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章】內門弟子(1 / 1)

宋從心被迫在隊伍最前端站定之時, 神情仍然是茫然的。雖然她看上去依舊沒什麼表情,但眼神是騙不了人的。

儘管宋從心很快收斂自己的神色,垂下眼眸作弟子禮節, 但居於上首的長老們哪能沒發現她那一瞬間的異色?這個在此次九嬰之災中做出最大貢獻、被眾弟子心銳誠服奉為領袖的首位弟子,怎麼好像認為自己會被淘汰, 沒有資格參加擇撿儀式?

諸位長老在這短短幾天之內已經將內門弟子從桐冠城中帶回來的刻錄留影反反複複地觀看,從中提取中最關鍵的轉折點, 並將桐冠城的局勢以及九嬰背後潛藏的陰謀都分析了一遍。而在這其中,下首這位名為“宋從心”的弟子令牌中儲存的情報信息便是重中之重。

宋從心自年幼時被父母送入仙門,而後的十數年基本都是在無極道門之中度過。雖然因為天生早慧、比其他調皮搗蛋的孩子更懂事乖巧, 也曾被外門長老牽著手下山去采買一些基本的物資, 或是長大後帶著師弟師妹一同下山打打牙祭、買點糖人。除此之外,宋從心的生活範圍基本就是外門,她對這個世界的了解與認知也隻能以“匱乏”二字形容。

宋從心並不知道自己弟子令牌中存儲的情報在內門引發了多大的轟動。更不知道在這短短幾天的時間內,有多少負責篩選外門大比考核任務的管事弟子與管事長老被送入了執法堂,押入了坐忘崖。更有甚者, 見事情敗露意圖潛逃, 直接被持劍長老斬落了頭顱,魂魄被收入了用來鎮壓邪祟之物的十二星宮伏魔塔, 那叫一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這短短幾天,持劍長老純鈞上仙可謂是殺得劍匣淌血,所經之處無不令人聞風喪膽, 仗馬寒蟬。

彆說常年在外降妖伏魔的持劍長老了,這回宗門出事,就連性情溫和不喜爭端的司書長老都走出了自己的天經樓,足可見此事牽連之大。

此時,內門八大長老齊聚於此, 就沒有一個不是帶著煞氣而來的。他們分為兩列,左文右武,居於掌教之位旁側的分彆是文職之首的佐世長老與武係的領頭人持劍長老。文係四大長老分彆是佐世、司書、儀典、誨明;武係四大長老則是持劍、執法、經司、掌泉。

佐世長老是一位外表三十來歲、眼睛細長細長、笑起來好似雪狐般的女修。她神情似笑非笑地看著下方茫然的宋從心,道:“是個好孩子呢。”

坐在她身旁的儀典長老清儀道人面無表情地抬頭,看了她一眼。雖然她什麼都沒說,但又好像什麼話都說儘了。佐世長老看著自家師妹那張淡若白菊的面容,不由得斂了自己隱含血氣的笑:“……知道了,等到撬開那些人的嘴,便也真相大白了。這孩子若是真的無辜,我又怎會害她?”

宋從心的弟子令牌刻錄下來的留影帶回了許多珍貴的情報,但其中也有一些旁觀者們想不通的關竅。

不過,內門的八位長老,基本都傾向於這個孩子是無辜的。雖說幕後之人並不是做不出這種砸毀滿盤棋局就為了往無極道門內部安插一枚重要棋子的瘋狂之舉,但一個會在雨夜中不顧一切地趕回城池、孤身引走九嬰後卻因為臨江水源而駐足的孩子,沒人願意把她往壞處想。

眼見所有弟子都已經到齊了,佐世長老便敲了敲掌門的扶手:“師兄,這次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你好歹也說幾句吧?”

眉眼冷硬、氣質如山的男人聞言,偏頭看向她,兩人面無表情地對視了半晌,終於,明塵上仙還是緩緩地點了點頭。

佐世長老吐出一口鬱氣,她的確是專門輔佐掌教處理九州諸事的長老,但她又不是掌教師兄的外置喉舌。眼見著掌教師兄願意發聲,她便也站起身,朝著滿場弟子揚聲道:“諸位,此次外門大比之變故以及幽州爆發的魔患之災,宗門已經知曉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宗門目前已經掌握了一定的人證與物證,關於此事,無極道門一定會給天下一個滿意的交代。”

佐世長老說完,便側身回頭,看向掌教。

面對著師妹虎視眈眈的神情,明塵上仙想了想,便也隨心道:“此次幽州九嬰災變之事,爾等……做得很好。”

明塵上仙一開口,他低沉有力的聲音便遠遠傳出,清晰地落在了每一位弟子的耳中。

所有人都仰頭望著,全神貫注地聆聽著他的話語,唯恐錯漏了一音一字。

“此次宗門遭到了外界的滲透,有人意圖以此重創宗門威信、分化內門的權利。這本是一場十死無生的險局。”明塵上仙的語速緩慢,但每一個頓挫都似乎有著奇妙的旋律,叩擊著所有人的心臟,同步著血管的翕張,“但是,面對突如其來的災厄,爾等沒有自暴自棄,潰作散沙,反而齊心協力,共同對敵。你們,戰勝了自己的怯懦、不信、無義,用團結、勇敢、智慧創造了這等輝煌的壯舉。”

“爾等,做得很好。”明塵上仙微微頷首,“你們的所作所為,便如東升的旭日。讓更多在黑暗中匍匐前進的人們,窺見了希望與光明。”

這是正道第一仙門的主殿、此世最接近天道之人,給予他們的肯定。

幾乎是在明塵上仙話音剛落的瞬間,便有不少弟子忍不住低頭,用寬大的廣袖拭去眼角不自覺落下的淚水。更有弟子早在明塵上仙說話的過程中便已泣不成聲,卻隻敢用雙手捂住嘴,唯恐自己的哭聲打斷了正道魁首的發言。

那些強忍著恐懼、拚儘全力去做的事情,在這一瞬間,仿若一根堅硬的脊梁骨般,將他們滾燙的血肉筆挺地撐起。

此後,從今往後,這些弟子們再也無法忘懷,自己的靈魂曾被此世的太陽照拂。他們不會忘記,自己曾經如此驕傲地佇立於這片廣袤的土地。

站在隊伍最前頭的宋從心也有些愣,她垂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微微有些出神。

她其實也沒有想到,他們居然真的做成了這件事情。在放飛信號彈時,她心裡想的其實是死馬當活馬醫,反正不可能有比眼下更壞的事情了。

但是,他們成功了。用無數奇跡般的巧合,堆砌著零星微弱的努力,那些渺茫的螢火與燭光,最終真的將慢慢長夜點亮。

想到這,宋從心竟覺得,自己這具快要被寒冷凍僵的軀體,都注入了一絲水流般的暖意。

明塵上仙說完後,頓了頓,偏頭看向了佐世長老。

佐世長老點點頭,示意持劍長老上前,眾人便看見純鈞仙上神情嚴肅地站起,宣布了宗門對這批弟子的最終決定。

正如大部分弟子先前所想的那般,一次性將三百餘人全部收歸內門顯然是不可能的。哪怕這次行動中所有弟子都有出力,但無極道門的內門弟子背負著守護九州安危的職責,能力不夠的弟子硬要上位,最終隻會釀成慘劇。

但即便如此,此次收入內門的弟子也創造了曆史新高,足有百餘人被選入內門。剩餘的兩百多名弟子也並非徹底淘汰,在接下來的三年內,他們可以在無極道門內接受宗門的講學與培訓。三年後的外門大比,隻要他們表現優異,便同樣擁有進入內門的資格。

宋從心明白,這些被留待查看的弟子不一定是能力不足,還可能是因為身世背景暫時沒調查明白。

這三年,不僅僅是這些弟子鯉魚躍龍門的契機,同時也是宗門觀察與考核他們的契機。宗門要徹底排除內鬼進入權力中樞的可能性。

這麼說起來,從小在無極道門長大的宋從心簡直可以算得上是根正苗紅。唯一的疑點便是她的實力在短短三年之內得到了巨大的提升。

啊這……仔細想想,莫名其妙認主的山主之心還有她一開始就知道山主之血可以牽引九嬰的秘密,從行為邏輯來看,她看上去居然十分可疑。

“擇撿儀式,現在開始!”

應該會被留待查看吧?宋從心拂掃衣袖,和眾弟子一同單膝下跪,矜首。她神情淡然,心裡卻還亂糟糟地想著各種事情。宋從心並不知道,心動期本就是修士較為危險的一個天塹,而她臨陣突破,“心胎躁動”的狀況會比他人來得更加劇烈。

隻不過宋從心本就心性隨和,又修行了《心修青蓮訣》這等養心秘術,因此沒有出現走火入魔或是暴戾傷人的異況。

宋從心一邊在識海中跟天書嘀嘀咕咕地抱怨,一邊暗中策劃著如果三年後再考一遍,還能不能趕得上劇情的開篇。

“請諸位長老折桃枝,贈佳徒。”

參與外門考核的弟子們都單膝跪地,矜首靜待,沒有朝上望去。因此他們沒有看見,幾乎在管事長老的吆喝聲剛落的瞬間,八大長老坐席的左右兩列,儀典長老與持劍長老同時站了起來。

眾內門弟子看著這一幕,不由得面面相覷,要知道,往年基本隻有內門的管事長老收徒。內門管事長老比“內門長老”多出了“管事”兩字,其意義可就是天差地彆。內門八大長老的眼界極高,弟子更是精挑細選,往年即便收徒,也從未表現得這般迫切。

純鈞仙上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和平日裡最寡言少語的師妹撞在一起。他正躊躇是否要禮讓一番,便見清儀面無表情地越過了他,朝下方走去。純鈞仙上見狀也不敢在這方面謙讓,趕忙跟了上去。要知道,修真界良才美質百年難遇,手快有手慢無,真的因為好面子的問題而錯過了,那可是深更半夜都會把腸子都悔青了的蠢事。

兩人一前一後地經過了香火爐旁的案桌,各自從三寶瓶中取了一枝白枝桃花。一旁的內門弟子見了,也連忙捧著裝有金李的瓷盤跟了上去。

宋從心正在想東想西,冷不丁地,眼前突然闖進了兩枝開得格外雅致清麗的桃花。那嬌嫩的花瓣兒上還沾著幾滴剔透的雪水,欲掉不掉地輕顫。

宋從心茫茫然地抬頭,便看見曾有贈書之情的儀典上尊與外門大比上有過一面之緣的持劍長老都拿著白枝桃花。兩人負手而立,就那樣看著她。

那邊廂本該奏樂的內門弟子,不知不覺間都把樂器放下。本該溫情脈脈的擇撿儀式,一時間安靜得針落可聞,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然而,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一道穩陳持重、宛若堅城般的身影自上首拾級而下,那個坐鎮山河近千年都不曾收過徒弟、雖有“天下師”之名號卻從未與任何人締結過師徒之緣的正道魁首,也從三寶清淨瓶中,緩緩地取出了一支美麗的桃花。

白枝桃花,一種上清界才有的靈植。其枝純白如雪,其花似有春景凝上。它是如此的清豔絕倫,純美無害。

可此時此刻,那個男人朝著宋從心一步步地走來,白枝桃花被他握在手中,竟好似一柄下一刻便能斬裂蒼穹、撕碎大地的寶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