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13章】內門弟子(1 / 1)

對於教養她長大的外門, 宋從心多少有些近鄉情怯。

之前一直沒有回外門看看倒不是因為她薄情,而是因為教養她的外門長老宣布他們這批弟子可以獨立時曾經說過, 如果不是混出名頭了, 那就不要回去見他。長老的意思是,修真者應該一直往前看,不要太過貪戀過去。但怎奈何他慣來說不出軟話, 就連臨彆贈言都仿佛是在訓人。

這位嘴硬心軟、脾氣很臭, 會把怕高的弟子掛在懸崖上,會把隨手寫就的道號丟在簽子筒裡讓大家抓鬮的外門長老, 道號“一丘”。

歸來一丘中,萬事不改舊*。

對於自幼離家、連生身父母的樣貌都早已記不清的宋從心而言, 比起地位超然高絕的明塵上仙,一丘長老其實更符合“師父”這個身份的定位。他雖然隻有融合期的修為, 但他是宋從心修道之路上最初的引路人,是她如師如父、宛若家人般的存在。

一丘長老年紀大了, 收養了兩名嗣子, 一男一女, 說要湊個“好”字。那兩個孩子, 便是宋從心在心魔幻境中看見的師弟師妹。

宋從心印象中, 小師弟和小師妹是青梅竹馬,感情很好, 偶爾吵架。但是在鬨騰著要她帶他們下山去玩時,這兩孩子絕對是心有靈犀, 默契得令人難以招架的。宋從心以前因為脾氣好, 沒少被這兩個調皮精鬨。她從一丘長老那邊結業離開時,兩個小孩也才十二歲。

小師弟與小師妹被帶回外門時都還隻是繈褓中的孩子,沒有名字, 也不知曉來曆,就連君降日都不知道具體是哪天。

小師妹生於草長鶯飛、桃花成裡的月,故名“姑洗”;小師弟生於蘭花盛開、瓜熟蒂落的七月,故名“夷則”。

記憶中,雖然師弟師妹兩人的根骨資質隻是平庸,但兩孩子也不慕青雲,隻在乎當下的事物。比起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仙術與移山填海的威能,他們更喜歡地裡快要成熟的瓜果,更在乎晚飯有沒有魚吃。永遠都是這般,簡單而又快樂的樣子。

想起過往的回憶,宋從心隻覺得心坎都變得柔軟了一瞬。或許,有時使人前進的動力不是因為前面有多少人,而是因為身後站著多少人。

為了保護師弟師妹,為了不讓那份簡單的幸福滑向命軌中那般淒慘的樣子……宋從心覺得,自己必須再努力一點,變得更強一些。

就在宋從心請示過明塵上仙,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朝著外門趕去之時,深陷回憶中的她忘了一件事……那就是,人是會不自覺地美化記憶的。

當宋從心被一隻尿了褲子、餓著肚子、爹媽還不靠譜因此隻能哇哇大哭的幼崽糊了一臉時,看著退避舍宛如面對某種洪水猛獸般的孩子他爹娘。宋從心終於後知後覺地想起,曾經的師弟師妹究竟是多麼貓憎狗嫌、天不打便上房揭瓦的孩子。

宋從心抱著可憐的孩子深吸了一口氣,她結業兩年,閉關年,入內門一年。驀然回首,她師弟師妹居然已經成婚,還給她添了一個大胖小子!

“師姐救命啊。”自己都還隻是半大孩子的師弟師妹頭痛欲裂,抱著腦袋瑟瑟發抖,“他怎麼這麼能哭啊,喂也喂了,尿也把了。還是哭。”

“……你們喂了什麼?”

“辟穀丹啊,吃了天不餓,可好用了。”

宋從心顧不得自己的形象風度,撩起袍子就給這對不靠譜的父母一人一腳。她冷著臉進了房屋,直接動手拆了原本給師弟師妹們準備的禮物。她先是給孩子換了尿布,又從帶來的禮物中取出一種汁水如牛乳般的靈果擠榨成汁,小口小口地喂給了早就餓得不行的孩子。

嬰孩哭了許久,早就抽抽噎噎地沒了力氣,宋從心給他喂果汁,他吞得又凶又急。宋從心喂完一勺再去舀時,他還抱著宋從心的手腕啊啊地哭。

宋從心心疼壞了,手裡抱著孩子不停地拍撫,冰冷的視線卻已經掃向了兩個不靠譜的爹娘。師姐教訓師弟師妹本來隻是尋常,但宋從心忘了自己早已今非昔比。靈寂期修士的含怒一視,哪怕沒有放出威壓,依舊把兩個熊爹娘給嚇得渾身一抖,隻得低頭聽訓了。

宋從心把師弟師妹罵得狗血淋頭,她知道不能怪他們,因為在上清界長大的孩子多少都有一些常識性的誤區。人食五穀易生濁氣,為了清除體內的濁氣,自幼進入外門的弟子多數都會食用辟穀丹。但辟穀丹並不是萬能的,它的主要作用是養氣排濁,減少饑餓之感,而引氣入體的修士哪怕不食五穀也可以通過納炁來維係生機。但這麼小的孩子……他懂個鬼的納炁!

等到宋從心安撫完孩子,訓斥完師弟師妹,好不容易解決了這小兩口家裡的兵荒馬亂之後,她才沉下心來,詢問眼下最關心的一個問題。

“一丘長老怎會同意你們成婚的?”

這點,真的是宋從心想破腦袋都想不明白的事情。姑洗和夷則是一丘長老的嗣子——嗣子是什麼意思?意思是這兩人分明是養兄妹啊!

一丘長老的性情宋從心知曉,雖然老頭子嘴硬心軟、很好說話,但自己的養子和養女要成親,那真是能把他氣出一口老血的程度了。

“師父他不同意啊。”夷則抱著孩子小心翼翼地拍撫,“他原本是打算等我們成年後正式收養嗣子的,但我和姑洗不想當兄妹。”

宋從心眼角微不可查地一抽:“不想當兄妹,所以你們就成親了?”

“對啊。”夷則用下巴蹭了蹭孩子軟嫩的臉蛋,見孩子沉沉睡去,他這才鬆了一口氣,抱著孩子坐到了一旁的榻上,“本來若隻是收徒,同門師兄師妹在一起也沒人會說什麼。但收嗣子不一樣,上了名譜,便是有了名分,結不得親了。我便說讓老頭子兩個裡面選一個,另一個就當兒媳或者女婿,不也是半子?老頭子氣得半死,轉頭就把我們兩個一起掃地出門了。”

宋從心聽得無言以對,姑洗小師妹卻還搬來一個矮椅靠坐,垂了垂自己的腰:“還好師姐今日過來了,不然可真是夠嗆。這麼一想,老爺子以前居然能帶出這麼多弟子,那可真是不容易啊。”

宋從心聽得心肝肺都在疼:“沒被你們兩個氣死,那才是真的不容易。”

在狠訓了兩棵天生心大、腦子裡仿佛不知糾結為何物的常春藤之後,宋從心抱著吮著指頭睡覺的孩子,轉道去拜訪一丘長老了。

外門設立在九宸山的山腳下,也便是無極道門的外圍。之所以這般建設倒不是因為身份之彆,而是因為外門需要培育大量靈根還未長成、或是剛從凡間界中帶回來的弟子。對於體內雜質尚未排淨、靈根較為羸弱的弟子來說,過度充盈濃鬱的靈氣隻會變成一種負擔。

宋從心進入長老的院子時,守門的弟子沒有前去通報,顯然,一丘長老已經知道她來了。她抱著孩子進了院子,卻發現一丘長老正雙手抱胸,躺在搖椅上睡覺。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這死板板裝睡的姿勢和過去一模一樣。

宋從心也沒拆穿,隻是將孩子往一丘長老懷裡一塞,隨即一撩衣袍便跪下了。

靈寂期修士的敏銳感知能察覺到,在她跪下的瞬間,一丘長老的臉皮子微微一抽,看上去似乎是條件反射地想要跳起來,但最後還是強行地摁捺住了。即便如此,他那張已生褶皺的老臉依舊表情“豐富”得很,那驚跳不停的眉毛簡直要飛出來似的。

“老師。”對於沒有正式拜師但是卻旁聽其傳道授業解惑的師者,外門弟子不稱“師父”,而是喚其“老師”或是“先生”,“拂雪來看望您了。一年前,拂雪通過了外門大比,成功拜入了內門。有幸承道於明塵掌門,成為其親傳弟子。”

“拂雪這個道號,在下很喜歡,明塵掌門也說不錯。於是,便這麼定下了。”

一丘長老裝睡裝得不敬業,但這怪不了他。他手中剛帶出來的結業弟子,資質中上,性情懶散,有朝一日卻突然一飛衝天,甚至還成了千百年來唯一一位的掌教親傳。這種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的經典案例,換誰都接受不了這一波折的戲劇性變化。

他實在是個好面子的,修真界中講究“達者為先,強者為尊”。一丘要強了一輩子,實在拉不下臉來尊以前的學生為前輩,但又不好意思在修為高於自己的修士面前擺長輩的架子。左右為難之下,一丘隻能裝睡。

一丘沒想到拂雪會突然對他下跪行弟子禮的。要知道,哪怕他身處外門,這一年來“拂雪”之名也稱得上是如雷貫耳。她早就不是那等可以輕易對人下跪行禮的身份了。這要是傳出去了,且不說這孩子真正的師父是否會介懷,一丘覺得自己也多少有些擔待不起。

外門弟子這麼多,珍珠與魚目混雜,他的確對拂雪有些偏心,但也沒有偏心太多。

宗門大鍋飯養出來的孩子,她該感激的應當是宗門,哪裡就值得她對廚子屈膝了呢?

“您曾經說,不混出名頭來便不必來見您。拂雪也不大清楚,怎樣才算是‘混出名頭’了。”

宋從心緩緩地呼出一口氣,她的氣息是冰白的薄霧,隻是一丘長老閉著眼,所以沒有看見。

宋從心斷斷續續的,對一丘長老說了很多。有些是關於自己的,有些是關於彆人的。

“姑洗和夷則是您看著長大的,視如己出,待如親子。這事兒,您生氣是有道理的,但孫兒都這麼大了,他還是需要你從旁幫襯的。”宋從心歎了一口氣,“至少,不能再讓姑洗和夷則給他喂辟穀丹了。”

一丘長老虛虛環抱著嬰孩的手驟然一緊,他一手捏著拳頭,手背青筋暴起。

看著已經全然暴露但依舊“倔強”裝睡的一丘長老,宋從心抿唇,無聲地笑了笑。

“再過天,便是拂雪正式的親傳大典了。屆時,希望您和姑洗夷則能賞臉,前來一觀。”

宋從心說著便起身,將裝著禮物的粟米珠往茶案上一放。

臨彆前,她道:“老師,這裡一切如舊,真好。”

歸來一丘中,萬事不改舊。可她,卻要與過去正式告彆,繼續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