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第3章】拂雪道君 他所銘記的一切(……(1 / 1)

明塵上仙記得過去的所有, 那些被曆史湮沒的,被邪道抹除的,本不該被世人所遺忘的。

“隻要不被遺忘,就仍然存在著。”

在宋從心的前世, 這或許隻是一句無可奈何之下用來自我安慰的欺人之語。但在此世, 謝秀衣已經向宋從心證明了這是再真實不過的天道至理——隻要世人並未忘記宣白鳳之名, 這個名字便會與鹹臨國運以及無數人的命運相係。而也正是因為謝秀衣成為了緊係宣白鳳的繩索, 苦刹之地中的宣白鳳才能抓住那一線渺茫的生機, 以萬民天佑之術護持自己與十萬大軍的靈魂不散, 最終得以離開苦刹,重入輪回。

誌不為篡, 實不可改, 銘記可以讓許多事情留存本質而不被外力所扭曲。

此世萬千生靈的命魂皆如溯流漂泊的浮苔, 唯有被人銘記,祂們才能像植物一樣根植於這片大地。而與之相對的,神州大陸也會因為這些根生其上的靈魂而越發堅固穩定。當外道無法動搖神州根基之時, 祂們祈求的神便也越無法降臨於這片大地。

明塵上仙記得所有的一切, 就像一塊被銘刻了曆史與文明的碑石。

而後, 在一個天光正好的晴日,他將自己銘記的一切細細地說予後人聽。

阿黎原名為“高黎”,他和如今的宋從心一樣, 都曾經是內門中備受同門尊崇的天之驕子。

高黎修行重劍之道, 曽孤身一人闖入純鈞上人引以為傲的七十二王劍大陣, 於劍陣中得到無極道門鎮派至寶萬重山的認可, 獲封“王劍劍主”。高黎此人性情爽朗,為人坦率,在同輩弟子中頗得人心。純鈞上人曾有意收其為親傳, 但這份師徒之緣尚未來得及締結,便發生了五轂國的劫難。

“高黎殘廢了一腿,道心因錯殺無辜而崩潰破碎。他的神魂並未遭受汙濁,但他不願隨為師回宗,而是選擇留在了苦刹,擔負起建城與抵禦災劫的職責。他曾說自己將站在最接近災難的地方,為逝去之人守墓,為幸存之人醒鐘。以此作為贖罪,平複心中愧悔。”

明塵上仙為宋從心此行中的所見所聞做出解釋,他平日裡鮮少說這麼多話,但那些被他所銘記的人的一生,又豈是寥寥數語便能概括的?

和光,原名“柳青平”,明塵上仙曾在宋從心準備起身前往鹹臨時提過此名。他原是無極道門的內門弟子,為人寬和,行奉中庸。五轂國事件之後,和光失去了形影,險些被因天譴夭亡。很長一段時間中,柳青平一直如同幽靈一般在苦刹之地徘徊,人們看不見他,也聽不見他說話,而他的名字也和曾經的桐冠城一樣被塵世所抹殺。

直到明塵上仙立下天道誓約並將那滿城百姓從外道的手中奪回之時,柳青平才終於重新被高黎等人記起。他曾隨明塵上仙回返人世,但在得知自己的名姓已經徹底被世俗所抹滅之後,他選擇舍棄自己的舊名,以“和光”寓意自己與塵埃同在的無形之軀,繼續為無極道門效命。

“銜蟬,原名為‘謝嬋’,內門年紀最小也最調皮的孩子。她身法絕佳,善使細劍,一手精妙絕倫的遊光潛影劍訣也曾在上清界留有名姓。五轂國災劫之後,她墮化為魔物影魘,從此口不能言。但謝嬋不甘心就此沉寂,所以她選擇與為師簽訂了使役契約。”

宋從心聽罷,不由得愣怔了一瞬:“所以……師尊也有進入苦刹之法,高黎師兄才會身在苦刹,也仍舊知曉我的名字?”

苦刹與塵世之間顯然是有一道可以流通信息的渠道的,否則高黎等人也不會知道宋從心的存在。

“嗯。為師的使役可藉由為師而穿行兩界,因為為師曾斬斷祂的一根樹枝。”明塵上仙語氣平靜地闡述著,“但即便如此,穿行兩界依舊是極其危險之事,銜蟬是仗由自己的能力而如此作為。除銜蟬以外,其他人無法頻繁出入兩界,銜蟬也難以帶人離開苦刹。再加上為師自立下天道誓約之後便與無數人的命軌相係,一旦為師神魂有失,那些與為師相係之人也將遭劫。故而五百年前,為師開始隱世避居,不問世事。”

雖然早已有所猜測,但當這個猜想被明塵上仙親口證實之時,宋從心還是感覺一口鬱氣堵在心口不上不下,說不出話來。

“當年折損於五轂國的遠不止無極道門的弟子。”明塵上仙仿佛感知到宋從心跌宕起伏的情緒一般,伸手撫了撫她的發頂,“雖然大部分弟子都深明大義,但讓這些已經飽受折磨的孩子因墮化之事而被自己的故鄉永久驅逐,無論如何都太過殘酷。因此,為師當年將部分願意離開苦刹之地的人帶離了苦刹,並與歲青宮主共同建立了‘暗門’。”

“暗門?”宋從心喃喃咀嚼著這個陌生的稱謂,忽而間,她想起了當年九嬰之災時,明塵上仙曾說過的一句話。

——於黑暗中匍匐前行之人。

明塵上仙將過往之事娓娓道來,原來在無極道門之中,除內門弟子以外,還有另外獨屬一派的暗門弟子,他們便是當年五轂國災劫後的生還者。暗門弟子不能被世人知曉名姓,他們一派是以高黎為首的苦刹守墓人,一派是以銜蟬為首的暗門醒鐘者。守墓人負責觀測“祂”的異動,醒鐘者則負責暗處的調查清剿,杜絕外道對上清界的滲透。

明塵上仙作為暗門弟子的基石庇佑他們神魂不墮,歲青宮主則在其中中擔任了領司一責。五百年前五轂國舊事終究是一個不能輕易提起的秘密,苦刹之地的存在也是越少人知道便越是安全。而即便暗門弟子都曾是道門的天驕,但到底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了。

無論是明塵上仙還是折柳道人,在接納他們的同時都承擔著“包庇魔物”的巨大風險。

“暗門的存在除為師與東華山歲青宮宮主以外,上清界再無他人知曉此事。因為知道的人越少,那些舊事才不會追上他們的腳步。”

宋從心突然想到了歲青宮主施予她的“山屏之佑”,以及那句“彆被祂找上門來”的贈言。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為逝去之人守墓,為幸存之人醒鐘——這是暗門銘刻在骨子裡的信念,因為站在暗處,所以才要為世人舉燈。”

明塵上仙沉默了一瞬:“但即便是為師,也有無論如何都救不了的人。”

“折柳發現苦刹時已經太晚了,縱使為師斬殺神身,祓除惡道,依舊有許多人落入了萬劫不複之地。”

綠圖,清儀道人當年的親傳弟子,祈禳之道的大成者。這位若是能活到今日也應當是分宗掌門或是內門長老的師姐,她在神州陸沉之時抗爭妖魔多年,終至靈力耗竭,傷重難治。道消身殞之際,綠圖散去金丹期修士的氣海,淨化了永安被汙濁的地脈。

五百年前,綠圖的血肉化作光苔照亮一方,讓其他幸存之人得以在地下造出棲息之所;五百年後,綠圖留在高黎劍上的建木之種於苦刹之地生根發芽,將曾經的人間煉獄改造為如今的往世樂土。

不苦,五轂國災劫中第一個因道心破損而墮魔的醫修弟子,因為曾一心想做出能施予天下的不苦良藥,故而其道號便為“不苦”。不苦天性良善,有懸壺濟世之心,然而五百年前,她因為無力挽救受咒而亡的五轂國百姓。在親眼看見自己懷抱的孩童化作一灘血水後崩潰入魔,她重傷了十數名同行的弟子,最終被高黎親手處決。同時,她也是高黎道心破損以及諸多弟子於永安怒而拔劍的悲劇的導火線。

若淺,高黎的師弟,也即是苦刹之地中襲擊宋從心、致使宋從心隕落紅日的白面靈。若淺善使蛇影劍,他在當年的同輩弟子中天賦最高、劍道造詣最深。若不是他一心向劍,本心過於純粹,當年的首席之位恐怕還有諸多爭議。當年高黎率領眾內門弟子前往五轂國援助人皇之時,於柳城遭遇截殺。若淺與其餘數名弟子留下斷後,之後便不知所蹤,卻不想竟是被外道製成了傀儡。

遙想當年,無極道門最為出眾的三位天驕,“點翠天涯”的綠圖,“隱天蔽日萬重山”的高黎與“蛇影橫秋”的若淺。如今卻落得一死一殘一不複,那三人並肩同行有說有笑的模樣似乎還曆曆在目,但眨眼間,卻隻剩高黎孤身一人了。

明塵上仙語氣平靜地細數那些過往之事,巨細無靡的闡述,就仿佛一切都還鮮明如昨。

天道的心守誓約讓他無法遺忘,那些過去的人便銘刻在明塵上仙的靈魂深處,變成他生命的厚度,衍化成了一本書。

他記住了神州大陸上的一切,如高山,如大地,如墓碑,如鎮石。

但也正是因此,當所有人都在朝著未來前進之時,唯獨他的時間被迫停止。

宋從心微微偏著頭,聽著師尊講述那些過去的故事。似有若無的水光在她眼中打轉,最終卻是如漣漪般淡去,沒能凝聚成淚珠。

師尊。如果世間的命軌遵照著天書書定的結局行進,那背負著一切、銘記著一切的您,究竟經曆了什麼?

當年的外門大比,北荒山九嬰災變事件拉動了那場籠罩塵世的陰謀的帷幕。諸多外門弟子於幽州身死,各方勢力與無極道門決裂,仙凡之間隔閡愈深。持劍長老為此引咎辭位,狼子野心之人登上權力之座,那個披著人皮的豺狼借由魔患之事替換或拔除純鈞上人的班底,軟刀子割肉一般地淩遲著內門。他以天下大義之名,將那一條條鮮活的生命送往無間地獄,卻以此為榮,標榜著自己的功勳。

在那個黑暗而又絕望的故事裡,內門沒有令滄海、梁修、鶴吟、白慶等人的名字;曾經的“內門第一人”湛玄也隻是淺淺地提及了一筆,道他在某一次妖獸之亂中失去了下落;身為分宗少宗的應如是行事越發偏激,隱隱走向了魔道;頂梁柱般的長老們疲於操勞,長者對晚輩的珍視與信任卻反過來被有心人所利用,最終破鏡難圓,往昔不複……

暗門高舉的燈火在風中搖曳,那些與他共同踏上眾生道的人半道崩阻。於是最終,那條絕不該孤獨的長路也僅剩他一人獨行了。

在那至黑至暗的時刻,已經被封入神像中的師尊,又是作何感想呢?

當臟水潑在人神的身上,用的還是那般荒唐可笑的汙名,他為何沉默緘語?是不是因為,他已經對塵世感到失望了?

或許他很清楚,到了那種境地,無論再說什麼都沒有意義了。

他不會對自身的境遇感到悲喜,他將自己的時光停駐,是為了塵世能夠繼續前進,但世事不如人意,總是讓人枉付。

宋從心持起茶杯抵在唇上,抿了一口微涼的茶水:“師尊。”

“我在。”明塵上仙回首,偏頭望著她。

天光拂照著明塵的側臉,這個宛如堅城般的人神忽而便有了溫暖的錯覺。

宋從心伸手去抓師尊的手,明塵上仙也沒有反抗,他隻是依舊用那仿佛被天光化去的眼神,安靜地注視著她。那在長者看來還很年少的弟子收攏雙手,將他的手背抵在自己的額上。她闔眼,宛若祈禱。

“徒兒想為師尊種一處花海。”

——我想拂卻塵寰的積雪,讓青山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