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杜鵑啼血 三百年來至今,世間最後一位……(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8968 字 6個月前

朱砂擱在桌角, 閃爍燈火照耀下,紅得仿佛有鮮血在裡面流淌。

周滿伸出手去觸碰,腦海裡所有東西卻忽然攪到一起。

她的《羿神訣》, 自是前世得到武皇從封禪台上投下的第十二道金簡後, 從第十一道金簡中發現。

據傳古時天有十日, 由十隻金烏掌管, 本來每日輪流一輪自東而西。不想忽有一日, 天上同現十日,黎民劫難。幸得上古先民大羿彎弓射下其中九日, 才使蒼生免於水火。

倦天弓便是大羿射日時所用的神弓。

武皇不知從何處尋得此弓,又從弓中悟出了一門功法, 因此弓與大羿的淵源, 遂以“羿神訣”名之,錄入金簡。

聽望帝方才之言,難道劍閣金鈴是因《羿神訣》而響?

兩世金鈴響徹的情形, 瞬間門在眼前回閃, 周滿竭力在記憶裡複原每一個細節:今生,是翻雲一箭,陰差陽錯撞到了金鈴之上, 雖然並未親見, 但當時箭上必定還殘留有《羿神訣》的氣息;前世,她是將《羿神訣》修煉到第六層“悵回首”, 運轉其力,方能從武皇陵寢中拿起倦天弓,彼時《羿神訣》的氣息便朝遠處蕩開,風起雲動,天有異象。

且當日玉皇頂血戰, 她祭出“有憾生”那一式後……

張儀似乎是有反應的。

可《羿神訣》是武皇據倦天弓悟出後就封入金簡的功法,張儀也好,望帝也好,是如何知曉?

尤其是望帝,先才話中仿佛對許多事知之不詳。

然而仔細思量,連《羿神訣》都說出來了,他所知當真不多嗎?

太陽穴兩側如繃了一根弦,扯得人頭腦都跟著跳痛起來,周滿拿起那方朱砂,眸底晦暗了幾分,落在望帝身上的視線卻沒有移開半分,忽然問:“望帝陛下不願告訴我更多了,是嗎?”

她的眼神,帶著毫不掩飾的懷疑。

望帝能清晰感覺到,但在面對這個問題時,竟然保持了沉默。

周滿立刻問:“為什麼?”

老者終於開口,分明在笑,可那股蒼涼的意味卻刻在他臉上每條皺紋裡:“我怕告訴你,你會害怕。人的命運,該由自己選擇,你也一樣。”

不知道,才有退路。

就好像當年四禪,誰不修為絕頂?可隻他一個,苟活至今。焉知,不是因他平庸無能,竟對這世間門明擺著的、最大的謊言毫無察覺?等今日有所覺察了,便與他們三人,一道化為塵土。

望帝隻道:“不必再問了,蜀州已成是非之地,早日去吧。”

他先前的話,周滿自是半句也琢磨不透,聽得這一句,更是眉頭大皺:“我若一走了之,您——”

來時的路上,她見學宮各處,都由諸位夫子警戒,人人如臨大敵。

不用想也知道,此番蜀州失卻劍印,望帝又已負傷,神都三大世家豈能不趁虛而入?隻怕這一日之內,已不知暗自集結了多少修士,在劍門關外虎視眈眈!

不出意外,很快便要有一場惡戰。

雙方恩怨多少也有幾樁同自己有關,周滿豈能說走就走?

但望帝垂眸看向眼前棋盤還有旁邊的斷箭,竟問:“你會下棋嗎?”

周滿對這些興趣不大,更不知望帝這時為何問起,搖了搖頭。

望帝便道:“張儀與我,以天下為棋枰,弈一場勝負。我瞻前顧後,苦思冥想,也未能為蜀州尋到一條生路,所以輸了。可昨日你那一箭,機緣巧合,撞碎了一枚棋子,才忽然使我想起,天下是天下,棋盤是棋盤;人心是人心,棋子是棋子。棋子,對手不殺,不可平白棄置;但人可以……”

蒼老的聲音,漸漸低沉。

話說著,他隻向前伸手,撿起了棋盤上某個位置的一枚黑子。

若周滿對昨日劍頂的細節還有印象,便可清楚知道,此處所在的這枚黑子,正是她昨日一箭被張儀一指擊飛後,在半空中撞碎的那枚!

然而此刻,外頭一陣風吹進來。

燈芯“啪”地爆了一下,連同燈盞裡的火焰都驟地亮了那麼一刹。望帝原本隱在昏暗燈影裡的身形,忽然被照得清清楚楚。

眼前的老者,哪裡還有昔日神光內斂的從容模樣?

比起昨日劍頂之上所見還要不如!

所有的頭發,都變作沒有半點光澤的死白,一道道皺紋從額頭往下壓去,連身形都壓彎了,分明已是油儘燈枯之態……

先前被那一盞燒春驅散的寒意,瞬間門以十倍於前的冰冷,回到了周滿身上。她沒能忍住,一下站了起來。

但望帝平靜極了,隻輕輕伸手往下一壓:“不必為我擔憂。”

周滿盯著她沒有說話。

望帝卻安撫般向她笑笑:“放心,蜀州在,我便在。”

蜀州在,我便在。

周滿其實不信,可眼前這位老者的神情實在太過平靜,甚至有種胸有成竹的篤定,又仿佛容不得她不信。

說完這句,望帝便收回目光,靜坐著繼續看面前這盤棋。

周滿幾經猶豫,但見此情狀,也隻能道:“那晚輩先行告辭。”

她行了一禮,從門中退出。

今夜無月,一片昏黑,隱約能看到幾條人影還在劍閣遠處等待。

周滿正想,該是學宮諸位夫子與蜀中四門首座,來時曾經看過。

但才一步走到外面台階上,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喊:“周滿——”

周滿頓時駐足,回頭看去。

但見先前背對門坐在燈前的老者,竟然已經站起。傴僂的身形被身後不大明亮的燈盞映成一片巨大的黑影,卻隱約有種頂天立地的姿態,可也使人看不清他臉上神情。

周滿平白覺得,這一幕充斥著一種莫大的淒愴。

可最終,一切奔湧的情緒都被老者掩藏起來,隻用那種疲倦但安穩的聲音,似哭猶笑地道:“巔峰之道,從來艱險;自此以後,不再有‘容易’二字。但世間門人不過肉體凡胎,倘有一日,你累了,倦了,心中畏懼了,便退回原地,也絕不會有誰苛責於你……”

周滿先是茫然,隻想:金鈴已響,我心結已解,且有所悟,世間門還有何事能夠阻我礙我,令我心生畏懼?且從來隻憑一己痛快行事,不去言語彆人、苛責彆人都算心善,又怎會在乎旁人言語,甚至苛責?

但緊接著又想:我的遭逢,望帝不知,會為我如今處境擔憂也是尋常。

於是她微微一笑,鄭重躬身:“晚輩謹記。”

這一次,望帝終於真的不再有彆的話了。他知道她沒有聽懂,但也知道,也許很久以後的某一天,她會想起這句話。於是隻站在原地,與那尊金身斑駁的武皇造像一道,目送她離去。

在周滿走下台階的同時,久候在外的邱掌櫃就低著頭從她身旁經過,走進劍閣。

學宮諸位夫子與蜀中四門首座見到周滿,都審慎打量。

畢竟,誰能想到,以往光用劍就已經足夠令人頭疼的學宮魔王,竟然還暗藏著厲害的弓箭?且令那傳說中的金鈴,為她響徹山海。

其中尤以岑夫子劍夫子目光更為複雜。

周滿見狀,停一步,略略傾身,向他們頷首為禮。

諸人點頭,但不說話。

唯獨草堂三彆先生目中神光熠熠,竟向她一笑,往自己身後某個方向指了指。

周滿不解,下意識隨這位老先生所指看去,於是發現不遠處鳥道山壁暗處,似乎藏了兩道人影。其中一道格外鬼祟,一見她看來,趕緊奮力舉了扇子,朝她揮手。

那身形那架勢,除了金不換還能是誰?

周滿先是一怔,不由想:一日夜過去,世間門不知多少人事已將天翻地覆,獨這兩個人似乎還是老樣子,半點沒變。

她笑了笑,才回神走上前去,笑著道:“你二人竟沒被陳仲平打死……”

金不換一隻胳膊都被紗布纏了吊在脖子上,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傷,一日夜來遍尋周滿不見,好不容易得他師父大發慈悲派人來告訴他周滿在劍閣,連忙帶王恕找過來,正是一腔腸熱,豈能料到她開口就是這般風涼話?

一時間門,差點沒氣跳腳。

他指著她,手都抖了:“你還知道我倆打過陳仲平了!當初哪個王八犢子賭咒發誓說不動用弓箭的?要不是我和菩薩早知你什麼德性,提前準備,眼下你這腦袋在不在肩上都且兩說!看看我身上,再看看菩薩身上,這些傷,你還說得出風涼話……”

他這副憤憤模樣,實在又淒慘,又滑稽。

周滿見了,忽然沒忍住,略略掩唇,笑出聲來。

這一下,先前還以佯怒掩飾擔憂的金不換,竟不由停下來看她,連旁邊本就仔細打量她臉色沒有開口說過話的王恕,都隨之怔住。

隻為這一刻,她面上雲淡風淺的笑——

和以前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同了。

往日的周滿,並非不笑,但常常是冷笑、諷笑、充滿戒備的笑、不掛在心上的敷衍笑,哪怕漫不經心時露出點真來,也總包裹在重重荊棘裡,使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可這時,那些荊棘利刺好似都斂去了,眼角眉梢的冷意化開,仿若平緩的泉流,一派圓融靜定。

未出口的話忽然忘了,金不換沒了聲音。

王恕扶著金不換的那隻手輕輕顫了一下,卻偏偏在過耳的風中,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周滿笑完,唯恐被他二人聲討,連忙咳嗽一聲,向下方劍門學宮看了一眼,隻問:“其他人呢?”

金不換微微蹙著眉,似乎在想什麼,仍沒反應。

王恕看他一眼,目光定了片刻,才道:“宋蘭真也沒要劍首。世家之人,全都撤出了蜀州,趙霓裳隨宋氏的人一道走了。除你之外,其餘人皆已領了此次春試所得的墨令。岑夫子說,要去白帝城得在三日內動身。妙歡喜等人皆在東舍,打算明日出發。”

周滿聽到此處,便皺了眉頭。

她十分隱晦地看了金不換一眼,一面順鳥道往下走去,一面考慮著一會兒如何支開這尊泥菩薩,同金不換單獨商量。

可沒料,還不等想出個眉目,身後再次傳來聲音,但這一次叫的不是周滿了:“金郎君,請留步。”

周滿與王恕回頭,便見邱掌櫃捧了一隻石匣,從劍閣中出來。

金不換早在先前周滿遞眼神時就已回神,此刻難免詫異:“邱使找我?”

邱掌櫃來到近前,先看了周滿一眼,然後才低頭,將石匣捧給金不換:“陛下有言,將此物托付給金郎君。他日蜀州如再有難,但盼金郎君已有大成,能施援手。”

末尾幾字,隱約艱難。

周滿清楚看到,這位修為絕高的望帝信使,此刻眼眶發紅,竟似在強忍悲痛,心中於是忽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直接將那石匣掀開!

匣中彆無他物,隻置著一枚不到三寸的劍形之物,顏色灰白,邊角上隱約見得到血。

金不換問:“這是何物?”

邱掌櫃沒答。

但王恕乃是醫者,一眼辨認出來:“是人眉心之骨。”

周滿眼睫顫動,心中大震,待眾人反應過來時,她已毫不猶豫轉頭向劍閣奔去,大聲呼喊,想要阻止:“望帝陛下——”

可哪裡還來得及?

根本沒等她靠近,那昏暗的殿閣中一股磅礴的力量已散了出來,將所有上前之人推了回去,卻又柔和得沒能震起一塊瓦片。

一道赤紅的血光,衝天而起!

殿閣中那位老者,張開了自己的雙臂,似乎發出了一道無聲的長嘯。

刹那間門,天搖地動,群山回響!

整個蜀州,峰巒千萬,都在此時隨之發出長嘯!每一座山,都活了過來一般,將那隱藏在山巔冰雪裡的鋒芒,或者亂石崩碎間門的銳利,一並抽起,向那道血光奔赴而來,鑄成一柄金紅的巨劍!

劍上三縷神光分出,投入金不換匣中,將那劍形的眉心骨融為玉質;

餘者卻均勻地朝著群山散去。

——那是老者數百年修行,畢生的精血,蘊藏著一位帝主的力量!但一切從蜀州這萬萬群山中來,最終也落葉歸根一般,還到這萬萬群山中去。

風起時,劍閣的金鈴,好似都哀傷了幾分。

老者眷戀地看了一眼,仿佛要將這萬千山水都裝在心底,一並帶走。

但下一刻,來自天地法則的浩蕩威壓,就已降下!

周滿隻聽得前方傳來轟然一聲巨響,在映著刮面如刀的勁風抬起眼時,劍閣中哪裡還有那道灰衣的身影?

倒坐在殿內的,隻一具枯骨。

片刻後,便連這具枯骨,也散成了一地飛灰。

他是將自己的道骨,強鑄成新的劍印,庇佑蜀州!也將自己從蜀州得到過的一切,都還給蜀州。

蜀州在,我便在……

周滿怔愣站在原地,腦海中回蕩著這一句,耳旁開始傳來隱忍壓抑的哭聲,可看著那空蕩一片的劍閣,竟然動彈不得。

三百年來至今,世間門最後一位帝主,就此隕落……

但聽遠處子規悲啼,山間門杜鵑,已儘為血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