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 【第12章】拂雪道君 杏花如雨見慈秘……(1 / 1)

夏國皇宮的地底形如蟻穴, 這座富麗堂皇、金玉其外的宮城早已被蟲蟻嗜空,宋從心放開感知,將其中殘餘的邪物一一祓除。

探索皇城的過程中, 宋從心也會在一些無人知曉的偏僻角落中發現無名的白骨,林林總總加起來數量也多達上千具。宋從心沒有辦法一一收斂安葬這些骸骨, 隻能將其焚化後收入盒中, 待得離開時再將他們帶離這片遍布汙濁的死地。

好在皇城裡並沒有看見滯留於此的死魂, 也不知道是早已步入輪回了,還是承受不住汙濁而煙消雲散了。

……不,也不算。宋從心和若淺走入一處庭院之時,她看見了一顆花開得極其豔麗的杏樹。眼下分明不對時節,那棵杏樹卻開得儘態極妍、恣意妖嬈。它的枝乾並不粗大, 僅有一人半那麼高,純白的花簇堆雪似的壓彎了枝頭,傾斜而下的花枝柔柔地倚在欄杆之上。

踏入庭院的第一眼,宋從心甚至錯以為不遠處有一位窈窕婀娜的仕女正在春日的花叢中淺眠小憩。

然而, 在汙染如此嚴重的地方出現這樣一棵茂盛葳蕤的花樹,這顯然是極其不正常的。宋從心閉了閉眼睛, 再次望去,這一回,斜日白杏花如雨, 杏花樹下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一道娉婷的身影。似乎注意到了宋從心的視線,她也回頭望來, 面容卻隱在紛飛的花瓣兒裡。

宋從心沉默了片刻, 隨即,她往前邁出一步,踏著滿園落雪, 朝著那道人影走去。

女子的身影在她靠近的瞬間便消失無蹤了,但院子裡紛飛的杏花卻越發密集。宋從心來到杏花樹旁,抬手撫上枝乾,她還尚未來得及有什麼動作,頭上便突然傳來一聲嬌嗔的呼喊:“喂,這位仙長。”

宋從心抬頭一望,隔著錯落紛飛的雪色杏花,朦朧的天光下隻見一道看不清面容的半透明的魂魄正俯趴在枝乾上,托腮笑看著她。那低垂而下的枝乾很細,根本依托不住一個人的重量。但那身穿襦裙的女子到底已非活人,是以她倚在枝上,長擺垂墜而下。衣袂裙擺上繡的也是花,混雜在漫天花雨之中,竟讓人分不出真假。

這女鬼便好似自花中生出的精怪一般,即便看不出眉眼,也知其風情萬種,清豔如畫。

但很可惜,她遇上的是宋從心這樣不懂欣賞美色的鐵石心腸,她淡然道:“你可還有心願未了?”

“欸!你……唉,算我倒黴,怎就偏偏遇見了道門弟子呢?”女鬼似有識人之術,即便宋從心戴著面具,她還是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偽裝,“仙長,人家可是被殘害致死的無辜良民呐,即便不幸成了鬼身,我也沒有害死任何一個人。您能不能不要一上來就打算除掉人家。”

“我無意害你。”宋從心搖了搖頭,“但你滯留人間,長期以往終會失去神智,最終淪落為妖魔或是鬼物。待你執念了卻,還是早入輪回吧。”

女鬼怨念道:“可人家的執念如何能了呢?仙長,您幫不了我,倒不如就大發慈悲當做沒見過我吧。人家就想站在這裡曬曬日頭,開一開花。”

“你寄生在這棵杏樹上,應當也有十年了。”宋從心不為所動,她打量著女子已經變得形影稀薄的雙腳,“此間外道皆已被仙門祓除,你若是想要報仇,而今便已大仇得報。你若有心願未了,想見的人,想說的話,我都能帶你去見他。”

女鬼聽罷,卻是以袖掩唇,噗嗤一聲地笑了出來。她翻身仰躺在綴了花的枝椏上,當真是笑得“花枝亂顫”:“這可不行啊,人家已經死了,未了的情愁無非便是男女相思之情罷了,若是要勞仙長您這般清心寡欲的人來轉達,那未免也太讓人為難了。真是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仙長,我觀您在這宮裡來來去去,可是在尋找著什麼?人家好歹也在這裡待了十年,您想知道什麼便來問人家吧。”

女鬼撐起身,好整以暇地擺出了交談了姿態,試圖以情報換取眼前之人的垂憐與寬許。

“我不願提及你的傷心事。”誰知,那戴著一張喪氣人面也掩蓋不住威儀氣勢的仙長卻是搖了搖頭,拒絕了她,“生死如分陰陽,活人之事不可令逝者來償。我雖能看見你,卻不可再強求你為人世做些什麼。了卻執念,便好生去了吧。”

女鬼愣怔了一瞬,她抿了抿唇,卻是似哭似笑地勾起了唇角:“……真是好狠心的仙長,就這麼斷了人家的念想。”

宋從心隻是實說實話,眼下規勸總好過數年後再回來斬她,這裡又不是什麼乾淨的地方。

她正想著,眼前卻忽而垂下一隻手,就在咫尺之距,仿佛調皮地撥了撥她的睫毛:“我叫慈秘,該如何尊稱仙長?”

“……我名拂雪。”宋從心微微一怔,眼前這名女鬼已經逝去十年有餘了,她必然不知拂雪之名,但,宋從心卻知道她,“你是明月樓門人?”

“咦?”一直都顯得慵懶輕慢的女鬼忽而直起身來,似是驚疑不定,“仙長如何知道……?”

“我是無極道門弟子,此次幽州事變,多得樓主相助。”宋從心聽過慈秘的名諱,在癡絕城的情報閣中,她曾讀過一張寄給明月樓主的訃告,“樓主曾命人前來搜尋過你的遺體,但掘地三尺都未能尋到。多虧了你的情報,我等才能掌握關鍵性的證據,並迅速鎮壓了外道的反抗。”

“是嗎?”慈秘坐在枝頭上,似是不經意地踢了踢腳,“……樓主有來尋我啊。但真遺憾哩,人家死得不好看,不想被樓主找到。”

宋從心似有所感:“你有話需要我轉達嗎?或者,我帶你去見樓主?”

“不啦,不啦。人家沒什麼想說的了。”聽了宋從心這番話,原先還絞儘腦汁想要躲過一劫的慈秘忽而釋然地放鬆了肩膀,她的話語忽而變得溫柔了起來,柔柔的,如杏花落入了水裡一樣,“我們這些出身微末的小卒子,是撞了天大的好運才能入了樓主的眼,哪裡就值得他這般費心呢?明知我等不過是紅塵百載轉瞬即逝的凡人。樓主壽數久長,本該看淡,卻偏要隨我等一同栽進這紅塵裡,何苦來呀?”

宋從心聽著慈秘的絮絮叨叨,看見她衣擺上的杏花已經如煙雲般消散而去,便也安靜地站在原地,聽她說話。

“聽樓裡的哥哥姐姐們說,咱樓裡原也是刀尖舔血、見不得人的地方。後來樓主來了,才將那汙糟地改天換日,變成如今這般模樣。樓裡的兄弟姐妹們原本還很惶恐,他們一輩子都隻吃這碗飯,要他們學旁地彆的也已經學不來了。被打碎脊骨的人要如何學會站著求生呢?難呐。”

“但樓主那樣的雲上人,竟也走到紅塵中來,同我們這些為世人所不恥的螻蟻一樣描眉畫黛,以容色為傲。樓主不管俗世的條條道道,他就要用庸俗的金銀去造房子,就要依靠美麗的姿容去賺打賞。他著紅裝,扮嬌娘,坦蕩而又驕傲地活著。這多讓人羨慕啊?”

“……他明亮到朝生暮死的蜉蝣也想逆水而上,隻為觸及那潑灑在水面上的粼粼浮光。”

——卻不知浮光之上,天與地之間的距離遙遠得更令人絕望。

杏花簌簌而落,劃過女子的臉頰,像一場遲來的雨,無聲地敲打著細弱的枝乾。

慈秘長歎了一口氣,說出自己的心事之後,她的形影已經稀薄得幾乎要融進天光:“仙長,謝謝您聽我說這些,您聽過便罷了。作為報答,我告訴您我所見到的一切吧。”

“外道所謀,恐已有成。然其內部分裂,似有外力插手。”

宋從心本不欲提及慈秘痛苦的往事,但慈秘卻請求她將情報轉達給明月樓。她曾在生命的儘頭中傳遞過一次情報,但當時情況太過倉促,來不及提及更詳儘的細節,隻能簡明扼要地提及了夏國與鹹臨之亂,其餘更多的卻未能傳達出去。

慈秘乃明月樓出身的諜報人員,她本是奉命駐紮於大夏關注時事政治變動的成員之一。但在幽州局勢生變之時,慈秘與其同僚竟膽大包天地埋伏在外道之中成為了臥底。為了不引起懷疑,慈秘甚至徹底切斷了與明月樓的關聯渠道,在鋼絲上臥薪嘗膽了足足三年。

“他們分為兩派,一派形若幽靈,無知無覺;另一派卻深諳人心,殘忍得深不見底。”

“大夏國左丞相盜種一事便是他們布局引導的,左丞相的同僚、好友,乃至是夫人與嶽家都是他們的信眾。他們編織了天大的謊言推動左丞相古力思偷盜糧種,正因為他們需要這種‘凡人’的棋子,我才能順利地混入其中。我告知他們我所愛之人乃是修士,可我身為凡人卻難以長生,故而欲尋他法步登仙道。他們以秘法驗之,並未露餡,因為我確實是如此想的。”

慈秘以真心話去編織了一個無解的“謊話”,最終成功騙過了這些陰狠狡猾的豺狼。

“這場設局,早在二三十年前便開始了,左丞相的妻子甚至是被他們一手教養大的。類似這樣的‘貴女貴子’不止一個,左丞相也不過是在入京時被其選中罷了。不是他,也會是彆人。”慈秘口中所說的秘密令人膽寒,“其中一位地位頗高的主事人,信眾們稱其為‘殿主’。殿主之下還有堂主與香主,那位殿主隻來過一次,但不得了,那些堂主都對他畢恭畢敬的。”

“那個男人披著漆黑的鬥篷,身量魁梧,體型偏胖,說話時總是顯得和藹可親。應當是修士,修行內家功法,從很遠的地方來。出身尊貴,蔑視螻蟻,但有教養。不近美色,不貪口腹之欲。指節粗大,音高氣朗。但從行事作風來看,他並非掌權者,反而更偏向中層執行計劃之人。在其之上,一定還有另一位掌勢者。但那人自持身份,從不顯露於人前,故而需要代行者。”慈秘一口氣說道。

這是宋從心第一次拿到關於敵人管理階級的情報。

事到如今,也不必糾結其他,宋從心當即詢問道:“地底被封鎖之事,你可有眉目?”

“有,但不多。”慈秘遲疑了一瞬,似乎拿不準這件情報的準確性,“據說,十數年前,地宮中曾發生過一次暴-動。當時留在地底的信眾們不知被何物影響,神智全無,互相廝殺。因為找不到禍因,所以整座地宮都被封鎖了。”

“但他們有人猜測,說地宮裡的那玩意兒沒在裡面,而是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