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第35章】掌教首席 大風欲起心灼火……(1 / 1)

宋從心的一個承諾賣出了一個連她自己都預想不到的高價。

“謝軍師是本座看中的人, 因此她的秘密恕本座不以阿堵物為代價對外出售。”明月樓主兩根食指交錯,抵在唇上,“但是明月樓的規矩,隻要支付得起代價, 就沒有換不到的情報。你的承諾值這個價, 而謝軍師典當了自己的餘生, 活當。但代價本座還沒收到,她已經快把本金用完了。”

宋從心問道:“樓主這兒,連無形之物也能典當嗎?”

“怎麼不能呢?萬事萬物皆有其價。實在不行, 哄本座開心,本座也樂意付賬。”明月樓主托腮淺笑, “本座是戲子,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皆是戲中事。既然情報可以賣出天價, 人一生的故事自然也能。拂雪若是願意將自己的故事賣給本座,本座可願意給拂雪出個高價。”

宋從心面無表情地回憶自己二十世紀新生代青年被信息洪流衝刷、遍布二次元與各種非主流文化的短暫一生, 委婉道:“多謝樓主,不必了。”

明月樓主笑而不語,之後便向宋從心講述了謝秀衣的故事。

謝秀衣, 人間名門望族謝家嫡女,排序七, 有一胞弟謝安淮,乃雙生子。謝秀衣有先天不足之症,體弱多病,大夫也曾斷言她活不長久。但此女自幼時便表現出了極其驚人的天資,過目不忘,多謀善慮。因才學冠蓋華京,小小年紀便被欽定為皇太女的伴讀。

而其胞弟謝安淮, 雖有才學,卻遠不及其胞姐。謝安淮唯一值得稱道的便是一手足以支撐他外出遊學的劍術,好在他生性豁達灑脫,與謝秀衣感情甚篤。他不僅不嫉妒謝秀衣的才能,甚至還屢次替體弱的謝秀衣出面辦事。而自從謝秀衣接手了宣白鳳公主的暗衛與死士,開始經手一些陰暗面的工作後,她便開始韜光養晦,以病弱為名徹底消失在世人的眼中。就連桐冠城郡守之位,也是由其胞弟代管。

從明月樓主給出的情報中可知,宣白鳳假借剿匪之名打壓越界的官僚世家,抵禦外道對鹹臨國的侵蝕與滲透。在此期間,謝秀衣經手的都是一些殘酷血腥、甚至是與黑暗瘋狂同行的工作,難以想象當年不過十二三歲的謝秀衣是如何扛起這份擔子的。

所幸,謝秀衣做得不錯。然而,正是因為她做得不錯,桐冠城失落後,她才會遭到與外道勾結的官僚的激烈反撲。

桐冠城失落之後,鹹臨最強的軍力定疆軍曾四分五裂、潰不成軍,而明月樓中的情報記載,謝秀衣與其胞弟謝安淮曾經失蹤過數月之久。

再之後,大夏兵分三路,大舉入侵鹹臨。危難關頭,謝秀衣出現在戰場上,以“謝軍師”的身份整合了邊城百姓與零散但仍堅守職責的定疆軍,組織起了強而有力的反抗。她以“民間起義”為由頭鎮壓了當時自東西兩方包抄而來的軍隊,迫使朝堂不得不無視白鳳公主已經被朝廷定罪的事實,為這位先前一直無甚名氣的“謝軍師”授封“文常侯”。

“阻止外敵入侵”本是鹹臨國師的獨角戲,但這份天大的功勞,卻硬生生被謝秀衣分去了最肥美的一塊肉。

也因為謝秀衣的存在,本該“被迫”站出來“主持大局”的齊國師不得不繼續隱藏在幕後。謝秀衣統帥的定疆軍依舊堅守北疆,屯田備戰,與夏國形成拉鋸之式。鹹臨那種烈火烹油般詭異的安定,便來源於齊國師與謝軍師的隔空對峙。

“謝秀衣是被她胞弟謝安淮從外道的魔窟中帶出來的,她得以苟延殘喘的代價,是謝安淮永遠回不來了。”

自謝秀衣失蹤到她再次出現在戰場上的這個間隙裡,是明月樓的彩旦醜婆子發現了傷重的謝秀衣。

據醜婆子的說法,她發現謝秀衣時,謝秀衣正被謝安淮死死地護在懷裡,而謝安淮的屍體已經僵硬。醜婆子發現謝秀衣滿口是血,謝安淮則是被人咬破喉頸死去的。他死後,屍體發生了一些異變……而謝秀衣在被醜婆子救助後,意識昏沉間也一直呢喃著“燒了謝安淮的屍體”。

“死得很及時。痛苦,但至少沒有變成彆的什麼,還能有來世。”明月樓主說起這件事時,面上罕見地沒了笑意,“她拿不了刀了,隻能咬。”

情報上的字句含糊,直到真正遇見謝秀衣,宋從心才知道“拿不了刀”是什麼意思。

殺人的,被殺的,都太過慘烈了。

“謝軍師說她並非癡人,但這世間,又有幾人能比她癡?”

“對你,謝秀衣不會說謊,但她一定不會告訴你全部的真相。”明月樓主顯然很了解謝秀衣的心術手段,“謊言騙人終究是三流的話術,用真話說謊以行陽謀,這才算得上優秀的‘謀士’。你想破幽州此局,謝軍師便是那唯一的鑰匙。”

宋從心竭力運轉心法,才沒有在明月樓主面前露出難看的面色:“告訴我這些也無妨嗎?謝軍師應當是樓主看重的門人。”

“是啊,很可惜。本座說過,本座以往從不做先拿貨後付錢的生意。”明月樓主吸了一口煙,輕歎,“當然,虧本生意,更是不做。但這膽大包天的謝軍師都敢讓本座虧本了,本座自然要討回一點子錢了。”

“拂雪,謝秀衣對塵世沒有敬畏之情。皇權,生死,天道,神祇……這些世人敬畏的所有,在她眼中都是可以被剖析解離的東西。”

“如她這般性情,實在不應該視之為人,更應該被世人放進廟裡供奉香火才是。”

……

“你機關算儘,大費周折,應當不止是為了提醒無極道門‘鹹臨有異’這麼簡單。”

宋從心凝視著謝秀衣的眼眸,難以想象經曆了那些苦難的人還能有這樣一雙溫暖明媚的眼睛。

“……”謝秀衣輕歎了一口氣,平和的面容上竟有幾分小女兒家的嗔意,“看樣子我的小動作還是瞞不過樓主,他老人家真是半點虧都不肯吃。拿我的籌碼和真人您做生意,兩頭通吃,真是好算計。”

謝秀衣笑盈盈,完全聽不出情緒地道:“令人生氣。”

“你究竟在籌劃什麼?”宋從心並不接話,要是讓明月樓主聽見“老人家”這麼戳肺管子的話,保不準他就要笑裡藏刀地背後給人小鞋子穿,“你的目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師尊?又或者,你有更大的野心以及圖謀?”

明月樓主給宋從心的提示是:謝秀衣是前往苦刹的鑰匙,而苦刹之地則與明塵上仙有關。

因此,在見到謝秀衣的那一刻,宋從心毫不猶豫地讓天書“解讀”了謝秀衣的情報。

【[文常侯]謝秀衣

身份:謝家宗家嫡女,鹹臨定疆軍軍師,文常侯,苦刹之鑰

存世:二十七載

種族:人族

狀態:彌留

[人在瀕死時會看見許多東西,靈魂下潛之前,軀殼與靈會短暫地漂浮於塵世之水的表面。

通過某種外道的秘術,她被近乎永恒地懸停在下潛的這一瞬間。

以瀕死之肉身納靈,開啟通往某地的通道,鑽研此法之人意圖以此窺探正道魁首最深的隱秘,卻沒想到會被羸弱的獵物臨死反咬。

她在等待一個希望,一個真相。

揭開隱秘的面紗,將命運歸還於人族本身。這或許是狂士好賭,但她覺得,勝過半子便足夠了。]

……】

宋從心在看到“解開隱秘的面紗”時,心裡頓時便咯噔了一下。

她突然便想到了“曾覆脊之書”,一個有些可怕的猜測如陰冷的毒蛇般爬上了她的後心,順著脖頸躥上了頭皮。

“……你接觸過外道的秘術,你發現了那些東西。”宋從心緩緩垂下了手,“但你沒有選擇將他們重新封入牢籠之內,而是選擇打開了它?”

“李開平是你們的人,也就是說,你們已經掌握了一些製造隱秘之物的秘術?……不對,早在多年前,宣白鳳為了抵禦外道的侵蝕而四處討伐與外道勾結的官僚世家,你們應該早就發現隱秘的存在了。所以在更早之前,你們已經想過去了解……並且控製這些存在,是嗎?”

宋從心並不需要謝秀衣的回答,隻看她面上不變的微笑,她便知道自己的推測是對的。

這太瘋狂了。

“你有想過這會帶來什麼災難嗎?”宋從心沉聲道。

“人族無時不刻都活在災難之中。”謝秀衣沒有否認,她低垂著眼簾時顯得眉目恬靜而又溫雅,“地動,海嘯,洪澇,乾旱……太多太多的災難,能夠一夜之間摧毀我們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所有。人命是如此的脆弱,如朝露蜉蝣般轉瞬即逝,求知與傳承是我們對抗這些災難的唯一手段。如果不去了解,那些東西便會一直都是隱秘的未知。除了恐懼著不知何時斬落的屠刀,我們束手無策。”

宋從心想要反駁,但不知為何,她有一瞬的沉默:“不一樣的,謝秀衣。那些東西不是地動海嘯,而是瘟疫。”

“我明白,這是一場寧可屠城都不能令其泄露出去的‘瘟疫’。”謝秀衣輕闔眼簾,“我等都很明白自己在與什麼東西同行。但很顯然,它們已經失控了。僅靠明塵掌教一人鎮壓,神州還能堅持多久?明塵掌教若是不在了,對隱秘一無所知的人族還能堅持多久?”

“我學習兵法的第一課,師長便告訴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謝秀衣睜開雙眼,粲然一笑,“好戰必亡,忘戰必危。人族不能停止向前邁進的腳步,哪怕每一步都墊著同伴的鮮血與骸骨。曾經的人族很脆弱,在神州這片廣袤的大地上,人族根本無力與妖獸和異族爭奪。那時是仙家弟子與人族精銳齊心協力,橫掃九州開拓出足以令族人繁衍生息的領土。為何千百年過去,我等卻變得這般怯懦畏縮?”

宋從心垂眸:“你想怎麼做?”

“不是我想怎麼做,而是真人您打算怎麼做?”謝秀衣仰頭,露出自己細弱青白的頸項,“樓主說,您會是此世的變數。明塵掌教如此強大,您卻仍有護他之心。既然如此,您有打破如今現存秩序與規則的膽氣與魄力嗎?您敢去賭嗎?”

“你不必激將我。”宋從心搖了搖頭,她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師尊的想法,我很清楚。你著眼未來,他看的卻是當下。或許對你乃至絕大部分人來說,犧牲一部分人去成就一個光明的未來是值得的事,但我師尊不會那麼想。未來很重要,但活在當下的人也並不輕飄。救一人與救千萬人之間,本質上並無不同。”

謝秀衣安靜地聽著,半晌,她才道:“我明白,在高尚之人眼中,生命之重甚乎泰山。五百年前,明塵掌教曾以一己之力攔截了命運的洪流,然而這五百年來,凡塵不思進取,反而困於腐敗與內鬥,想必是讓他失望了。”

五百年前,宋從心已經不止一次聽見這個時間了。五百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謝秀衣見宋從心沉默,終於丟出了最後一記響雷:“白鳳還活著。”

“什麼?”宋從心微微一怔。

“白鳳還活著,我能感覺到,她還活著。”謝秀衣緩慢地咬字,每一個字節都仿佛在咀嚼著痛楚,“但我不知道,她‘活著’是否能算是一件好事。她與曾經留守桐冠的將士們被困在一處名為‘苦刹’的地方。但樓主告訴我,千百年來唯一一個成功將淪落於苦刹之地的人帶出來的,隻有明塵掌教。我受困於外道地宮之時,他們把我變成了通往苦刹之地的鑰匙。但這條路,隻能前進,而無後路。”

謝秀衣想去找那遠在雲端的人神,叩問他,如何去救那些淪陷於苦刹之地的人。

“苦刹之地,究竟是何處?”宋從心問出了自己心中積鬱已久的困惑。

“我不知。咳咳……這世上恐怕除了明塵掌教,沒有人知道那裡是什麼。”謝秀衣壓著嗓子咳嗽,她不願失態,但她每咳一下,瘦削單薄的身軀都在隱忍地顫抖。看著她唇角緩緩滑落的鮮血,宋從心取過桌案上的巾帕給她擦拭,而後屈指一彈,將一顆丸藥送入她的口中。

那丹藥甫一入喉便化作了一道溫暖的水流,謝秀衣慘白如紙的面色很快漫上一絲紅暈,她平複了下氣息,話語開始變得平穩。

“我不知道苦刹之地裡有什麼,但樓主告訴過我那些東西的‘本質’。”謝秀衣道,“您可以將其看做是‘神之胃囊’。”

宋從心一怔:“胃囊?”

“是的,胃囊。那是高高在上的神明隨手拋出的,用以捕食獵物、蠶食九州、獲取養料的胃囊。”謝秀衣說這句話時,神情罕見地冷了下來,“那些外道通過儀式向神明獻祭‘食物’,將神視作至高無上的偉大存在。可是當‘食物’成功反抗了一次時,他們便又開始疑神疑鬼,意圖讓神重回巔峰。為了維護他們心中那份盲目的強大,連恐懼尊崇的神明的奧秘都敢探索,這究竟是敬畏,還是不敬呢?”

宋從心猛然攥拳。她推測謝秀衣有一段極其可怕的遭遇,但她沒想到,謝秀衣已經觸碰到了與神祇相關的禁忌門扉。

“仙門鎮守九州,付出了無數的鮮血與犧牲。你們的所作所為很可能會讓前人努力維持的平衡付之一炬。”宋從心直視謝秀衣,“你既已接觸過外道,便應當明白祂們汙染、侵蝕、同化一切的邪祟本質。祂們腐化人性,令人從惡如崩,其中的進退得失,你要如何去均衡?”

“真人,秀衣畢竟不是神。”謝秀衣苦笑,“我們將權力放進牢籠,用律法去治理天下,但再好的策略沒人去實施也終歸會變成毫無意義的白紙。因為恐懼未竟之事便不去做,我們的族群便會永遠羸弱。眼下我們所能做的,是點燃眾生心裡的那把火,願火焰熄滅前,後人能得以窺見天光。

“但我也告訴過兩個孩子,當權者可以以大義與信念去把控人心,但當權者自身必須永遠清醒。再如何令人動容的話語,都必須冷靜地思考背後所代表的利益。玩弄話術之人,永遠不要被自己的話語感動。所以,我隻是單純相信,守護家園與巢穴是一切生命的本能。”

“……”

“您也明白的吧?這是一場九州生靈與外道的博弈,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明塵掌教以一己之力令傾軋而來的車馬在蜉蝣前止步,我等凡人自是感佩於心。但,足夠了,真人。人族不能永遠活在人神的庇佑之下,我們隻是將人族原有的命運歸還給人族本身。”

她笑:“我能攪動凡塵這一潭死水。您呢?真人,您做好準備為上界請風了嗎?”

“堅定趨光的信念總會令人動容,但我不是你的兵士,你說服不了我。”宋從心輕抬眼眸,“不過,我所行之路並非頑執之道,你若做得到,那便去做。而如果你們失敗了,那不過是這世上與外道勾結的‘世家’又多了一個。”

“確實。”謝秀衣輕笑,“此舉是在觸犯仙凡條例。真人,您害怕報應嗎?”

“報應?”宋從心垂首,幽深漆黑的瞳孔中似有一簇暗火,明明神魂中的寒咒不曾淡去,她卻隱隱感覺到了一種燒灼。

“我就是他們的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