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第22章】掌教首席 臨江畫舫見癡絕……(1 / 1)

臨江河畔, 沐寺。

沐寺是鹹臨國民間自立的小廟,平日裡煙火寥落。但今夜,天上星辰爍熠, 夜幕尚未降臨, 昂星便已高懸於空。

三個做江湖遊俠打扮的修士循著臨江的河道一路摸索,最終找到了坐落於昂星方位的沐寺。隻需一眼便能看出此地的沐寺與其他地方簡陋破舊的沐寺不同, 黃梨木製成的神龕精致漂亮, 兩側還墜著摻雜了金絲的紅繩編織而成的如意結。

雖然不算太過顯山露水,但宋從心拂了一把神龕, 看著乾乾淨淨沒沾染半點塵埃的手指, 便知道這座神龕平日裡應當是經常有人打理的。

三人安安靜靜地待在江邊, 等待酉時的到來。

仲冬月的白晝短暫,以前戌時才會黯淡下來的天色,如今早早便已日落西山。楚夭無聊得蹲在一旁數螞蟻玩,梵緣淺坐在神龕旁入定,宋從心依靠著一旁的樹乾閉目養神。三人其實心裡都沒底,宋從心也不確定自己對暗號的解讀便是正確的, 但眼下什麼線索都沒有,隻能瞎貓逮耗子了。

就在楚夭數第五遍螞蟻並隱約開始暴躁時, 遠處突然亮起了光。確切來說,是已經徹底黯淡下來的水天之間忽然破開了一道光亮。就像入夜後凡塵人家點起了燈火一般, 那光芒出現得有些突兀,三人抬頭望去, 便見水道的儘頭竟緩緩駛來了一艘足有四層高的樓船。

隻看第一眼,宋從心便覺得自己眼睛都要被這金碧輝煌的樓船給閃瞎了。堆砌金玉與水晶琉璃的樓船,仿佛要向世人昭示何為“黃金屋”一般。哪怕是在夜晚,這艘樓船也像燈籠一樣明亮。船隻左右各八扇的巨大龍槳整齊劃一地劃動著流水, 水倉排水的嘩嘩聲齊整而又響亮。

若是凡人看見了這突然出現的壯觀樓船,恐怕會將其當做神跡或是龍王出行的禦輦,但大宗門出身的宋從心與梵緣淺卻能從中看出不屬於人間的技藝與門道。樓船緩緩靠岸,湍急的水流中,宋從心隻看見樓船兩旁的甲板上走出了十幾名身影娉婷宛如畫中仕女的麗人,她們手中捧著一團足有普通女性手腕粗沉的繩索,尾端係著沉重的鐵鉤。這些看似嬌弱的麗人仕女恍若無物般地將鐵鉤甩了幾圈,而後——猛地朝岸邊擲出。

我嘩——!宋從心忍不住在心裡爆了一句粗口,面上卻仍舊平靜從容。靠在她身邊的楚夭就沒那麼淡定了,她挽著宋從心手腕的手突然一緊,弱聲道:“……是我眼拙嗎?我怎麼看不出她們的修為呀?”

因為那些仕女全部都是凡人啊。宋從心在心裡默默道,這些看似嬌弱的仕女,每一個的武學修為都不比重溟城那群肌肉虯紮的精銳低。

這“人間癡絕處”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地方?

鐵鉤鎖住了岸邊的石壩,宋從心一開始還在思考石壩上的內扣的槽口究竟是做什麼用的,現在她知道了。鉤索固定好後,伴隨著船上十數名女子輕描淡寫的拉扯,樓船緩緩地朝著岸邊靠來。離得近了,三人便聽見了樓船上觥籌交錯、鶯聲燕語的熱鬨聲響。雖然宋從心知道連船上的仕女水手都擁有如此身手的地方不可能是什麼聲色犬馬的場合,但這種跟道士沒什麼緣分的脂粉氛圍依舊讓她頭皮陣陣發麻。

“三位客人,還請登船。”一名身穿鵝黃色襦裙的女子倚在樓船夾板的扶手上,揚了揚手中的水袖,吳儂軟語的嗓音頓挫優美,說話都宛若歌唱。

梵緣淺和楚夭下意識地偏頭看了宋從心一眼,這一眼,便讓極擅察言觀色的女子明白了三人中負責主事的那一位。

宋從心硬著頭皮登船,楚夭和梵緣淺跟在她身後。那鵝黃色襦裙的女子提著一盞燈籠笑盈盈地為她們引路,同時道:“客人們是第一次來嗎?”

暴露自己的無知容易被人當韭菜割,但不懂裝懂顯然問題更大。宋從心平靜地凝視著女子的笑顏,隻這一眼,鵝黃色襦裙的女子便覺得心臟重重一跳。毫無預兆地,她忽而便覺得眼前之人這張喪氣又頹靡的臉,實在配不上這雙如蘊雪光般的眼。

“是第一次來。”宋從心斟酌了片刻,終是點頭承認了下來。

“原來如此。”女子嫣然一笑,不知為何,她莫名地有些緊張,下意識地不願慢待這三位新客,“我名‘半見’,立冬之起、江水泱泱之色。敢問客人貴姓?若您不嫌棄,接下來不妨指名於我,我會隨侍旁側,令三位此行能儘興而歸。”

“我名圖南,這位是阿如,這位是——”宋從心看向楚夭。

“楚夭。”楚夭直接報了自己的本名,她不像梵緣淺和宋從心這樣名震一方,以本名行走人世也沒有什麼負擔。

半見笑了笑,也不在乎客人報的是真名還是假名,她引三人進入船艙。三人隻覺得眼前一亮,樓船內部第一層便是富麗堂皇的廳堂,正中央搭了一個戲台子,周遭著柔和視覺的綠植與蘭草。順著紅漆台階往上看,二層以上似乎都是一個個單獨的隔間。廳堂內有許多席位,每個坐席與坐席之間都以山水屏風與素色的紗簾隔開,透過薄紗能看見其中綽綽的人影,卻看不見其他客人具體的樣貌。

這樓船外表已經足夠華麗了,沒想到內裡裝潢更加誇張。

奇異的是,這種過於奢華的裝潢並沒有給人以累贅刺眼之感,甚至在一些細節處還能品出幾分秀雅。

與文人墨客追求的清淡雅致不同,卻又不像低俗的暴發戶般隻選貴的不選好的。若說君子追捧的美是內斂的菡萏,那樓船上平衡得極好的華麗就似白玉蘭,明明被馥鬱的香氣糊了滿臉,卻不給人以輕浮的印象,隻好似看見一高傲的美人嬌氣地說著“老娘就是這麼香”。

一個和尚一個道士一個笨蛋美人剛剛坐下,半見便笑盈盈地挑簾問道:“三位想點哪種陪酒客呢?郎君還是女郎呢?”

宋從心:“……我不喝酒。”

梵緣淺:“感謝盛情,不飲酒。”

楚夭:“來個氣壯山河肩擔日月的梁山好漢。”

半見聽罷,臉上笑容不變:“好的,請三位稍等。”

半見迆迆然地退下,沒過一會兒,一位身高八尺、蒼髯如戟的猛漢便昂首闊步地走入席間,坐下時,樓船的船板似乎都震了三下。這眼如銅鈴形似張飛的壯漢拍開手邊的酒壇子,朝著三人一拱手,粗聲粗氣道:“三位隨意,在下先乾了!”

在壯漢舉著酒壇子“噸噸噸”的背景音中,宋從心與梵緣淺平靜地注視著楚夭。

隻是習慣性作妖的楚夭瞬間“猛虎”低頭:“……我錯了。”

由此可見,此地業務廣泛,服務人員專業素養過硬。宋從心沒有趕走那個壯漢,隻是一臉深沉地捧著茶杯,偶爾給喝多的壯漢遞一碟花生米。梵緣淺閉目養神,偶爾開口也是勸壯漢和楚夭“過飲傷身”。楚夭坐立難安,隻能跟勸酒的壯漢乾杯,但害怕之後誤事,隻是小口小口地抿著。

所有客人中,唯獨她們這一桌最為奇葩,引得周遭的客人頻頻回望。

而在這期間,半見還時不時笑眯眯地走過來問“某某公子對諸位很感興趣,三位是否願意一見”、“某某女郎願為諸位撫琴唱曲”等等等等,這裡“客人”和“佳人”之間是可以相互選擇的。圖南和阿如一衰一憨的臉顯然不可能讓人一見鐘情,這些人要麼是衝著楚夭來的,要麼是衝著看熱鬨來的。

酉時已過,樓船收了錨,重新起槳。船艙內明燈如晝,窗外月色淒清,照得江河水光粼粼。

有妝容精致的歌女登台,紅唇一啟,伴著絲竹之樂唱起了蒼涼的小調。

宋從心持著茶杯仔細地聆聽,她發現歌女唱的竟不是一些歌頌風花雪月、男女情愛之事的曲子,而是一首描述曾經位於陌州的一個小國的興衰史。歌女扮演的戲角兒是亡國的公主,她深愛自己的國家,愛那自綠洲中萌芽的文明,愛那風沙中永不屈服的生命。但是也正是因為深愛,外出遊學的她也看見了國家日落西山、岌岌可危的境遇。

然而這首歌根本就不是什麼公主力挽狂瀾的傳奇話本故事,而是公主作為一名背井離鄉的遊醫行者,記錄下自己的國家由盛至衰的全過程。

宋從心聽了幾句便不禁眼角一抽,不知真意的人或許隻會把這首歌當成一個悲哀浪漫的故事。但聽得懂的人卻能發現,這段唱詞不僅以這個國家為鑒闡述了目前還在凡間盛行的諸侯分封製的弊端,甚至還夾帶私貨講述了君王與貴族為小利而毀了自己基本盤的事例一二三四五。

不僅如此,編曲者還以遊醫公主的視角把一些控製瘟疫與賑災的手段寫進了歌詞裡,變成了朗朗上口的童謠……涉及政治方面的唱詞詰屈聱牙,到了這一段卻突然變成三歲小孩都能聽懂的白話文。隻能說,編寫曲譜的人很有想法。

就著音樂,眾人推杯換盞,陪酒客們各個博聞廣識、才華橫溢,無論客人提什麼話題,他們都能恰到好處地接上話。就連宋從心這格外沉默的一桌,陪酒的壯漢也豪氣衝天地飲著酒,半見溫聲細語地介紹著第一次到來的客人需要注意什麼,同時將一些暗語告知於她。

即便宋從心等人鮮有回應,酒席間的氣氛也溫淡柔和,不會顯得僵硬尷尬。

酒過三巡,隔壁桌有個豪商似乎喝大了,嘴裡說話不乾不淨,錯將身邊的陪酒客當做了妓子。

宋從心抿了一口茶,她已經大致猜到了“人間癡絕處”究竟是什麼地方了。

雖然半見沒有特意點醒,但若有人把這裡當做風月場所,那真真是不要命了。

宋從心三人有幸看到了半見變臉,隻見這位即便楚夭提出無禮請求也依舊笑意盈盈的女郎突然斂了笑。她道了一聲“失陪”便起身離席,在半見挑簾而起的瞬間,整個大廳都響徹著整齊劃一的起簾聲。

戲台上的曲兒還沒停,歌聲婉婉,江水蕩蕩。

俊麗的公子與嬌媚的女郎掀開那層柔弱無骨的美人皮,底下掩蓋的全是蛇蠍的骨。他們仍舊笑著,可那笑容卻在亮如白晝的燈光下顯得陰森而又可怖。

於是很快的,這位豪商便被人溫柔地堵住嘴,像隻死豬一樣地拖下去了。

與那豪商同行的人酒都給嚇醒了,隔著紗簾,宋從心能聽見人的額頭觸地時咚咚的響聲:“饒命啊,饒命啊!那個蠢貨是第一次來,不曉得規矩!我、我都跟他說過了,但那蠢貨喝酒上頭,連自己親爹親媽都忘了!”

宋從心聽見幾聲低笑。

“客人安心,癡絕城不是容不得他人犯錯、不講道理的地方。”隻聽半見溫柔道,“代價我們自取,教訓也是。放心,我們的規矩,他日後會銘心刻骨地記住的。”

半見的話語就像一陣穿堂而過的冷風,刮得所有人心尖一顫。

戲台上的歌女還在唱著淒美的小調,她已經唱到了王國的覆滅,公主披著鬥篷奔向茫茫黃沙,那是“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的淒涼。台下發生了什麼,台上的人卻仿若一無所知,她自顧自地唱著慷慨激昂的悲歌,嗓音已帶上杜鵑啼血般的嘶啞。

歌女一曲唱罷,餘音繞梁三日不絕。

就在眾人還沉浸在最後直衝雲霄的高音中,低垂著頭顱跪在地上的歌女卻忽然動了。

“蒼”的一聲,她反手拔出腰間的匕首,劍刃朝下,仰頭高舉,竟以一往無前之勢猛地刺向自己的心口。

席間的客人沒料到她有如此舉動,頓時亂成一團,有人發出了驚恐的叫聲。

千鈞一發之際,眾人隻聽見兩道利落的破空之聲。“啪”,一個橫空飛出的茶杯擊中了歌女手腕上的麻穴,令她手中鑲滿寶石的匕首脫落;“叮”,匕首好似被什麼無形的氣力擊中,旋轉著飛落台面。

席間的薄紗被人扯落,化作一道匹煉,捆住歌女的雙手後飛上橫梁將之吊起,製住了歌女瘋狂的舉動。

這一切都隻發生在茶杯自空中落下的瞬息之間。

戛然而止的寂靜中,擊中歌女手腕的茶杯在戲台上滴溜溜地打了個轉,一時間,船艙內安靜得隻能聽見茶杯滾動的聲響。

在這猶帶餘溫的茶杯即將滾落戲台摔得粉身碎骨時,它被一隻柔荑給接住了。

方才出手的郎君神情如常地拽著手中的薄紗,那群長相格外出眾的男女中則分出幾人走上戲台,去攙扶那雙手被縛、低垂著頭顱的歌女。

“阿蘭,你怎麼又唱瘋了啊。給城主知道了,下次便不讓你登台了。”他們嬉笑著,仿佛習以為常。

歌女被帶下去了,其他人四散開來,重新入席。他們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三言兩語便將氣氛重新炒熱了起來。

隻是捧場附和的人,此時無聲無息地調了個個兒。

持著那隻茶杯的半見蓮步輕移,笑著撩起紗簾,溫聲道:“三位要再來一杯茶嗎?”

擲出茶杯的宋從心搖了搖頭,方才彈出一道指風的梵緣淺也搖了搖頭。

她們都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果真是……人間癡絕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