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第54章】掌教首席 戰群仙而護其道……(1 / 1)

孤懸的白塔, 冰冷的紅日。蠕動的暗影如害獸的口舌,撩舔吮吸著送到嘴邊的血肉。

塔樓內的戰況是如此激烈,半邊高塔都被摧毀, 傾塌的磚石如崩落的雪花般窸窣而落。破敗的洞口處呼嘯地灌輸著狂風, 紅日的輝芒照落在塔內,一視同仁地落在所有人的身上,似一張斟酌著應當從何處開始吞吃的血盆大口。

宋從心從蠱雕支離破碎的血肉中拔出寒空劍,深邃幽深的眉眼面無表情時便有一番不怒自威的冷豔。她臉頰上有一道飛濺上去的鮮血, 可她卻好似忘記了一般不去順手擦拭,靜如死水的眼眸中讀不出喜怒與傷悲。

站在坍塌的廢墟與蠱雕龐大的遺骨之上,同樣經曆了一場惡戰的阿黎拄著重劍氣喘微微。看著少女筆挺的背影,阿黎不由得在心中苦笑,他已經許久不曾經曆如此高強度的戰鬥了, 再加上苦刹之地的靈炁渾濁,無法納炁,他實是已經日落西山。

但好在他們還有這一輪新生的太陽。阿黎這般想著,卻見拂雪的左手忽而綻放出一道猩紅不詳的血光,隨即一個人影忽而從虛空中砸下。

誰?阿黎凝眉望去, 卻見那人衣著華貴, 外貌不過而立, 看上去便養尊處優, 似是凡塵中的權貴。

但凡塵中的權貴不會一看見拂雪便恐懼到心神崩潰,對方口中瘋狂詛咒的名諱他也略有耳聞。看著拂雪毫無動搖的眼神,阿黎恍然間想起銜蟬回來交換情報時曾經說過, 尊上的弟子並不僅僅隻是劍術出挑而已。

事實也確實如此,對於齊虛真的出現,宋從心並不感到意外。因為這是她與謝秀衣共同籌劃的計劃中的一環。

——盤踞在鹹臨深宮中的“國師”, 便是謝秀衣需要解決的人間事。

鹹臨國師是不可放在口頭提及的禁忌之語,根據謝秀衣與明月樓透露出來的情報,對方已經徹底控製住了宣懷王,甚至很可能已經將其取而代之。鹹臨官場上那龐大的利益糾葛牽係著無數人的命運與因果,鹹臨國師便是以此為掩護,逃避仙門的耳目與追責。

宋從心若是冒然插手其間,隻會中了外道的計謀,甚至可能會牽連到無極道門與自己的師尊。她需要一個人來幫她疏離這繁雜混亂的因果線,而謝秀衣也需要一個向仙門證明己身、奪得尊重與話語權的契機。故而在宋從心等人進入苦刹前,謝秀衣才會承諾自己會解決“人間事”。

宋從心不知道謝秀衣是如何解決的,但當手背上出現燒灼之感,看著其上漸漸浮現出來的秘鑰符文,宋從心便知道,謝秀衣成功了。

[緘物:苦刹之鑰(可認主)

箴言:苦刹,集塵世萬千苦難於一刹。

打開某禁忌之地的鑰匙,經過強大靈魂與無數血肉的煉化,它被剔除了咒性,從一件咒具變成了聖物。

這道門本是單向的,畢竟誰敢搶奪供奉給祂的食物?

原咒性“與時不朽”:苦刹本不存在秘鑰,但僭越之徒創造了秘鑰。吞下祂血肉的人,最終會變成了什麼?

軀殼被其同化,靈魂從此不朽,但這真的是好事嗎?要知道被凝固的不僅是時光,還有根生其上的苦難。

(以一道“不被軀殼所拘、不被道德所縛、不因他人自苦、不為世事易改、不向天地低頭的魂靈”為祭品,此咒性已被煉化。)

(匪夷所思,這種魂靈居然存在。)

原咒性“與世同悲”:沾滿鮮血與罪業的秘鑰,其存在本身便是對塵世的詛咒。

背負它便等同於背負與其相對的因果與罪業,你是想萬劫不複嗎?

“鑰匙”總是由堅固的銅鐵澆鑄,畢竟擰動鑰匙本身便是一種磨損。

(以“……”為祭品,此咒性已被煉化。)

(可能是白日見了鬼,但確實有人替你承擔了苦刹的罪業。)]

謝秀衣與宋從心的其中一個交易,便是苦刹之鑰所屬權的轉讓。

在謝秀衣的籌謀中,“請司命刀之儀”的目的實際不止一個。擺在明面上的目的是為下落不明的皇太女洗刷冤屈,以堂正的陽謀與苦肉計擊潰官僚世家的圖謀,為自己的下一步的計劃鋪路。而更深一層的目的則是為了將齊虛真這個王八一樣龜縮在皇宮深處的罪魁禍首引出,通過一環扣一環的攻心計令其落入羅網,促使他在激憤下對謝秀衣拔刀,從而利用苦刹之鑰將齊虛真的本體轉移,徹底分裂“宣懷王”與“國師”。

早在三十年前,鹹臨那位仁慈的守成之君、宣白鳳的生身之父早已死去,但他的肉身與魂靈卻被外道煉製成了傀儡,蒙蔽了世人的眼目。這種煉製並不是單純剝奪煉化了肉-身,而是更為徹底的,在當事人許可的情況下掠奪了其軀體、魂魄、氣運甚至是命數脈絡。

當年臥病在床的宣懷王並不知道,自己在國師的療養下一天天地康複,實際卻是一個逐漸失去自我的過程。而當他終於意識到這點時,他已經無需再為此憂愁、煩惱、思考,他隻需要像傀儡一樣聽命行事,便已足夠。

若不能將“國師”與“宣懷王”分裂開來,謝秀衣便無法將“國師”定義為妖道,仙門自然也無法出手處決這身居高位的“凡人”。

而苦刹與其說是一處秘境,倒不如說是自成一方天地的小世界。正如宋從心先前判斷的那般,苦刹的空間與外界是全然割裂的,甚至這裡的生息法則也是任由苦刹之地的物主定義的。所以當齊虛真落入此地之時,他將與身在外界的“宣懷王”徹底割裂。

為了達成讓齊虛真以本體走上祭台持刀的這個目的,謝秀衣甚至動用了自己手頭最重要的一枚暗棋——即輔國大將軍楚無爭。

無論是為“宣懷王”出謀策劃還是在祭台前為了君王安危而攔下“宣懷王”,這都是謝秀衣計劃中的一環。她提前讓諜報人員向楚老將軍傳遞口訊並反複推演屆時需要采用的話術與手段,“宣懷王”當時所在的酒樓中也有謝秀衣布下的眼線,在必要時他們會輔佐楚老將軍將齊虛真引向祭台。

她讓齊虛真相信她做出“請司命之刀”這樣的舉動是為了政治爭鬥而不為其他,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她甚至耗費了數年的光陰去設伏布局。

在過去的幾年間,謝秀衣在“宣懷王”身邊安插了無數眼線、間諜、刺客,逼迫得他不敢培養屬於自己的勢力,反而越發依仗楚老將軍這樣“愚忠”的老臣;她向齊虛真泄露了自己曾經淪落至外道手中、得到大量詭術傳承的情報;她不計一切代價地阻撓齊虛真的計劃,將自己樹立成最顯眼的標靶,利用苦刹秘鑰的“與時不朽”之能扛住了一次又一次的暗殺,硬生生地將自己的存在鮮明無比地烙印在修士那雙看不見凡人的眼瞳之中。

謝秀衣將自己鍛造成了齊虛真的“心魔”,所以當她自投羅網之時,那貪生怕死絕不行差踏錯的賊子才會踏出皇宮,才會露出破綻。

想要做到這一步並不容易,但所幸,她賭贏了。

她以一介凡人之身,讓高高在上的修士感到恐懼。而當齊虛真落入苦刹這個眾生的牢獄,他也將飽嘗凡人的苦楚,明白何為命不由己。

——因為,拂雪會成為他的報應。

“你不能殺我!你不能!”

肝膽俱裂的男人儀態全無,面對著少女滴血的長劍,他發出了豬玀般淒厲的慘叫與哀鳴。

“你不能殺我,我、我是鹹臨的國師,是鹹臨的君王,我有國之氣運加身!殺了我,你必將遭受天譴,從此仙途永訣——!”

……

“您有打破如今現存秩序與規則的膽氣與魄力嗎?您敢去賭嗎?”

——您願意打破仙凡兩界凝滯不前的僵局嗎?

“我能攪動凡塵這一潭死水。您呢?真人,您做好準備為上界請風了嗎?”

——您做好準備背負罪孽、直面真相背後龐大的陰影了嗎?

“此舉是在觸犯仙凡條例。真人,您害怕報應嗎?”

——您害怕遭受天譴,從此仙途永訣嗎?

銅鎖關立庸城的大帳內,謝秀衣曾一次又一次地詢問,一次又一次地向她確定——是否要放棄那明媚耀眼的天光,步入凡塵的泥淖中去。

……

元黃天,凡間界。

“天怎麼突然黑了?”參與此屆無極道門外門大比的弟子們正在淨化被魔氣侵染的土地與田野,這並不是一項輕鬆的活計,要做的事情不僅枯燥繁瑣還多得令人疲憊,但在場的弟子們卻沒有一人心懷怨言,“是不是要下雨了?”

事實上,隻要是人,隻要胸腔內的心還是肉做的,在親眼見過大夏國平民的慘狀之後,誰都不會對此出聲抱怨。

更甚者還有一些性情較為柔軟的弟子,蹲在長滿雜草的荒蕪田野間暗自垂淚,口中呢喃著“要是早些過來便好了”之類的話語。

天空突然變得黑沉沉時,行走在荒野上的仙門弟子們隻覺得天色變得太快。而有擅長天相卜筮之道的弟子們則擰起了眉頭,下意識地抬手掐算,但很快,他們不是冷汗津津地停下演算,便是“噗”地一下吐出一口鮮血來。

“怎麼回事?!天機竟然這般紊亂?難道是有大能修士在此渡劫嗎?”

“什麼渡劫!我看著是天譴!要命了,究竟是誰做了逆天之事?”

“會不會是天道發現凡間界那些畜生的所作所為,打算清算舊賬了?”

“得了吧,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天道若真的要一一清算,凡間皇朝的貴族階級隻怕就沒一個能逃過的。隻有我們這些修士才注重因果,凡人才不在意呢。反正他們的罪業都是死後清算,凡人求來生,隻有我們求現世。雷劫隻會劈我們,凡人隻會下地獄或投胎成畜生。”

“沒準這些在凡塵攪風攪雨的外道中有修士呢?他們總歸要挨劈的吧?”

“難說啊……”

眾弟子們議論紛紛,雖然有些驚疑天空上那越積越厚、幾欲壓城的烏雲,但衍算不出來便代表他們的境界還不夠,這不是他們能夠插手的事情。修行天之道的弟子們都很懂得清靜無為、隨遇而安的道理,既然管不了,就不要去煩惱。管好自己做好本分,不給他人添堵比什麼都重要。

是以經過短暫的討論之後,聚在一起的弟子們又紛紛四散開去,該做活計的做活計,該避雨的避雨。

不畏懼風吹雨淋的弟子們繼續乾活,而一部分護體勁氣尚且還不能運轉圓融的弟子們則去池塘邊摸了幾片瀕臨枯萎的大葉荷。明明粟米珠與儲物袋中有可以避雨的法器,幾名弟子卻不去取用,反而將荷葉當做鬥笠頂在頭頂。他們在田野間遊蕩,樂嗬嗬地準備體驗一下凡塵雨中漫步的“野趣”,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清澈愚蠢的氣息。

然而,雨並沒有立刻落下,反而天色越來越暗,烏雲越積越厚。最後,欲來的風雨甚至籠罩住了整個幽州,形成了催壓城池的龐大陰影。

雲層間雷光隱隱,期間夾雜著電閃雷鳴。即便是不知其中因果的人,都能隱約從天相中感受到不詳的意蘊。

直到。

“明塵主殿——!”

“轟隆——”

時間的日晷停滯了一瞬,翻滾的烏雲與閃爍的雷霆都仿佛定格於刹那之間。但下一秒,一道匹煉般的紫雷自九天之上猛貫而下,自上清天撕裂至元黃天。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雷光將人世映照得亮如白晝,也照亮了一張張慘白的臉。

幽州板塊的上空,發生了一起短暫而又凶猛的短兵交接。神州各地不出世的大能們不知掐算到了什麼,忽而間面色驚變。他們撕裂空間,或是縮地成寸,或是淩空虛度,幾乎是眨眼間便抵達了事發地點。然而,不等他們繼續做些什麼,天地突然凝滯,時空被瞬間割裂。一個龐大強橫的劍域毫無道理地籠罩了整個幽州的地界,控製了天地靈炁的走向,逼迫得隱於虛空中的大能們不得不現身於人前。

“明塵掌門,我等敬您是正道魁首,但您眼下究竟是在做什麼——?!”

九霄雷霆之下,有人經不住發出了詰問與怒吼,他們仰頭望著天邊翻滾的紫電,面容蒼白如雪。

“您究竟在做什麼?!五百年前的教訓還不夠痛心的嗎?!我等分明已經立下誓約,從此再不插手凡間之事了——!”

“您不顧自己門中弟子的死活,但也請顧慮一下我等的心情!此事牽一發而動全身,誰知道孽力回饋時是否會傷及無辜!”

“沒錯,我們已無力再經受一次五百年前的慘案了!”

“凡人死活與我等有何乾係?此世獨善其身尚且不易。”

“請您立刻召回您的弟子,我等可以不追究此事。”

“我們已經仁儘義至了,那條線絕對不可再次僭越!”

五湖四海奔波而來的大能佇立於天地之間,而阻擋在他們身前的卻僅有一人。

那人衣袂翩然,白衣勝雪,其氣質卻溫厚如山,宛若堅城。

作為正道魁首,眼前這道強大且不可跨越的身影無論身在何處,都能讓人發自內心地感到安穩與泰然。但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這座擋在他們面前的高山卻又變得如此面目可憎。

五百年前,前往五轂國的仙門弟子之所以隕落、墮仙,便是因為他們屠殺了被五轂國國運庇佑的“凡人”。當時仙門的精銳弟子幾乎在那一戰中全軍覆沒,要麼死於雷劫,要麼道心破損。更有甚者,因為因果牽連得太深,就連並未參與那場戰役的弟子都慘遭反噬,不幸隕落。

無論對元黃天還是上清天而言,那都是一樁哪怕隻是提起都會讓人痛徹心扉的慘痛往事。更有甚者,上清天中有不少大能修士因為此事而道心有瑕,心魔橫生。這些大能修士要麼從此閉關修行不問世事,要麼便是罷手紅塵,再不去看人世的苦楚。

在那之後,仙門嚴禁門中弟子插手凡塵,便是唯恐門下弟子會再次淪入外道的陷阱,以至未見青雲便英年早逝。

為此,他們甚至聯手編織了一個巨大的謊言,改寫了明塵上仙當初簽訂的《天景百條》,將“不得插手人間事”詳細到方方面面。他們在大的框架中衍生出更多的規矩與細節,以此規範約束門中弟子的行動,徹底撕裂並擴大仙凡之間的溝壑。

雖然這種行為無異於是一刀切的偏激之舉,但仙門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比起利欲熏心的凡人,各宗大能倒是寧願自己的門徒不那麼善良,不那麼仁義,不那麼心懷天下。他們遲早都會明白,這世上的惡人是除不儘、殺不絕的。既然如此,比起讓後人痛苦於自己無力拯救蒼生,倒不如讓他們這些老家夥來做這個惡人,把“無力做”與“做不到”變成“不可做”。

他們這些老家夥們共同維係著這個“善意的謊言”,而當年改寫《天景百條》時,身為正道魁首的明塵上仙分明也沒有拒絕。

雖然對這位人神來說,隻要是眾生做出的抉擇,他便不會輕易否決。但這並不代表,他的信念會被世人的意願所改變。

君子可欺之以方,但難罔以非其道。明塵上仙的道已經隱去了太久,久到他們已經忘記了他曾經撼動天地的威懾與鋒芒。

“拂雪之因果,由我一力承之,與爾等無關。”明塵上仙微微垂眸,紫雷撕裂長空,瓢潑大雨傾瀉而下,其勢狂猛幾欲將人間毀滅。而他一身白衣佇立在風雨之中,身影不動不搖,如一座巍峨沉寂的高山。

“這是她的道。”

一人照徹人間,一人為眾生拂雪,這是他們師徒二人的道。

即便前路荊棘遍布,即便人心險惡難渡,即便黑暗一次次將光明湮沒,即便外道以那無上的天光與仙途脅之迫之。

——他們也不會為是否要拔劍一事而膽怯躊躇。

“諸位若是有意,我等可品茗論道,促膝長談。”明塵上仙淡然抬手,掌心朝上,隻見他掌中忽而出現了一絲細如牛毛卻刺眼奪目的白芒。

“諸位若是無意——”他並起二指,輕描淡寫地虛空一劃。

刹那之間,破空之聲遠去,塵世萬籟俱寂。那一線白芒切裂了貫徹天地的雷霆,切裂了烏雲與狂風暴雨,甚至切裂了空間與此世的天地。

厚重的雲層停滯了一瞬,似是沒意識到烏雲被洞開了一線的罅隙,有天光照落而下,與風雨夾雜在一起。

“若是無意,那便試過我手中之劍,再來談論拂雪的事情。”

他話語冰冷,比仲冬月的霜雨更甚幾許。

看著那與光同行、與風雨同在的身影,幾位大能幾乎忍不住狂笑流淚,轉而又不禁歎息。

眾生道,這便是眾生道。

那位因眾生而自願被鑄入神像中的人神,竟還能在時光的儘頭中,找回曾經的自己。

……

齊虛真在喊完那句話後,確實沒有感覺到劍刃落下的動靜。這讓他在極度恐懼帶來的窒息之中找到了一絲喘息的餘地。

“我、我也是被人利用的,你不能殺我,否則你將承受鹹臨國運的反噬與孽力……”齊虛真話語顫抖,卻仍舊拚命地為自己爭取哪怕僅有一線的生機,“是真的,我說的都是真的!五百年前的五轂國便是如此,當時的仙門弟子因為屠殺了被國運庇佑的平民百姓,所以從此永訣仙途,墮仙淪為了魔物!他們、他們,對對,對了!他們之所以要我當鹹臨的國師,也是為了讓我謀奪國運,好讓你殺了我,從而墮仙入魔!”

齊虛真並不愚笨,生死關頭他的腦筋更是靈活機敏,幾乎是瞬間便明白了自己不過是一枚廢棄的棋子:“五百年前的五轂國事件讓仙門元氣大傷,從此一蹶不振。他們定然是從中嘗到了甜頭,意圖故技重施,毀掉仙門新生代的好苗子,並重挫正道魁首的道心!”

他搜腸刮肚地斟酌言辭,舌綻蓮花:“拂雪道君,小人固然有罪,但你不可殺我。你是那位唯一的軟肋,那位本就已經……若是你墮仙入魔,難保那位是否會道心破損。屆時、屆時上清界便會迎來浩劫,局勢岌岌可危!”

“我可以告訴你全部我所知道的情報,要知道,鹹臨不過是一邊僻小國,他們還有更大的陰謀布局——!”

“還有關於那位,關於你的師尊!我知道他不為人知的秘密,我可以說,我都可以說——”

“我為何要從一介外人的口中去探知我師尊的秘密?”

清冽冰冷的女聲,突兀至極地打斷了他的陳詞與求情。

這句話讓齊虛真心裡咯噔了一下,頭腦幾乎是一片空白,他幾乎要在恐懼的驅使下不管不顧地磕頭慟哭,隻求對方能饒他一命。但大抵是因為意識到自己的花言巧語根本動搖不了眼前之人,齊虛真根本壓抑不住心頭層層蔓延上來的絕望與恐懼。

“拂、拂雪道君。”他隻得哀哀地懇求著,寄希望於對方能夠回心轉意,“小人或許壞事做儘,死有餘辜。但小人、小人身上背負的氣運都是真實的啊,借外道之力,小人煉化了‘宣懷王’的命格。在世人眼裡,我便是鹹臨的國師與君王,氣運加身,邪祟不侵。”

“除非有人立即推翻宣懷王的政權,將宣家貶為庶民。否則小人受鹹臨國運佑身,爾等修行天之道的修士斬殺與平民百姓因果相連之人隻會導致你們被因果反噬,因為天道是庇佑於我等的。就算、就算您本身不懼因果孽力反噬,但鹹臨國運與拂雪道君您的氣運相互砥礪,本就日落西山的鹹臨國很快就會徹底衰敗下去,您難道要為一時之氣而承擔起這份無妄之災嗎——?”

“一時之氣。”齊虛真聽見拂雪道君重複了這個詞語。

他小心翼翼地抬頭,卻發現霜雪般的少女微垂著眼眸,似是思忖,又似是在反複咀嚼品位這個詞語。

“確實,這不過是一時之氣。”少女淡然地頷首,有那麼一瞬,齊虛真的心中升起一陣狂喜,以為對方願意放過自己,但對方接下來的話語卻讓他有些不明所以,“我與此世有一隔閡,這世間發生的一切於我而言雖並非簡單的話本故事,但也總歸是少了幾分牽動心神的悲喜。以往我並不覺得這有如何,行如過客,生如逆旅,倒也不算多壞的事情。”

什麼意思?齊虛真心中茫然,但他不敢錯失眼前之人的一言一語,隻能絞儘腦汁地去思考,去聆聽。

“我或許應該感謝你們。”對方容色淡淡道。

感謝?感謝什麼?齊虛真越發踟躇,心中舉棋不定。

但就在他仍舊冥思苦想對方話語中的深意時,一絲寒徹骨髓的冷意忽而吻上他的脖頸。齊虛真隻覺得天地驟然翻轉,他看見少女漠然的側臉與飛揚的秀發,紛揚的廣袖與秋水暈楓紅的長劍,以及那跪在她身前、沒有頭顱的一具身體……

咦?沒有頭顱?

直到腦袋滾落在地上,齊虛真都沒能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在意識徹底泯滅之前,耳蝸鼓噪著血液奔流的喧嘩,還有少女那清晰分明、擲地有聲的話。

“我應該感謝你們,喚醒了我對這片大地的憤怒。”

宋從心面容冰冷,歸劍還鞘。

頭顱咕嚕咕嚕地滾落在地,斷口平滑的屍體後知後覺地噴濺出大片大片的血跡。一絲殘存的元魂自顱骨內飛竄而出意圖逃離,下一瞬卻被宋從心彈指揮出的勁氣擊中,淒厲無比地化作青煙消散而去。

修士與凡人不同,一旦築基,他們的神魂便會超脫世俗之外,不入輪回。而若是修成元嬰,哪怕肉-身毀滅,修士也可神魂不滅。因此,修士與修士相殘反而不會遭受天譴,但修士若殘害凡人,便會遭到因果報業。

這是宋從心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殺人”,連同神魂一同泯滅,令其再無來生。

但奇異的是,本該因生命的消逝而愧疚不安的心卻出乎意料的平靜,預想中的反胃嘔吐等生理反應也沒有來襲。相反,宋從心甚至感覺到了久違的平靜。那股一直燒灼她四肢百骸的熾意與骨髓深處隱約的痛楚,都隨著她的拔劍而儘數散去。

塔樓內一片死寂,黑塔那方唯一還存活著的白衣僧侶朝這方投來一道視線,莫測又頗具深意。

“……拂雪。”站在宋從心身後的阿黎看著少女的背影,神色複雜地輕喚她的名。

沒有天譴,沒有雷劫,沒有道心破損,更沒有境界突然的滑落或是氣運的衰敗。

“果然——”宋從心緩緩地吐出一口心頭的鬱氣,五百年前仙門弟子能為了援救人皇而派遣出門中精銳,五百年後的今天仙門卻與凡塵隔開一道井水不犯河水的天塹。《天景百條》本是仙門與人間皇朝訂立的共進共退的盟約,可不知從何時開始,它卻成了一道將“人族”這個共體撕裂做兩半的罅隙與無底深淵。

仙凡兩界共同編織的虛假之天,宋從心憑借著自身的信念將其撕裂。

在她堪破虛妄的瞬間,在她直面因果罪業也無懼拔劍的瞬間,她的道已經鋪陳在她的腳下,蔓延出很遠很遠。

幾乎隻是短短幾個吐息的時間,水到渠成一般,宋從心自煉氣化神之境突破至煉神還虛之境,沒有阻塞,沒有隔閡。氣海自發吸納靈炁,從金丹蛻變為元嬰,本該驚天動地的大境界突破便這般平坦穩健地渡過,若非她氣勢變化了一瞬,他人甚至都難以察覺。

真的不會變成假的,假的不會變成真的。宋從心回首看著那具身首分離的屍體,心緒已經回歸了平靜。

但也正是這一回首,她才驚險無比地捕捉到一道虛幻的白影突兀而又迅捷地在眼前閃現。

“拂雪!”

“……!”

宋從心聽見了阿黎的呐喊,也看見了遠處與楚夭互相攙扶著站起來的宣白鳳錯愕與驚怒交雜的視線。

那是電光火石,也是生死一線。

宋從心幾乎來不及思考也來不及分辨,她猛然提氣,身體輕盈如燕般高高飛起,已練至爐火純青的“燕步”讓她在空中仍能自然無比地舒展肢體,騰挪輕盈若鳥雀。她折腰傾身,人已淩於偷襲者的上空,幾乎是擦著對方的顱骨與其錯身而過。

對方手持一柄鋒芒逼人的長劍,祂的劍尖險之又險地劃過宋從心的衣襟。若非宋從心突然突破煉神還虛之境,神識與反應比以往敏銳百倍不止,恐怕這迅如疾風、快如閃電的一劍會徑直刺入宋從心的心口,即便是阿黎也來不及替她格擋或是救援。

偷襲者身穿一件純白的鬥篷,面上戴著一張沒有面目的面具。

宋從心以燕步折身與其錯身而過的瞬間,面對這不速之客,她毫不猶豫地屈膝上頂,一記淩厲無匹的鞭腿擊碎了對方的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