪山的商人與僧侶曾經將烏巴拉寨的傳說帶到雪國的每一寸土地。據說,庇佑烏巴拉寨的乃是妙音之主,祂行走人間的化身應當是一位女性而非男——”

“先靈啊——!”格桑梅朵突然將手擋在宋從心的唇邊,打斷了宋從心未能說出口的話。

隻見格桑梅朵瞠大了眼眸,額角竟有冷汗沁出,她抬起的手微微地顫抖著,身體的本能與肢體反應都在訴說著她的害怕。

“我很抱歉,是我冒犯了什麼嗎?”宋從心見好就收,連忙露出忐忑不安的神情。

“……不、不怪你,圖南拉。是我沒跟你們提前說清楚。”格桑梅朵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臟,好似死裡逃生般地呼出了一口氣,“抱歉,圖南拉。我沒離開過雪山,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但、但是,自從那一場災難之後,這裡已經不能再提起那個偉大的存在了。”

格桑梅朵垂下頭顱,神情有些隱忍的難過:“我們隻能在心中默默地思念,但是不能再提起祂。龍神保佑著我們,但若是驚擾了祂的長眠,就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我知道你們這些外來者都是為祂而來的,但是祂已經離我們而去,盛開在天山之上了。”

神祇的離去不被喚作“死”,烏巴拉寨稱其為“盛開”,因為神女埋骨之處都會開出思憶前塵的花來。

但,為何不能提起呢?烏巴拉寨中分明還有“活女神”。宋從心思慮著,面上卻流露出幾分悲哀與歉意:“抱歉,我……”

“但祂還在。”一直沒有開口的蘭因突然說道,他嗓音仍舊是那種被火撩舔過的沙啞,低沉而又磁性,“祂若是不在了,這裡不會有常青的樹,地上不會有溫暖的水,山崖上不會有盛開的花。祂還在這裡,所以你們還被祂托在手上。”

蘭因突然開口說話,嚇了格桑梅朵一跳。她支吾著,神情看上去十分為難:“……不能說這個了,兩位朋友。我、我帶你們去見見阿金叔吧。”

蘭因也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他垂下著眼簾,依舊如同一道暗影般亦步亦趨地跟在宋從心的身邊。宋從心見狀連忙轉移話題,詢問起“阿金叔”是誰。這種時候,蘭因給宋從心化的妝終於派上了用場,在她的安撫下,格桑梅朵很快便恢複了平靜。

“阿金叔跟你們一樣都是外面來的,他的兒子桑吉拉很快要跟拉珍姐成親了。到時候就能在儀式上看見神子大人了。”

阿金是外來者,這點倒是引起了宋從心的注意。他們隨著格桑梅朵的指引走進村寨,烏巴拉寨的規模雖然不算龐大,但其建築風格與街道都能看出其豐富的底蘊與久遠的曆史。寨民的屋舍巍峨高大,造型優美,風格突出,並且在細節上能看出不少宗教的元素。民房的外牆塗抹著紅色的染料,拾級而下時,能看見遠處威儀林立在高處的寺院與佛塔,白色的佛塔在天光下顯得神聖而又肅穆。

“那裡便是神子和祭司們的清修之處了。”格桑梅朵朝著白塔的方向行禮參拜,十分恭敬虔誠。

格桑梅朵的態度讓人感到十分奇怪,她對雪山神女的哀思並非假的,但她對蟠龍神的信仰也十分虔誠。宋從心下意識地看了蘭因一眼,蘭因似有所覺,他對她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有異樣的發現。

穿過村寨平整的街道時,隨處可見住宅院子中忙碌的人群。眼下日頭未落,寨民都外出勞作,守在家裡的基本都是半大的孩子……

咦?宋從心腳步微微一頓,她再次看向蘭因,卻發現蘭因也靜靜地望著她。

眼神蜻蜓點水般的一觸即離之後,兩人心裡都已然有數,先前一個怪異的線索浮出水面,讓人不敢深思。

——烏巴拉寨中,沒有老人。

除了孩子以外,其餘的都是青壯。

背對著格桑梅朵,蘭因比劃了一個手勢,宋從心也突然想起那過分年輕的“卓瑪媽媽”,以及他們剛剛進入村寨時,那在河岸上小跑而過,撲入一個年輕女子懷中的孩子。

當時那個孩子口中喊著“阿乙”。

“阿乙”,是“奶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