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第31章】掌教首席 笑裡藏刀心叵測……(1 / 1)

鹹臨國, 銅鎖關,立庸城。

謝豫在妻妾的侍奉下清洗了臉面與身體,挽發束冠, 從櫃櫥中選出最素淨端莊的服飾。打理好自己的一切後, 謝豫看著銅鏡中俊雅端方的人影,頷首露出滿意之色。他想,這不見天日的苦日子總算要到頭了, 他都快不記得自己謝家公子原有的排場與樣子了。

“郎君是要去見文常侯嗎?”妻妾神情憂慮道。

“當然, 這件事總要說服郡侯的。”若換在往常,謝豫定然是要與妻妾溫存一番, 但眼下即將去見那位即便與家族割裂也依舊能一手遮天的族姐,謝豫可不想因為沾上女人的脂粉味而給對方留下輕浮的印象, “郡侯溫柔雅達,仁義愛民, 她一定會理解我的苦衷的。”

垂著頭為謝豫整理衣擺的妻妾聽了這話,頓時輕咬唇瓣露出幾分掙紮之色。但看著意氣風發的郎君,她最終還是低下頭, 沒有多說什麼。

謝豫離開了城主府, 驅使馬車朝著城外的大營而去,一路上他都在腹中打著一會兒要說的草稿,想到動情之處便覺得百感交集。雖然如今鹹臨與大夏仍在休戰,但也不過是從攻城轉為圍城罷了。立庸城居於天然險要之地,臨江橫亙城前,這座設有古炮與馬蹄形南北城防堡壘的軸心式城市是鹹臨邊境最後的防線。上一代宣明王不惜耗費十數年的光陰打造了這座“鹹臨第一關”, 因城市形似銅鎖,故名“銅鎖關”。

立庸城擁有兩道城牆,同時還有以臨江為源頭的護城河與可以升降的吊橋。即便敵軍攻破了第一道城牆, 也會被設立在第二道城牆之外的機關迷陣所阻。同時,立庸城還設有炮樓與瞭望塔,這座環繞天險精心設立而成的堡壘易守難攻,一度被大夏視為“不征之地”。若非如此,鹹臨也無法在國門被破的情況下與大夏拉鋸至今,在僅剩一座孤城的情況下依舊守衛著鹹臨的和平。

不過,這也已經到頭了。謝豫心中默道。如今的鹹臨,白鳳公主失蹤已久,君王晚年昏聵,國師把持朝綱。在謝家沒落之後,那位看上去風平浪靜,但實際心裡當真無恨嗎?謝豫覺得不可能,畢竟她都被人害成那副模樣了。

對於那位親自開廟在族譜上劃去自己名姓的族姐,謝豫心中是又敬又畏。他敬她赤膽忠心、足智多謀,在白鳳公主失蹤多年後仍舊堅守;但他也畏她韌如堅鐵,即便變成那般模樣,竟然還能把控全局,引無數人追從……

因為是在戰時,謝豫走的是城門旁僅供守門侍衛通行的小門。若換做是以前,他恐怕會對此感到屈辱,但在立庸城被圍困的第七個月,他已經深刻地明白在足以翻天覆地的危機之前,身份地位沒有任何作用……不,或許還是有的。若不是銅鎖關險些淪陷時族姐率大軍而至力挽狂瀾,立庸城的平民可能會流離失所,但他這名義上的城主卻十有八九會被斬首祭旗,威懾民眾。

胡思亂想了一路,等到馬車在路邊被攔下時,謝豫才在仆從的攙扶下下了馬車。軍營紮的是帳篷,剛踏入營地,謝豫便被這裡肅穆的氛圍壓得喘不上氣。放眼望去,士兵們不是排列整齊地操練,就是挽著袖子開荒播種——謝豫知道糧食對軍隊而言的重要性。但他不明白,明明是必須穿最柔軟的絲綢錦緞才能不磨傷體膚的天生貴人命,為何放著寬敞舒適的城主府不住,非要住在軍營?

看著披堅持銳的將士走上前來搜自己和仆從的身,謝豫忍不住皺了皺眉。這些隻會一板一眼做事的士兵真是不開竅的榆木,他人都站在這裡了,看著他這張謝家人的臉,還要那些無謂的堅持做什麼?

“阿姐身體可還好?”心裡想的是一回事,但面上,謝豫還是彬彬有禮地詢問一旁身披銀甲的青年將士。

“軍師昨夜未眠。”青年面無表情道。

這便是謝豫覺得這些士兵都是朽木的另一個原因了。白鳳公主都不知道失蹤多久了,如今手握兵權的人已經封侯承爵,成了這支軍隊名副其實的領軍,但這些死腦筋的將士卻還對著自己的上將一口一個“軍師”……仿佛宣白鳳那個“將軍”還能回來似的。

文常侯的大帳守備最為森嚴,幾乎是十步一崗,百步一哨。走進“軍師”的大帳時,謝豫突然便有些緊張。

“進來。”平靜溫和的女聲撫慰了謝豫驟起波瀾的心扉,他抬頭,下意識地露出一個笑。

謝豫走進了內間,面上還掛著熱絡的笑,然而出現在眼前的畫面卻瞬間震碎了他已經抵在喉舌上的寒暄之語。

……紙張,鋪天蓋地、密密麻麻的紙張。

寫滿蠅頭小楷的戰事密報,繪製精巧的人面畫像,滿是複雜線條的城防地圖,還有許多根本看不懂的密信與暗號……這些或新或舊的紙張訂滿了大帳內的四壁,入目所及儘是文字與線條,帳內地面更是被鋪得無處落腳。

而那人,就坐在輪椅上,居於無數情報線索的中央。

就像一隻劇毒的黑蜘蛛,在巢穴中編織著密結的羅網。

不知為何,謝豫忽而便覺得有些膽顫。他咽了一口唾沫,那些體面的寒暄之詞便徹底說不出口了。

“是阿豫啊。”那人笑了笑,嗓音有著長久未進食水特有的沙啞,但每一個頓挫都有著恰到好處的從容與溫雅,“進來坐吧,找我有什麼事嗎?”

那女子回頭,看了過來。瘦骨嶙峋的身體,倚靠在輪椅上的仿佛隻有一具包裹著皮囊的白骨。即便是沒有繡任何圖樣的純色絲綢穿在她身上,都有種衣上的顏色要將這個人徹底壓垮的觀感。看見已經瘦脫了模樣的人形時,謝豫本能地產生一種難受與不適,因為人總是容易物傷其類的。

然而,當謝豫對上那雙溫柔堅定、仿佛填充著血肉滾燙的眼眸時,他心頭泛起的那股刺意便突然消失了。因為這世上再沒有誰人的眼睛能比眼前之人溫暖。哪怕皮相乾瘦得可怕,她的眼睛也盈潤有光,沉澱著洗滌了一切負面情緒後鉛華儘去的美好。

“阿姐。”謝豫扯了扯僵硬的嘴角,眼見著女子微微傾身,他連忙上前,展開雙手做出虛虛攙扶的姿態。

“不必。”女子含笑拒絕了,瞥了一眼旁邊的桌案,“坐吧。”

謝豫從善如流地坐下,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桌案上的文宗:“聽侍衛說,阿姐又徹夜未眠,案牘勞形了?”

“不過是處理一些瑣事,哪就算得上勞形了?”女子微微一笑,她已經不是正當風華的少女了,但因為骨相足夠漂亮,所以即便如此消瘦,她的病態也不會顯得太過醜陋與難看。至少在謝豫看來,自己這位族姐是維持住了世家的儀態與體面的。

多不容易啊。他感慨。

“我這次來,是有一事想要告知郡侯。”謝豫換了一個稱謂,暗示自己接下來要談正事了。

“不急。”誰知,女子卻突然開口打斷了他的話,她轉頭看向行軍帳用以透光的窗口,淡聲道,“你看。”

外頭的喧嘩嘈雜攪得人有些心煩意亂,謝豫順著她的視線看向窗外,隻見幾位平民正自發自覺地與將士們一同勞作,在蓄水池旁摔打著將要用於砌牆的泥漿。謝豫隻掃了一眼,很快便不耐地移開了視線,繼續道:“郡侯,你聽我說。”

女子收回目光,眼神平靜地凝視著他。這回,她沒有打斷他的話。

“夏國已經退兵了。”

謝豫十指交握,斟酌著語句:“拉鋸與圍困的僵滯局面已經持續得夠久了,再這樣下去,城中子民遲早會撐不下去。如今鹹臨的局勢,想必郡侯比我一邊境小城的郡守更加清楚。當今天子失道,皇儲生死未卜,朝堂苛刻文政,各大世家備受打壓與迫害——”

“你想說什麼?”女子垂了垂眼眸。

“我知郡侯心係百姓,並非愚忠之人。”謝豫額角沁出細密的冷汗,卻是朗聲一笑,“郡侯擁有如此大才,何不另投明主?”

此話一出,帷幄內一片死寂。就連外頭的喧囂聲都變得遙遠、模糊。

謝豫打了一肚子的草稿,他本以為自己說出這句話時應當是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的。但實際上,直到話語脫口而出,謝豫才發現自己聲如蚊呐,說得又快又急。嘴皮子禿嚕得好像被開水燙了似的。

這讓他感到有些惱怒。

“你說的明主,莫非是大夏異姓王悲彌圖呼?”女子的語氣很平靜,這種平靜極大地安撫了謝豫,給了他幾分繼續往下說的自信。畢竟自古以來識時務者為俊傑,文常侯智多近妖,自然是聰明人。聰明人不會盲目癡愚,不會一意孤行地去做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樹上的傻事。

“是的,圍城的軍隊之所以退去,也是悲彌王親自下達的命令。”謝豫淺吸了一口氣,穩住自己的語聲,“郡侯應當知道,悲彌王寬宏仁善,慈愛於民。他一直都想穩定夏國的局勢,化解兩國積聚至今的矛盾與仇恨。如今夏國皇室已在內鬥中死絕,各地諸侯無人是悲彌王的一合之敵,悲彌王登基指日可待。”

“繼續與夏國僵持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郡侯……立庸城明明是兵家必爭之地,如今卻被圍困半年之久也不見京城調來哪怕一粟的軍餉。君王昏聵失道,夜夜笙歌,醉生夢死也不看一眼這個國家的邊陲。這偌大的城池與軍隊,是郡侯嘔心瀝血一點點反哺起來的。”

謝豫知道,想要養活這支十萬人的大軍到底有多麼艱難。文常侯幾乎是走到哪,屯田便囤到哪。除此之外,查抄富戶與經營商貿那等銅臭之事,出身清貴的文常侯也沒少去做。若不是文常侯有一邊打壓反抗自己的世家一邊提拔追隨她的富戶的才乾,在摧毀利益群體的同時對其進行洗牌與翻盤,文常侯早就被世人口誅筆伐,聲名狼藉了。

“郡侯煞費苦心,那占著天子名頭的人卻能一聲令下便剝奪郡侯的軍權,令郡侯一番心血儘付流水。”

“為他人作嫁衣裳,郡侯難道便甘心嗎?”

其實若是可以,謝豫更想勸文常侯造反並自立為王。但這世間總是有這樣或那樣的無可奈何之事,一個命不久矣的王,再如何英明神武也無法令搖搖欲墜的山河長治久安。

京都傳來的聖旨越來越頻繁,言辭越來越激烈。這是謝豫規勸文常侯的底氣之一,因為他知道文常侯已經沒法回頭了。這個“繼承”了白鳳公主所有遺產的郡侯一旦流露出一絲半點的軟弱與疲態,那些隱藏在暗處的蟲豸鬣狗便會一擁而上,肆虐瘋狂地享受一場帶血的狂歡。

“這場戰爭再繼續持續下去,隻會勞民害民。”謝豫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說到動情處,下意識地想要伸手去握對方的手。但很快,謝豫突然反應過來,伸出的手尷尬而又僵硬地落在了扶手上:“我知道郡侯與那等為富不仁的商賈是不同的,再沒有誰比郡侯更掛心平民百姓的生死了。既然如此,郡侯何必執著於那愚昧的忠誠?國君不賢,那便另投明主。為天下計,為百姓謀,這才是大義所在!”

謝豫說著,自己都漸漸亢奮了起來。他看見顰蹙的女子神色微微鬆動,面上似有幾分笑,頓時心中大定。

“我沒想到你會這般為子民著想。”文常侯溫柔道,“阿豫,這些年身為邊陲城主,你一定藏了許多不可與外人言語的苦楚吧?”

“哪的話,那都是我該做的。”謝豫忍不住哽了一下。他本也是出身高貴的世家子弟,被下放到邊境疾苦之地吃沙子不說,還要整天擔心敵國會不會打過來,他多麼懷念自己曾經無憂無慮的生活,多麼想念帝都春日開滿城街的扶風花。

“可是——”女子不等他平複心緒,話語忽而一轉,面上似有難色,“口說無憑,誰也不知夏國退兵是否是悲彌王詐降的詭計。萬一我方投降,對方卻出爾反爾,屆時又該如何是好?阿豫,我們賭不起,不能冒這個險啊。”

“不會的!”眼見著成功儘在咫尺,謝豫面色漲紅道,“退兵百裡是悲彌王展現出來的誠意,隻要我們布告戰爭檄文,將獻城之義舉告知天下。屆時悲彌王礙於天下人之輿論也絕不敢虧待獻城的功臣!如今夏國內亂,天下未定,悲彌王若是出爾反爾,以後哪位賢才還敢投靠於他?他如何能令天下歸心?!”

女子搖搖頭:“阿豫,這隻是你的一家之言,悲彌王如何想的,我等都不清楚。要知道夏國蠻橫,毫無禮教可言。你雖是我的族弟,但僅憑你三言兩語便要讓我身後這十萬大軍臣服,未免也天真了些許。”

看見女子冷靜的神情,謝豫激昂的心緒逐漸回落。他倒是對此並不感到意外,文常侯若這麼容易便被說服,她便不是文常侯了。

“……我知郡侯是想知道我是如何與悲彌王通信的。”謝豫後知後覺間驚出了一身冷汗,他不該放鬆警惕的,文常侯一旦攥住了密信便等同於攥住了他的把柄。日後即便文常侯投誠,也完全可以將謀逆的罪名推到他身上。

謝豫心念流轉,面上卻還灑脫一笑,道:“但還請郡侯多加體諒,我的確有與悲彌王通信的渠道。但我隻身一人來此,也是抱著會被郡侯滅口的覺悟的。若是郡侯答應,事後我必將雙手將密信呈上。但塵埃未能落定時,我也總要為後人尋一條生路的。”

女子聽罷卻是面有慍色,叱道:“蠅營狗苟,小人之心!我若要治你罪,在你開口之時就應該把你拖出去斬了!既然沒有放手一搏的魄力,又何必行此刀尖之舉?!謝家已經沒落,我等僅剩的族人若不抱團取暖,真要等到昏君誅滅咱九族不可嗎?!”

謝豫被罵得一時間抬不起頭來,心中卻隱隱暗喜。一來文常侯口出“昏君”之言,顯然已對鹹臨皇室不滿至極;二來對方如此恨鐵不成鋼也是因為惦念同族之情,確實是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雖然心中感動,但謝豫還是道:“請阿姐體諒。”語氣已是軟了下來。

“罷了。”文常侯不易有過大的情緒起伏,不過是短短幾句話,她便禁不住嗆咳了起來,再抬頭,她越發面無人色,慘白病態,“去取紙筆來。”

謝豫愣了一下,隨即狂喜。他連忙從桌案上抽出毛筆,鋪開宣紙,細細地研磨煙墨。

“我說,你寫。”

“是。”

“夫天地者,蒼生之熔爐;昏王者,剮萬民之白刃也……罪王懷,近小人,遠賢臣,老昏聵,妒皇儲。一生碌碌,庸凡不足……”

女子語氣輕描淡寫,提筆落字的謝豫卻心驚膽戰,後背冷汗津津。雖說他早已知道文常侯並非世人認知中的忠臣賢臣。但宣白鳳是文常侯效忠的君主,天下以孝為道,哪怕宣懷王老年昏庸,指著自家君主的父皇罵庸凡不足……這多少也有點太過了。

謝豫心臟狂跳,但轉念一想,文常侯將事情做絕,哪怕白鳳公主有朝一日歸來,她也絕無轉圜的餘地,心下頓時越發安定。

出身世家的謝豫寫得一手好字,他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寫下了這篇由文常侯起草的檄文。

待到他書完最後一字,將檄文送至女子面前過目,等待文墨晾乾時,女子又道:“王將格言璽在書櫃下方的暗盒裡。”

謝豫連忙離開桌案,起身前去翻找。

翻找到那黑黝黝的暗盒時,謝豫長了個心眼,將盒子朝外打開,以防機關暗算。然而盒子沒有機關,按照文常侯的指示解開魯班鎖後,鋪著深紅絲綢的盒中正安靜的躺著兩枚印章,分彆是“文常侯印”、“鎮國將軍印”,兩枚合在一起,便是鹹臨國的“定疆格言寶印”。

看著這兩枚代表無上權利的寶印,謝豫不禁露出幾分難言的神色。

他一時看得入神,身後卻突然傳來那道清微淡遠的聲音:“阿豫,咬緊牙根。”

“啊?”謝豫沒能回神。

下一秒,隻聽“噗嗤”一聲,一股涼意透心而過。

謝豫捧著暗盒,茫然地低頭,卻見一柄閃爍著寒光的利刃刺穿了衣襟,洞穿了他的心口。

發生了什麼?謝豫還未能回神。胸口的刀刃卻猛然向後一抽,劇烈的痛楚伴隨著心臟停跳的窒息,讓他緩緩向後倒去。

瀕死之前,謝豫頭顱後仰,瞠大的眼瞳中倒映出身披銀甲、緩慢收刀的少年,與少年身後穿著漆黑鬥篷,從桌案上拿起戰爭檄文的陌生少女。

那少女背對著他,曲指往筆墨未乾的檄文上輕輕一彈。

“好字。做罪證也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