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29章】內門弟子(1 / 1)

要升龍骨閘, 便必須從琉璃古道的兩側切出,通過吊索前往絕崖穀的穀底,也便是重溟城的下方。這個下落的高度大概有百丈之距, 即便是比常人更能忍耐風雨的海民, 這無疑也是一場體能、信念與毅力的考驗。

當然,對於修士而言,這點高度其實不算什麼。但無論是姬既望還是宋從心與梵緣淺,三人都沒有在此時開口。

一條接一條的鉤索被拋下了絕崖穀, 探索隊的成員放下兩道繩索,一條作為防護, 一條用以攀爬。他們將鉤索固定在琉璃古道之上, 再將其中一條繩索綁在腰間。他們手上戴著同樣以鯊魚皮製成的手套,那鮫鯊的表皮有一層細密的倒刺, 製成手套可以防止繩索脫落。除此之外,登山犒、釘鞋、應急繩索……海民們的準備不可謂不充分。但即便如此, 對於這處不算險峻的山穀, 他們依舊攀爬得十分緩慢、謹慎。

“下陷一丈。”無論是做什麼,呂赴壑永遠都是走在最前頭的人, 他拿著一塊木牌, 用刀在上面刻字,“耳鳴,稍歇。”

“下陷五丈, 耳鳴加劇。一刻後, 平息。”探索隊的成員不停地嘗試著,記錄著。

“下陷十丈,胸口窒悶,眼前似有重影。”

“二十丈, 暫時失聰,部分人鼻出紅汗……”

宋從心知道他在做什麼,不管這支探險隊能否成功,他們都要將寶貴的情報與經驗傳承下去。與那些移山填海的仙魔與妖獸相比,此世的凡人實在太過脆弱、太過微小。他們唯一能做的,便是不停地學習,儘自己所能地積攢應對危險的經驗,並將其傳承給子孫後代。

宋從心垂了垂眼眸,這個下落的過程漫長而又難熬,但不管是誰都沒有催促。

下陷超過三十丈時,隊伍的行進速度再次放慢;四十丈時,所有人中武力最高的東餘立與呂赴壑同樣口鼻出血;超過五十五丈之時,這支探險隊務在崖穀的半途停滯了足足半天之長。這不過是百丈的崖穀,探索隊卻耗費了足足兩天的時光。

早已抵達穀底的宋從心在一旁耐心地看著,她仰頭看著這些沒有靈力的普通人為生存而付出的血汗。

宋從心總覺得,自己是應該要記得這些,不能因為飛得太高,就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樣。

“……我不喜歡人類。”宋從心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以至於身邊悄無聲息地多出了一道身影,她都沒有察覺到。

宋從心偏頭,卻見姬既望不知何時來到了她的身邊,他和她一樣仰著頭,看著上方探索隊的成員們艱難下行的模樣:“渺小而又自不量力,脆弱又排外傲慢。我不喜歡人類,從以前,到現在。”

姬既望仿佛是在和她說話,又仿佛是在和自己說話。

“嗯。”宋從心終於收回了自己長久凝望的視線,眼神平靜地看向他,“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宋從心一語雙關,既說人類,也在說姬既望。她沒有反駁姬既望對人類的評價。這位少城主血脈有異,不被重溟城的百姓接納,她不知道他曾經經曆過什麼、遭遇過什麼。若是她想要輕飄飄的幾句話便讓人放下所有的過往,這難道還不夠“傲慢”嗎?

第二天的夜晚,探險隊的成員終於抵達了絕崖穀的穀底,從下方往上看,琉璃水晶般的城池竟好似浮空了一般。

比起上方流光溢彩、滿目琳琅的盛景,絕崖穀的底端看上去卻好像和外頭的山穀沒有什麼不一樣。非要說有哪裡不同的話,那便是山壁石料漆黑,坡度太過直上直下。仔細打量便會發現此地不像天然的山穀,倒像是被人為鑿出來似的。

抵達穀底之時,探險隊的成員們皆有眼耳口鼻出血的症狀。然而他們都不以為意,抹了把臉,好生休整了一番後,便準備開始下一步的計劃。

最終,這支百人隊伍被分成了三路,周強楊燦以及梵緣淺所在的隊伍前往左側的峽穀,宋從心與東餘立前往右側,這兩支隊伍各帶四十人,主要肩負的重任便是升龍骨。而另一邊廂,包括姬既望與呂赴壑所在的二十人隊伍則負擔著最主要的任務,他們需要通過水道潛入重溟城下方的機關密道之中,開啟城池下方的排水閘與機拓,驅動最中央的逆海陣法,將重溟城內的海水排出。

雖然呂赴壑隻是安排了任務,沒有解釋其他,但單單是他把自己和姬既望都放進了同一個隊伍當中便能看得出來,走水道這條路是最危險的。

相比之下,左右兩道岔路隻需要驅動機關將龍骨升起,警惕複雜的海況以及可能會偷襲的亡海者。

宋從心和梵緣淺都沒有什麼異議,正如她們先前承諾的一樣,此行她們重在調查,不會插手與探究重溟的私密。重溟城的機關密道顯然是不能隨意被外人知曉的,畢竟這相當於王族遭遇滅國危機時的逃生密道。

兵分三路,各走一方。行走在重溟城底處,宋從心這才發現,先前在上方看見的白砂石林原來隻是這巨大骸骨的冰山一角。

“海況不穩。”東餘立比先前在海上時要沉默了不少,也沒有再自以為彆人不知地嘀咕些什麼,“若不穩定一下海況,恐生渦流。”

身為呂赴壑的副手,東餘立顯然是有獨立帶隊的實力的。他很快便組織起了人手,憑借豐富的經驗確認了幾個或許會產生激流的地點,開始布置設立用於穩定海況的法器。宋從心看似淡然實際好奇地望了過去,這是她第一次見這名為“平海”的法器。

這件法器並不笨重,看上去像是一件約莫鞠球那般大的半圓體,當海民將平海法器埋進沙中時,它看上去就像一個倒扣的白瓷盤子。

“我可以看一下嗎?”宋從心詢問一位海民,那海民猶豫了一下,還是取出一件平海法器遞給她。探索隊的成員在四周忙碌,勘探海況的、檢查龍骨機關的、布置設立平海法器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任務與工作。而這時坐在一旁的礁石上翻看平海法器的宋從心,看上去簡直就是個混子。

宋從心仔細查看著這件名為“平海”的法器,她發現這件法器的構造相當精美,其球面部分的質地有點類似漢白玉,隻是表面有一圈一圈細密的圓環紋路。而半球體的內部是空的,內裡機關相當精細,底座紋了一行非常陌生的符號,海民說,那是姬重瀾城主自創的符文。

宋從心看著那行符文,陷入了沉思。她出神之時,東餘立已經盤查了龍骨閘的運作機關,最後黑著臉地回來了。

“有幾處機關,被人給破壞了。”東餘立咬牙,狠狠地踢了一腳一旁的礁石,揚起了地底的海沙,“雖然驅動其餘龍骨閘的機關同時也會帶動這些破損的龍骨,但其擴張力恐怕無法保證龍骨移到該有的位置上。”

“如何解決?”宋從心放下了平海法器,沉聲詢問。

“隻能以人力輔佐了,該死,人手不太夠。”東餘立有些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眉宇間儘是鬱怒。

宋從心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她問道:“需要幫忙嗎?”

“不需要。”東餘立粗聲粗氣,他似乎在極力控製自己不要遷怒他人,但他的拒絕卻相當鋒利,“這是我們凡人的事,與仙門無關。”

他說完,便轉身繼續發號施令。重溟城顯然也考慮過機關可能會被破壞的問題,所以他們設立了好幾套備用的方案。正如東餘立所說的那般,這絕不是重溟城的海民們遇見的第一個難題。實際上大多數時候,順心遂意都是一種奢侈,他們早已習慣以正面的態度去面對坎坷與險境。

遭到破壞的機關有三處,而這裡隻有四十人,在分出人手去操控龍骨的開合後,分在這五處地方的隻有三到四人的小組。

……雖說龍骨閘機關開始運轉時會帶動相鄰龍骨閘的機關,但是,這真的是可以做得到的事嗎?宋從心仰頭看著那山峰般龐大的龍骨,即便是修士,都不敢輕易誇下海口說自己能動搖這龐大的骨山。那這些海民,他們會怎麼做?

驅動龍骨開合的機關乃青銅所製,龍骨的底部被澆灌了厚厚的鐵水,硬生生鑄造了一身的銅皮鐵骨。為了防止海水的侵蝕,機關表層都塗了一層防水的漆,然而時隔久遠,漆層基本已經都掉光了,露出青青紅紅的斑駁顏色。

宋從心看見東餘立等人從山壁間抽出了數道鐵索,顯然,這些鐵索便是最初建造龍骨閘時防範於未然的備用舉措。升龍骨閘需啟動十二個足有八人環抱的青銅機拓,而與此同時,機關被破壞的龍骨則需要佐以人力拉動內部的齒輪,調整龍骨的位置。

就好像要打開一柄傘,某一處的傘骨卻向內折疊,所以打傘的人需要伸手將它翻折過來一樣。

身為外人的宋從心無法插手,她看著海民們分彆進入了十二個機關陣,而東餘立與其餘幾位則拽住了手搖機關的鐵索。

“一二三,起!”就在宋從心發呆之時,一聲渾厚有力且極具穿透力的低吼直刺她的耳膜,東餘立運氣於喉,將吆喝傳出去很遠,“拉!”

隻聽一聲令下,海民緊握鐵索的手臂肌肉便猛然暴起了一根根猙獰的青筋,肌肉鼓囊得宛如注了氣。他們身體後傾,緊咬牙槽,全力施為時的表情看上去十分猙獰。最先鑽入耳中的是砂礫被碾時發出的聲音,這一瞬間爆發出來的衝力,竟讓海民的腳下猛然蕩開了一層細微的沙泥。

“一二三,拉!一二三,拉!”他們喊著口號,拚儘全力的拉扯,沿海住民都曾有拖拽擱淺漁船的經曆,宋從心聽見他們洪亮的吆喝在穀底回蕩不停。他們的喊的是陌州土著當地的方言,那語調粗狂豪邁,聽上去激蕩而又昂揚。

而在這時,控製龍骨閘的機關傳來了刺耳的金屬廝磨之聲。近乎難以置信的,那龐大如山巒般的白骨竟真的開始了顫動。

“三二一!拉——!”東餘立再次發力,發出了一聲低吼。

宋從心看著為了發力而脫下鮫鯊水靠、光著膀子與上半身的東餘立,這位已至先天境的武者體表的皮膚逐漸變得通紅、滾燙,他體內的血液在這一刻似乎化為了赤紅的烈焰,宛如圖騰一樣奇異的赤紅色紋路突然在他的脊背上浮現。

識海中的天書卻在此時儘忠儘職地標注道:

[怒血紋(殘缺):當人族的武者能夠感知到天地之炁並將其納為己用之時,即便沒有仙骨,他也已經踏上了另一條屬於凡間的修行之路。把肉-體錘練至極致之人,將信念灌注進軀體,催發體內的精氣,從而獲得超越自身極限的血脈之力。

——“怒血為江,百念成海,我們渺小卻撐起天地的血脈。”

因人皇與大巫的傳承殘缺,人族遺忘了使用這種力量的正確方法。

頻繁催發精氣,將折損壽數。]

這是什麼?宋從心微微一怔。

然而,她來不及細看以及深想,耳邊卻忽而鑽入了一聲金屬摩擦時綿長而又刺耳的巨響。她抬頭,便看見那位於高處、被白砂石林環繞在其中的城池在緩慢地“綻放”。呈圓環包攏狀的巨鯤胸骨如顫悠悠的花瓣兒般向四處舒展,仿佛神祇逐漸張開閉攏的雙手,露出掌心珍貴的寶藏。

——“渺小而又自不量力,脆弱又排外傲慢。從以前,到現在。”

是啊,愚公移山,誇父逐日。人類的愚行,從千古至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