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2章】內門弟子(1 / 1)

宋從心倚靠在床上, 看著窗外不斷向後退去的、壯麗浩瀚的雲景,心情一時間也變得格外的開闊與平靜。

她緩緩地呼出一口氣,令人驚奇的是, 她呼出的氣息竟是一片朦朧的白霧。明明這座“浮遊島”上籠罩著四季如春的結界,但她卻仿佛活在了大雪紛飛、滴水成冰的冬日。經過了好幾天的調養, 宋從心身上木化的跡象已經消退了許多, 至少, 已經能看出原本的模樣了。

與內室僅有一簾之隔的茶室裡傳來了烹水洗杯、瓷玉琳琅的聲響,一道低沉清淡的男聲遠遠傳來,征詢道:“要喝茶嗎?”

宋從心點了點頭, 她分明沒有出聲說話,茶室內的男人卻仿佛感知到了一般。沒過一會兒, 一隻靈力化成的白鳥便托舉著一隻帶蓋的甜白瓷茶盞, 飛入了室內, 輕柔地落在了宋從心支在身前的小幾之上。杯盞中的茶水不多不少,恰好八分滿。

宋從心沉默地看著茶盞,半晌,才緩緩抬手撚住了茶盞的杯蓋, 用杯蓋邊沿撇了撇浮於表面的茶沫。這樣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 宋從心的手卻止不住地發顫。像是快要被凍死的人般, 她很艱難才維持住了手的穩定, 將茶盞送至唇邊, 抿了一口溫度恰好入喉的茶湯。

茶湯鮮爽怡人,滋味雅淡, 且韻味悠長。茶水甫一入喉便化作了一陣甘香的氣息,浸潤著冰冷的四肢百骸。宋從心輕吸一口氣,她放下茶盞, 將其捂在兩手之間。隱隱地,她感覺自己能感受到自己的掌心傳遞過來的溫度了。

這段時間以來,宋從心對這道聲音以及這杯茶的反應已經從“夭壽啊我何德何能折了十年陽壽”漸漸過度到了麻木以及習以為常。對於這位《傾戀》原書中欽定的男主角,宋從心原本是打算“觀望以及敬而遠之”的。

雖然整天對著天書嚷嚷要以明塵上仙為榜樣,但其實宋從心並沒有親眼見過這位名震九州的正道魁首。但,不管原本她心中的明塵上仙是何模樣,反正不會是現在這位每天喝茶看書的退休老大爺的模樣。

“昌光速度很快,隻需半天,便能抵達雲州了。”那道低沉的男聲這般道。

宋從心……宋從心繼續點頭,如今,她身體的異化狀況正在逐漸好轉,但她卻還不能正常地開口說話。倒不是因為無法發聲,而是她會發出常人靈魂根本無法承受的地脈之聲,比九嬰的魔魅之音還要可怕。另一方面,就算能開口,宋從心也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啥。

眼下變成如今這般半死不活的模樣,要說宋從心心裡沒有一點悔意,那肯定是在騙人的。且不說那險些將她拖入萬丈深淵的地脈同化,單單是那附著在神魂之上、永遠無法擺脫的寒涼,就已經讓她感到十分痛苦了。

這段時間以來,宋從心以及那些圍在她身邊的人都已經想儘了辦法。《心修青蓮訣》對這種附著在神魂上的冷意有一定的壓製作用,但效果並不明顯。宣白鳳大公主贈送的昆吾佩倒是有滋養神魂、寧心安神的功效,再加上明塵上仙時不時為她灌輸的靈力,這才讓寒冷沒那麼難熬。

儘管如此,宋從心也明白自己決不能就這麼消沉下去。她必須儘快習慣這種寒冷,否則……一雙顫抖的手,是使不好劍,也彈不好琴的。

“以後有什麼打算嗎?”大抵是快要返回宗門了,明塵上仙才會問起區區一名外門弟子的“以後”。

努力想辦法把您取而代之吧。宋從心心想,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她竟有些被自己逗笑了。

她覺得自己真傲慢啊,竟然以為自己真的可以背負起這個世界。

“想到了什麼?這麼開心?”明塵上仙感覺到那個孩子笑了,雖然不知道她為何會笑,但孩子笑起來總是顯得很可愛,“孩子,你有道號嗎?”

道號啊。宋從心想了想,從床頭拿過紙筆,用略微顫抖的手,寫下了兩行清秀的字:【不知道算不算道號,是以前外門長老寫好放在簽筒裡,讓我們自己抓鬮抓的。不是什麼正經的取號,但我還挺喜歡的。】

“是嗎?叫什麼?”

【拂雪。】宋從心興致勃勃地寫到,【其他人抓到的簽子都不好聽。隻有這個道號還不錯。不過,它沒什麼深刻的含義。】

就像明塵上仙的道號,明塵。日月明,照也;塵,久世,凡也。

此號之意,既為“照徹人間”。都說名字與道號往往喻示著一個人命運。明塵,這個道號與這位拂照塵世近千年的正道魁首是何等的相配?

“確實不錯。”明塵上仙點頭,讚同了她的品位,“木落識歲秋,瓶冰知天寒。桂枝日已綠,拂雪淩雲端。”

【長老取名時肯定沒這麼想,我記得那天,下了很大的一場雪,在長老肩膀上積了一片又一片。大抵是因為這個,長老才會寫下“拂雪”二字。】

渾然不知自己正處於“心動期”中“神思易動、靈識不穩”的階段,眼下格外缺心眼……不,格外坦誠直白的宋從心簡直什麼話都敢往外掏。

“那也不錯。”明塵上仙的語氣很溫和,溫和得讓人想不起來他無極主殿與正道魁首的身份,“或許以後,你能為這個名字賦予全新的意義呢?”

宋從心笑了笑,再次提筆。

【我照徹不了這苦難的世間,隻能試著,為眾生拂一拂雪了。】

……

雲遊鯤抵達雲州之時,這半身透白半身水天之色的龐然大物遊過碧藍的長空,凡塵田野間耕種的平民百姓都不由得停下了手裡的活計,仰頭望著這神異而玄妙的一幕。身為正道第一仙門治下的州,雲州百姓算是與仙家弟子相處得最好,民間風氣也最平和灑脫的國度了。

“爺爺快看!是大魚!”有垂髻小兒穿著露股的開襠褲,指著天上的大魚大聲道,“好大的大魚!想吃!”

小童的爺爺本來正滿臉感慨仰望著已經幾十年沒出山的仙家神獸,一聽這話,頓時臉色大變,反手給了自家孫子一巴掌。這巴掌還不舍得打在腦袋上,隻能打在光溜溜的屁股上,完了連忙雙手合十:“呸呸呸,仙家莫怪,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翱翔九天的雲遊鯤在無極道門中吃好喝好,甚至還被無數仙家弟子尊稱“前輩”,道號“昌光”。祂哪裡知道凡間小兒膽大包天,竟然想用大鍋燉了祂?即將進入九宸山之境,隻見祂仰頭發出一聲悠遠的長鳴,如一尾欲要破水而出的錦鯉般突然撞進了靉靆的雲層。

“即將進入上清天。”領航的內門弟子喊話。

在這個世界,天地之炁分為界,其中,地炁渾濁,下沉為“變神天”;元炁化生,居中成“元黃天”;清炁上升,衍化為“上清天”。在凡間流傳的史故典籍中,變神天又名為“魔界”,元黃天便是“凡間界”,上青天便是“仙界”了。

不過對於仙家弟子來說,他們反而不會稱自家所在的地方為“仙界”。因為在他們看來,他們不過是尋真問道的修士,還遠遠沒有“成仙”。

雲遊鯤穿過厚重的雲層,進入上清天的瞬間,仿佛無數泡沫在眼前破碎,錯覺般地發出了響亮的離水之聲。

拂面而來的風變得格外清冽,太陽是如此的燦爛而又耀眼。眾弟子極目遠眺,便見九座浮空的島嶼已經隱約可見其嶙峋的輪廓,那蜿蜒料峭的山脈淩於雲端。蒼翠的碧水,流淌的靈河,仙門的建築便如落於樹叢灌木間的珍珠,纖波濃點,錯落其間。

這便是無極道門的宗門所在之地,世外仙山,九宸峰。

終於回到了無極道門,不少弟子緊繃的神色都不自覺地放鬆了下來。先前在幽州時尚不願想,回返了宗門之後,眾弟子終於有心思去思考這次外門大比的結果。先前在桐冠城中時,眾弟子的弟子令牌都已經被應如是收繳了去,期中留影應當已經被內門弟子送回宗門了。

弟子令牌中的留影是不允許篡改、掩飾、刪減的,想將弟子令牌藏起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做壞事,那便等同於交了一張白卷。

這次外門大比的經過著實是險象環生,眾弟子隱約覺得,雖然此次外門大比無一人達成了最初宗門定下的考核標準,但他們聯手解決了九嬰之災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此等壯舉,放眼整個修真界也是極為罕有之事,無極道門應當會放寬入門的門檻。

但他們又覺得,無極道門的內門考核向來以嚴謹苛刻聞名於世 ,一次性招收百多名弟子,想想都是不可能的事。要知道,目前整個內門也就一千多名弟子。為表公平,“一個不收”的舊事重演,也不是不可能的……

因為這些種種積壓於心上的猜測,眾弟子走下浮遊島時,心情都難免有些沉重。他們邁入擇撿儀式的廣場,竟看見上首竟有九個席位,滿滿當當,一個不落。眾弟子隻覺得心裡咯噔了一下,卻又很快看見了擺在擇撿儀式廣場最前頭的桌案,看清上頭擺放的東西後,他們頓時心裡一鬆。

桌案上的東西不是彆的,正是仙門用來收徒的儀式器具。

插在白瓷水墨寶瓶中的花枝乃白枝桃花,在融化的雪水中湃過,寓意“慈心明淨,高德無暇”;奉在羊脂玉盤上的果子乃金李,每個果子都不過嬰孩拳頭大小;靠近桌沿則放著幾十盞青蓮圖樣的白瓷茶盞;案中央則是幾十枚寓意“誌氣高朗,如圭如璋”的白玉圭璋。

在仙門中,拜師學藝之事的抉擇往往是雙向的。師父可以選擇徒弟,徒弟也可以選擇師父。一般來說,金丹期以上的修士便有資格開山收徒。在擇撿儀式之上,師父若對某位弟子有意,便可遞出白枝桃花,弟子有意則回以金李,這樣,師徒之緣便算結成了。

當然,若一方無意,那便萬萬不可勉強。尋真問道,最怕的便是辜負己心,走上錯誤的道。

這一屆的擇撿儀式居然準備了這麼多的拜師器物,想來,拜入無極道門內門的弟子不在少數。

看著這些器具,眾弟子隻覺得眼角一酸,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面上也終於帶出了幾分笑影。

……

雖然體表依舊有些青綠色的詭異紋路,但木化的異況基本已經全部消退了下去。為了不嚇到人,宋從心是在所有人都離開之後,最後一個走下浮遊島的。下了島,她站在崖壁邊上看了好一會兒的鯤,她心裡念叨著“罪過罪過這可不能吃啊”,轉身便準備離開山門。

宋從心很自覺,她覺得這一屆考核,自己大抵是沒什麼希望了。因為無極道門的外門考核禁止使用用以求救的信號彈,一旦使用便代表取消考核資格。雖然是情非得已,但是她的確是使用了信號彈。隻能寄希望於下一屆參與考核之時,長老能看在這次的功績上給自己加點分了。

宋從心心裡正琢磨著到底是回自己的居所睡一覺,還是去外門長老那邊看看小師弟小師妹時,突然被人異口同聲地喊住了。

“宋道友,你要去哪?”

“宋道友,擇撿儀式在這邊!”

“這邊,這邊!宋道友,那邊是下山的路!”

宋從心茫然地回頭,看向擇撿儀式廣場所在的方向,便看見十幾名站在門邊的弟子正用力地朝自己招手,大聲呼喊著她。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便已經有幾名弟子跑了過來,以為她身體還未大好,便半推半扶地把她帶回了擇撿儀式的廣場。

你們乾什麼?宋從心面無表情,細不可察地掙紮了一下。她實在不想參加擇撿儀式,畢竟她準備了年,要是被當場宣布喪失資格,她覺得自己心態可能會崩。逃避沒用但很舒服,她可以騙騙自己,回宿舍睡一覺便好了。

宋從心滿心不願地被迫踏入了擇撿儀式的廣場。誰知,就在她踏入門檻的瞬間 ,前方的人流突然“唰”地一聲,摩西分海般地朝兩側分開。

宋從心茫然地抬頭,卻恰好對上了那一雙雙回首看她的眼眸。

不知為何,她又想到了桐冠城的那個雨夜,同樣也是這樣的注目。

隻見,這條人群自主開辟出來的道路儘頭無一人阻擋,直通大殿前方。隊伍最前方的中心位置空置了一段,那是所有弟子默認的首位。

大殿上首,內門弟子分列下首兩側,內門管事長老居於中位。上首,九個席位無一空缺,無極主殿與八大長老,百年難遇地齊聚一方。

而在上首最中央的高座之上,斂儘此世明光的正道魁首正微微垂眸,目光沉靜地凝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