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第30章】掌教首席 人間煉獄莫如是……(1 / 1)

隻身闖入濃霧中的靈希, 有著與羅慧相似的遭遇。

然而,靈希仿佛感覺不到恐懼一般,對周遭密密麻麻的惡鬼雕像熟視無睹。她踩在濕濘的沼澤上, 如履平地, 好似一片輕盈的鴻羽。

她舉著自己手中破破爛爛的招幌子,快速地在樹林間穿行。離人不走回頭路, 這是為她指路的村民告誡她的規矩之一。在離人村, 生人必須保持喪葬的禮儀與端肅, 最重要的是,“平日不入離人村, 入則必定有離人”。因此靈希才會對那些弟子說他們礙事, 她一人足矣。

靈希走走停停,一路追尋著那似有若無的歌聲前進。踏過泥濘的沼澤,穿過蒙蔽雙目的灰霧,再次踩在堅實的土地上,靈希才微微抬起低垂的眼睛。周圍的灰霧漸漸散去,拂面而來的風腥燥而又黏膩, 草木焚成灰燼的煙氣與潮氣攪和在一起, 其中還摻雜著似有若無的腐敗氣息。

穿過那濃重不詳的灰霧,映入眼簾的卻不是臆想中恐怖陰森的景象,而是一片燦若殘陽的葦草萋萋。

“阿姆, 阿姆等等我!”一個背著背簍的男孩踩著淌過腳踝的流水,小跑著從蘆葦蕩上跑過, 朝著遠處一個鬢發斑白的女子的背影追去。

那看不清面貌的中年女子同樣背著一個巨大的背簍,裡面裝滿了采摘下來的葦子。聽見小男孩的呼喚,女子停駐了腳步,她站在原地等著小男孩小跑著上前, 牽住她的手。小男孩跑得氣喘籲籲,嘴巴卻還上下磕碰個不停:“阿姆阿姆,我想吃艾蒿粑粑,什麼時候能吃艾蒿粑粑?”

“阿姆阿姆,晚上能不能吃魚啊?”

“阿姆,阿姆!理理我嘛……”

小男孩舉著小手一蹦一跳,中年女子微微傴僂著腰,似是在側身聽男孩的童言童語。即便看不清面目,眼前的場景依舊讓人感到溫暖窩心。

無論是人還是景,所有的一切都籠罩在一層淒清的天光之中,形影朦朧如草葉上的露珠倒映出來的幻影。靈希跟在這對母子的身後往前走,越是往前,周遭的景物便越是虛幻。塵世間的所有都浸潤在過於燦爛的陽光中,唯獨靈希是真實的。

直到靈希走出了蘆葦蕩,跨出某一步時,絲線斷裂的觸感伴隨著耳畔邊響起的鈴聲,眼前的場景再次變了。

荒涼的土地,枯槁的腐木,老鴉在枝頭發出淒厲的叫聲,一座毫無生氣的村莊便出現在靈希的眼前。

那些骨瘦如柴卻還麻木勞作著的農民,乍一眼望去,田野上站著的仿佛不是人,而是一個個單薄瘦削的鬼影。但是這裡的人沒有穿白衣黑衣,人人都是一身便於勞作的深色短打,那一張張被苦難雕琢出紋路與溝壑的臉上還能讀出幾分苦意。

靈希站在田間的小路上,安靜地看著田裡勞作的百姓。

他們不是在耕作,也不是在豐收。田裡已經長滿了掛穗的麥子,這些麥子分蘖多,掛穗重,穗顆粒飽滿,想來再過半個月,這些麥子便會染上燦爛的金。但眼前這些窮苦的農民卻在用鋤頭狠狠地錘砸這些珍貴的糧種,將它們全部翻進地裡。靈希能看見那一雙雙麻木的眼睛中流露出來的痛苦之色,一些渾濁的水被鎖在裡面,落不下,也淌不出。

“嘻嘻嘻,哈哈哈……”靈希聽見了一聲似哭似笑的咕噥聲。她回頭,一個赤身裸-體的黝黑鬼影哭叫著自她身後跑過。他揮舞著枯枝一般的手,被小徑上的石頭絆倒,“咚”的一聲便栽進了不遠處的水潭裡。

靈希看著那泛著漣漪的水潭,落水的鬼影有氣無力地掙紮了兩下,隨即便“咕嘟咕嘟”地沉了下去。

那些田間勞作的農民抬起頭,朝著水潭的方向看了一眼,但也僅僅隻是看著。

沒有人施救。

“草席,要多備一條了……”靈希聽見其中一人的呢喃。

面對一條生命的逝去,這些村民卻顯得麻木至極。靈希靜靜地站立了片刻,轉身便朝著那個水潭走去。她在水潭邊緣半蹲而下,準備打撈落水的人時,一根拐杖卻突然從旁伸出,輕輕點在了她的手背上。

靈希抬頭,對上了一雙眼角布滿皺紋卻又慈祥悲憫的眼。

“女娃娃。”一個傴僂著腰背的老婆婆站在小徑上,她穿著洗到發白的麻服,灰白的鬢發梳理得一絲不苟,她站在那裡,麻皮般蒼老的唇縫像布袋子的褶皺,語氣卻溫柔得如同呼喚遠行遊子的母親,“你從哪裡來?要給誰人送信呐?”

這是十分詭異的情景,然而靈希卻隻是從地上站起,沒有再去看水潭中沉淪的人影。

“我是一雲遊四方的道士,走哪停哪,沒有來處。”靈希從懷裡掏出一個包袱,“我想給平山村王大花與二妮送信。”

這個有著慈悲眉目的老者靜靜地注視著靈希的包袱,許久都沒有開口。靈希也沒有輕舉妄動,隻是保持著遞出包袱的姿勢站在原地,等候老者的發話。好一會兒,老者似乎回過神來,朝著靈希露出了一個慈祥的笑容。

“來,來,隨我來。”老者不在意靈希拙劣的裝扮,自顧自地拄著拐往村裡走去,“大花與二妮啊,走了也有十二年了。”

面無表情的靈希在聽見老者以熟稔的語氣說起那兩個名字時,垂下的眼睫顫動了一瞬:“嗯。她們還好嗎?”

“當然好。”老者樂嗬嗬地笑著,“不用在人間受苦,當然好。”

這一句,靈希沒有接話,所幸老者也並不在意。她步履蹣跚地帶著靈希進了村莊,推開院子的籬笆,進了一間破舊的茅草房。

靈希跟在老者身後也進了屋子,這間鄉村最簡陋的茅草房中拾掇得很乾淨,房間內隻有稻草鋪成的床與兩把椅子。房間正中央是一個隔開的篝火堆,頂上吊著一個火爐,裡面咕嘟嘟地煮著灰黑色的米漿糊糊。

“隨便坐。”老者招呼靈希,進了僅用一張草席隔開的內間,顫巍巍地彎腰從草編的箱子中取了什麼。不一會兒,老者便樂嗬嗬地捧著一個裝著熱水的搪瓷小碗,將這個對村民來說可能是相當寶貴的水碗放在了靈希面前的小桌上:“來,家裡沒什麼好東西,喝口熱水。”

靈希看著那缺了一個小口的搪瓷碗,也沒有拒絕。她捧著搪瓷碗輕輕晃動,看著升騰而起的水霧:“老人家,為什麼村民們要把好好的麥子都翻進地裡呢?”

老者仍舊是那張樂嗬嗬的笑臉:“因為不能吃啊。那麰啊,吃了心裡燒得慌,然後人就會發瘟的。但是麥子種了,官老爺便要來納糧,要凡糧,不要仙糧。交不起糧便要搶,那還不如說田裡荒了,種不出糧食來。入冬前去山裡走幾遭,掘點草根樹皮觀音土,興許還能活些人下來。”

“……仙糧?”靈希將搪瓷碗抵在唇上,喃喃。

“是啊,仙糧啊。”老人笑靨不變,那慈祥的笑容宛如一張僵硬的面具般砌死在她的臉上,“哎喲,瞧我這話說的。仙家的糧食怎麼會不好?隻是我們凡人承受不起這麼濃厚的仙家氣運罷了。吃不得,吃不得哦。”說著,還微微用力地在自己的臉上扇了幾下。

靈希看著這個笑著扇自己嘴巴子的老者,空氣凝滯得令人幾近窒息,可她持著茶碗的手仍舊穩穩當當。

……

“大夏的潰毀,源於糧災。”

老饕看著荒廢的田地,彎腰從泥淖中拔出幾根還未完全腐爛的小麥:“你們看,分蘖多、掛穗足,這種不挑地的麥子即便是荒廢的土地也能存活下來,產量與口感都要遠勝於如今凡塵的糧種。這是天載子午一十一年仙門贈予凡塵的良種,但夏國的糧種被人動了手腳。”

和老饕一同在北荒山地界展開調查的弟子聽罷,心裡咯噔一下:“凡人吃了會怎樣?”

“這些糧種浸潤了魔氣。凡人若是吃了,輕則迷神失心,重則神智全無,後果不堪設想。”老饕面色難看地閉上了眼睛,他攥著麥苗的手止不住的顫動,“回想一下,仙門將良種給予凡塵皇室,有人在其中動了手腳。百姓播種了仙家的良種,卻種不出可以果腹的食糧。沒有糧食,民不聊生,為了將國家內部的危機與風險轉移,當權者會怎麼做?”

旁聽的弟子聞言,心頓時涼了一般:“……靠搶。”

“不錯,靠搶。”老饕神情痛苦地蹲在地上,雙手抱住頭顱,“發動戰爭,掠奪他國的食糧,讓彆國的百姓餓死,這是夏國唯一的解決方法。同時,戰爭還能消耗掉部分人口,減少糧食的損耗,貴族也能侵占更多的良田,增大自己的家業。”

參與外門大比的弟子嘩然一片,其中更有人接受不了這滔天的惡意,發出了憤怒的吼叫。他們幾乎是怒目圓睜,字字泣血道:“為什麼?!以魔氣侵染良種禍害人間,這已經違反了仙凡條例!他們難道不害怕天道清算的嗎?!”

這句詰問一出,眾弟子便見老饕慘然一笑。

“可他們沒有給百姓良種啊,在發現良種‘不慎被汙染’後,他們已經嚴令禁止百姓耕種了。”

“這良種……難道不是心係子民的左丞相偷盜後,散於民間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