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 蘭本王者香(補) 劍台春試不帶劍,狂……(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18424 字 6個月前

擁擠的人潮, 在二人經過時,都自動往兩邊讓開。

周遭成千上萬的目光落在她們臉上,但她們卻並不相互看上哪怕一眼。

比試分明還未開始, 竟已有劍拔弩張之感,

王恕站在後面看著, 不覺皺起眉頭。

金不換眼見周滿走遠, 卻是放鬆下來, 終於長出一口氣:“還好她沒空細問,不然真不好交代。”

王恕眼簾一掀, 轉過頭來盯他。

金不換立馬道:“看我乾什麼?剛才要不是我反應快, 趕緊把丹爐倒扣回去,我倆恐怕都炸成灰了, 你還能好端端站這兒?不是我說,菩薩,下回煉丹我們能不能……”

王恕面無表情打斷:“你若不倒扣,丹爐未必會炸。”

金不換震驚了:“當時紅煙都冒起來了, 你跟我說不會炸?命重要還是丹重要啊?還能怪到我這個打下手的人頭上——”

他一時氣結, 舉起自己那隻被炸得僅剩半截的焦黑袖子,就想好好跟這尊爛菩薩理論理論。

可沒想,一抬頭, 卻見王恕目光微凝,忽然盯著左面某處。

金不換一頓,下意識調轉目光。

然而在看清那邊所立之人後, 先前玩笑神情霎時消失在臉上,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靜肅的冷意。

劍壁對面的長廊前方,所有來到劍門學宮觀試的貴賓都已入座。從六州一國各大宗門的話事者,到蜀州四門的首座, 甚至連韋玄都不聲不響地坐在其中一個位置上。也不知是不是故意,這位置排得正好離鏡花夫人不遠。

但王恕與金不換目光落處,卻並非這些人,而是後方人群中,那道枯瘦老邁的身影——

猙獰的獸骨杖拿在手中,幾乎與人齊高。整個人看上去隻像是骨頭外面披了層皮,數月不見,越發顯得衰朽乾癟。

不是陳仲平又是誰?

此時此刻,他陰冷的視線便如貼骨生長的毒瘡一般,附在周滿身上,隨著她的移動而移動。

金不換莫名笑了聲:“宋蘭真果然帶他來了。”

王恕眼底略見陰翳:“那看來,王誥信中所言也的確不假了。”

目光向另一側稍稍移動,王誥的身影便進入視野。

不同於其他人早早就已趕到,這位自打輸給周滿後就再也沒露過面的王氏大公子,似乎是才來,身後帶著烏泱泱一大幫侍從,好整以暇地落座在鏡花夫人右手邊空著的位置上。

那姿態,除了“目中無人”四字,再無彆詞能夠形容。

人坐下來,便懶洋洋往後一靠,隻一雙神光閃爍的眼,饒有興趣地看向遠處的周滿。那隻被涅火燒去的血肉的手掌,根本沒有接受任何醫治,依舊保持著白骨森然的模樣,隨意搭在扶手上,觸目驚心。

僅掃一眼,王恕眉頭已擰得死緊。

金不換思量著,卻是不著痕跡地向他靠了靠,壓低聲音問:“剛才那爐丹炸完還剩多少?”

王恕於是低眉,手中捏著隻白瓷小瓶,此刻便用拇指將瓶塞輕輕一推,向裡一看,又看看陳仲平所站的位置,算了算,道:“剩了不少,但未必夠用。”

金不換歎氣,重朝劍壁方向看去:“但願她這回不騙我們。”

這時,周滿與宋蘭真已來到劍壁之下。

按照春試規則,兩人須將自己本場可能用到的法器丹藥等物,先交由學宮安排的夫子查驗。

宋蘭真那邊是傳授丹藥課的鄭夫子。

周滿這邊,卻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劍夫子。

這一條規則本是為保證比試的相對公平,儘量使雙方不攜帶超出自身實力太多的法器丹藥,但因為法器丹藥都是放在須彌戒內交由夫子們檢驗,旁人看不到詳情,自然也就不太關注。

大多數人隻是等待著檢驗後的比試。

但站在宋元夜身後的趙霓裳,此刻卻不由屏息:若鏡花夫人真有法寶給宋蘭真,鄭夫子能發現不對嗎?

——似乎是沒有。

宋蘭真的檢驗很快就結束了,鄭夫子沒發現任何問題。

長廊這頭的鏡花夫人遠遠看見,唇畔頓時浮出一抹隱秘的笑意,姿態越發氣定神閒起來。

反倒是周滿那邊,竟好像出了岔子。

劍夫子修為比鄭夫子高,對世間門兵刃法器也更熟悉,按理說速度該比鄭夫子更快。可沒想到,鄭夫子那邊都驗完好半晌了,劍夫子手裡還舉著周滿遞上的那枚須彌戒,臉上竟露出了一種一言難儘的表情,似乎是詢問了周滿什麼。

但檢驗之時周遭有禁製,眾人既看不清,也聽不見。

所有人唯一能肯定的是,當那道禁製撤去時,劍夫子那張臉簡直黑的能擰出水來,活像是被人刨了十八代祖墳!一雙怒眼圓睜瞪著周滿,顯然被她氣了個夠嗆。

反觀周滿,卻是微微一笑,若無其事模樣。

周遭於是一陣竊竊私語:“發生什麼事了?”

岑夫子站在台上,見狀也難免生疑:“劍夫子,可有不妥?”

劍夫子好半晌才恨恨將目光收回,咬牙道:“並無不妥。”

但在將那枚須彌戒扔回給周滿時,卻沒忍住冷笑一聲:“不過是有人想找死罷了。”

言罷竟拂袖而去。

這反應豈能不使眾人生疑?當下就有人小聲猜測,周滿是不是帶了什麼離譜的東西。

王恕與金不換遠遠見著這一幕,心中幾乎同時打了個突。

金不換眼皮都控製不住跳了起來:“性命攸關,她不至於如此糊塗吧?”

王恕抿唇不語,隻是緊緊盯著周滿。

法器丹藥既已驗訖,岑夫子心中雖有些疑問,但還是點頭道:“那便開始吧。”

周滿與宋蘭真於是齊齊飛身,落到那蓮花一般的劍台上。

巨大的劍台,由大劍的虛影構成。

清晨的日光,從虛影中穿過,向下投落閃爍的光影。這高度幾乎是懸在半空中,抬起頭來就能看見劍壁頂上的劍閣。甚至站在周滿的位置,略極目力,已經能隱約瞧見劍頂那兩道於雪中對弈的身影。

還沒有分出勝負嗎?

站在這座即將決出春試劍首的劍台上,聽著下方傳來的喧囂與嘈雜,周滿竟出了片刻的神,隻想:今日實有兩場比試,一場在下,一場在上,一場在明,一場在暗。蜀州的命運,連同天下的命運,此時此刻都係在上面那兩隻手、一局棋中,可世間門大多數人對此還茫然無覺,毫不知曉。

風來獵獵,帶著縹緲的雲氣從身旁遊過,也吹動周滿綴滿豔色的玄衣與宋蘭真那一襲漂亮的霓裳。此景此景,像極了明月峽那夜,二人面對面站在那座橫江的仙人橋上。

第二聲鐘響傳來。

宋蘭真想起的,是那夜陳規跌墜到她腳邊的人頭,微垂的眼簾於是抬起,看向周滿,卻並不按照春試向來的規矩與周滿相互道禮。

周滿靜立不動,顯然也全無道禮的意思。

下方頓時噓聲一片:這兩人之間門的仇怨,竟已大到連虛禮都懶得裝了嗎?

宋蘭真唇畔於是掛上一抹微不可察的冷笑,形製古樸的《十二花神譜》隨她心意,無聲浮現在身前。她隻信手從其中某頁一抽,譜上繪著的那一叢蘭,便化作了一柄墨綠的長劍。

狹長的劍身,瑩潤如玉。

劍尖一道銀線,順著劍脊向劍身延伸出六寸,宛若從天倒瀉的一縷銀白月光,竟給人一種幽寂之感。

宋蘭真平靜道:“昔日曾見,周滿道友劍法拔俗,今日蘭真蘭劍,願領教高招。”

下方觀試者在聽得“蘭劍”二字時,就一陣心熱:眾所周知,作為宋氏新輩佼佼者,宋蘭真的早慧與天才是出了名的,因愛花至極,遂自創了《十二花神譜》為功法。此法選《花經》中排名前十二的花為修煉之道,其中排在第一品第一命的,正是蘭!這一柄蘭劍,便是以她精心培植的一叢劍蘭所化,端的是以蘭為劍,且妙且雅。

周滿也是第一次如此認真地打量這柄劍。

末了,沒忍住由衷讚道:“好劍。”

隻是話說完,人卻站在原地沒動,半點沒有要亮出自己兵刃的意思,兩手依舊空空。

宋蘭真見狀,眉頭頓時微不可察地一蹙。

這時,大多數人都還未察覺到異常。畢竟有先前劍夫子為周滿檢驗法器丹藥的反應在前,人們理所當然地以為,最後這場劍首之戰,周滿不是沒帶法器,而是帶了件厲害的殺手鐧。既是殺手鐧,當然不好這麼快就亮出來。

甚至有人笑起來:“重器不輕露,周滿這架勢,現在還不亮兵刃的話,一會兒比試肯定有好戲看了。”

事實上,就連宋蘭真自己都是如此猜測。

畢竟她知道的,比這些旁觀者要多得多。自前夜拜訪過王誥後,某種懷疑就已經深深紮根在她心底。

攥得蘭劍在手,她看周滿的目光已帶了幾分審視。

當第三聲鐘響傳來,震開天際陰霾的層雲,使得金光從雲隙裡投出照落劍端,宋蘭真毫不猶豫搶先出手。

蘭劍狹長,墨綠的劍身帶著一線銀芒,好似靈蛇吐信,流光飛逝!

但與劍勢相反,心卻忽然沉靜下來。

劍越快,周遭的一切便似乎越慢。無論是拂過面頰的雲氣,還是吹過耳畔的風聲,在宋蘭真的感知裡,都變得細致而清晰。

頃刻間門,劍鋒已來到周滿面前!

下方頓時有人驚呼出聲。但不是因為宋蘭真出劍速度之快,而是因為其劍鋒在距離周滿僅有三尺時,竟忽然一顫,幻化出了七重劍影!

就好像一叢蘭根,瞬間門發出七葉。

每一葉都是相似的狹長,可在迎面來的疾風中,卻搖曳出了不同的姿態。

有的是嫩芽初生,新綠如玉,舒展和順;

有的是櫛風沐雨,老葉厚重,沉穩堅韌;

……

其中更有一葉,完全枯黃,像極了殘秋裡已經乾萎的敗葉,看似輕飄飄地落下,可縈繞在其周遭的,無不是深冷的肅殺!

從蘭生到蘭死,分明每一葉都蘊藏一招劍式!

七葉七劍,劍劍不同!

劍影與劍影疊在一起,如此短暫的距離裡,根本來不及分清。更彆說,其中代表著“蘭死”的那一劍,已在暗中對準周滿眉心!

在先前所有比試中,宋蘭真遇到的對手都不算頂尖,哪怕是她訓誡趙霓裳的那一場,八風不動,縝密冷酷,著實使人吃了一驚,可畢竟實力過於懸殊,大多數人以為,等她對上周滿,未必還能有當日的妙招與氣魄。

可誰能想到,今日一出手就如此驚人!

台下不知有多少人突然捏了一把冷汗。

尤其是某些本場買了周滿贏的賭徒,這會兒盯著高處劍台上那道被劍鋒逼近的身影,已忍不住在心中祈禱:該接招時就接招,藏了什麼殺手鐧也是時候亮出來了!

果然,周滿不負眾望,下一刻就接了招。

然而,她亮出的,隻是一雙手。

一雙殘缺了半截小指的、無論如何也算不上完美的手。

隻見在宋蘭真劍鋒到來的那一刹,她眉頭微皺,似乎也感到棘手,但手中的動作卻一點也不慢,運力於掌,直接一掌先向宋蘭真劍鋒拍去!

哪怕掌心有靈氣覆蓋,人的手掌也難以與劍鋒匹敵。

所以周滿這一掌,並非是要與宋蘭真硬碰硬,而是借了這一掌的反震之力迅速後撤,同時變掌為指,暗中催動《羿神訣》,使得勁力充盈於十指之間門,如電一般向那追來的劍影點去——

世間門無人能在同一時間門用出不同的七式劍法。

宋蘭真這一劍看起來駭人,實不過是利用了她手中的蘭劍,蘭發七葉,若使用巧妙,自然能使得一劍如七劍。但靈力卻不可能均分給七劍,否則劍勢將如一盤散沙。是以這七劍之中,必定有真有假,真假混雜。隻要能分辨出其中的真劍,一一拆解,這一劍也並非不能破除。

霎時隻聽得指劍相擊,一陣亂響!

宋蘭真持劍向前,周滿抽身後退,短短片刻,已從劍台中心移到劍台東端,拆了有足足六劍!

隻是到得最後一劍時,宋蘭真手中蘭劍完全變得枯黃,眼見周滿長指便要向她劍端點來,竟突然將手一鬆。

蘭劍跌墜,好似落葉。

周滿頓時一怔,但緊接著就感到危險,當下毫不猶豫,一個翻身向後退去。

下一刻,蘭劍已被宋蘭真另一手接住,淩空一劍橫掃!

直似秋風席卷,連地上雪沫都被吹起!

帶著驚人涼意的劍氣從耳際掠過,一縷青絲倏爾飛起,被劍氣切斷。

周滿落地站定,抬手一碰耳際,竟生出一絲餘悸——

指腹上已然暈開一抹鮮紅的血。

方才這一劍若非她反應夠快,隻怕現在落的就不是這一滴血,而是她項上人頭了。

宋蘭真的劍法在此之前從未為人所知,七劍,尤其是最後那“蘭死”一劍,劍劍凶險,便是更強的對手來了,也未必就能應對自如。可周滿頭一回與這套劍法較量,且是在兩手空空不持任何兵刃的情況下,勉強做到了全身而退,哪怕受了點皮外傷,可已足能稱得上妙到毫巔了。

若按往常,眾人反應過來,恐怕立刻就要掌聲雷動。

然而今日,不知為何,台下隻有一片詭異的靜寂,眾人竟面面相覷。

過了一會兒,才有人大著膽子,小聲問了一句:“她不該有殺手鐧的嗎?”

都春試終戰了,要奪劍首了,宋蘭真都直接動用自己《十二花神譜》排第一的蘭劍了,她周滿怎麼敢空手上去跟人較量!

是嫌自己那九根完好的手指頭太多,非得讓人再削去兩根嗎!

前幾場打王誥、王命時驚豔的劍法呢?

殺手鐧呢?

劍夫子剛才驗法器丹藥出來臉都黑了,她難道不該藏了什麼驚天動地的殺手鐧嗎!大家心裡都準備好了,結果一上來給人看這?赤手空拳?宋蘭真用的可是劍,一寸長一寸強,周滿怎麼可能有勝算!

眾人看過這一個回合的交手後,終於漸漸覺出不對勁來,而劍台上接下來的較量,也無情印證了他們不祥的猜測——

周滿好像真的沒有帶劍。

宋蘭真劍鋒初試未能重創周滿,心中並無半分波動,仿佛全在意料之中一般。一劍削出後,立刻揉身而上,一襲霓裳羽衣讓她看上去仿佛一道翩然劃過空際的虹影。劍勢也忽然由先前的淩厲莫測,一變而為輕靈暢快,好似清風吹拂在山穀,晨露跳躍於葉間門,卻將重重的殺機藏在劍端那一道細長的銀線上。

一劍出,周滿空著手;

兩劍出,周滿空著手;

三劍,四劍,五劍六劍……

半刻時間門過去了,周滿依舊赤手空拳,單憑那一雙薄掌不斷接下宋蘭真的進攻!

隻是正如眾人所料,這怎麼可能打得過?

一時占得上風,不過僥幸;僅僅十來劍之後,周滿頹勢已顯。血肉之軀畢竟難與劍鋒抗衡,周滿固然能瞅準宋蘭真招式中的破綻,以指掌相對,可冰冷的劍氣與鋒銳的劍刃,卻也能強行割開她覆在掌上的靈氣,每每二者正面碰上時,總是周滿不得不先退一步,收勢防守。

一步退,步步退。

沒多一會兒,已退到劍台東端那一柄大劍的劍柄上,連身上都有了大小十數處傷痕,頸側前兩場留下的舊傷也重新崩裂,鮮血從包紮處浸了出來。

這哪裡還像有半點贏面的樣子?更彆說什麼準備好的殺手鐧了。

尋常觀試者還好,早早買了周滿贏的那一批,這時已經忍不住開始質疑:“她這樣打,真的是想贏嗎?”

人的質疑就是如此,一旦有一句,很快就會有一片。

緊接著就有人道:“難道真如旁人傳言,她效命於神都王氏那位公子,雖與王誥、王命這一係的人不和,但畢竟食世家之祿要忠世家之事,所以對上出身宋氏的宋蘭真,也得給個面子,終於不好繼續贏了?”

有脾氣躁的,不等聽完便嘀咕:“就算不好贏,不敢贏,要放水,可連破劍都不帶一把,再放水也不能這麼明顯吧?”

參劍堂眾人這邊,看著看著,也不免心裡打鼓。

眼見台上局勢幾乎一面向宋蘭真倒去,餘秀英不知想起什麼,忽然哀歎一聲:“完了,都怪我們,怪我們忘了……”

其餘人聽了,都沒反應過來。

隻有霍追,此時與餘秀英竟有十分的默契,幽幽點頭:“是,我們忘了,該讓她買宋蘭真贏。”

眾人聞言,這才恍然:是了,先前等周滿那麼久是為什麼?不就是為了讓她反買嗎!可周滿來得太晚,時間門緊急,他們全都忘了……

定然是沒買,所以不能贏。

一時間門,這小小角落,有種秋風吹過的淒涼。

李譜想起自己豪賭出去的那八千靈石,心中忽然溢滿傷悲,猶存著一線微弱的希望,轉頭問:“王大夫,金郎君,周、周師姐她,該不會是真的想輸吧?”

周滿此人,對這一個“輸”字,自然是厭惡至極的。

可……

王恕與金不換注視著劍台上那道還在往後退的身影,此刻竟都變得不確定起來,無法揣度她到底怎麼想的。

唯有遠處劍夫子,見得周滿在台上節節敗退,這時竟然鼓起掌來,甚至大聲叫道:“好,打得好!”

眾人不由向他看去,隻感難以理解。

周滿在參劍堂時雖是個實打實難搞的刺兒頭,經常氣得劍夫子跳腳,可但凡眼睛沒瞎的都能感覺到,劍夫子嘴上不說,心裡是極喜歡這個學生的,對世家更是從看不慣,現在眼見周滿挨打,他不著急就罷了,怎麼反而叫好?

可劍夫子哪兒管他們疑惑?

現在他簡直是通體舒暢,不能更痛快了。

天知道他剛才為周滿檢驗丹藥與法器的時候受了多少鳥氣——

那須彌戒從她手裡遞過來,劍夫子接過一看,就發現不對,想想就設了一道禁製隔絕旁人視線,咳嗽一聲:“你是不是少帶了什麼法器?臨時要加還來得及的。”

這是一句暗示,劍夫子覺得得很明顯。

可沒料,一向狡詐的周滿,竟好像沒聽懂,反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搖頭道:“不曾少帶。”

劍夫子以為是自己暗示得不夠清楚,索性直接問:“你劍呢?”

周滿一怔:“劍?”

劍夫子當時就急了:“你在劍門學宮,進的是參劍堂,打的是劍台春試,之前用的也是劍法,現在你這戒中除了一枚丹藥彆說他爺爺的劍,就是劍毛都沒看見半根!你這場要奪的是劍首——劍首!彆跟我說你連劍都沒帶!”

周滿張了張口,似乎本想說點什麼。

但抬頭一看他臉色,八成是臨時改了口,模棱兩可地說:“咳,也不能算沒帶吧。”

劍夫子一聽,臉都黑了:“那到底是帶了,還是沒帶?”

這問題隻有兩個答案,要麼帶了,要麼沒帶。

可誰能想到,周滿這糟心玩意兒,琢磨半天,一摸鼻梁,竟訕訕一笑,回他句:“如帶,如帶。”

劍夫子好劍成癡,修行上百年至今,還是頭回聽見這麼忽悠的回答,差點沒被她氣死!

沒帶就沒帶,什麼叫如帶?

隻可惜礙於場合無法破口大罵,又沒法說她帶的法器丹藥不對,哪怕他一顆心都要被梗出來,也隻能眼睜睜看著她飛上劍台。

然後……

挨打!

要換平日,周滿跟人比試打成這德性,他早要指著鼻子大罵她廢物了;可現在,劍夫子心裡就兩個字:舒坦。

眼見台上周滿左支右絀、疲於應付,他萬分愜意地端起面前的茶來,冷哼一聲:“劍台春試不帶劍,狂得沒邊!看你這回挨了打吃了虧,還敢不敢跟那兒‘如帶’!”

周滿的處境,落在旁人眼中,確實已危險至極。

人站在東端劍柄頂上,隻消再往後退上一步,就要掉下劍台。偏偏此時宋蘭真又起一劍,以刁鑽的角度精準從左下朝她頜下削來!

周滿見勢,也迅速一掌推出。

掌力擋了劍氣,她修為雖與宋蘭真相當,可有劍骨在身,靈力更為精純,這一掌理當將宋蘭真擊退,以為自己贏得喘息之機,留出更大的騰挪空間門。

可沒料,宋蘭真竟一轉腕,運劍向她掌力一點!

霎時,原本的退勢一改,她竟是借了周滿這一掌之力淩空而起,在旁人看來,就好像是周滿主動推這一掌,送她直上青雲。

宋蘭真的身形,瞬間門輕盈起來。

這一刻,她注視周滿的目光,仍舊帶著先前謹慎的審視與思索,也仍舊沒想清,哪怕有彆的依憑,可為什麼連劍也不帶一把?但對眼下這種看起來沒有儘頭的周旋,她已經感到厭煩。

不管周滿目的何在,她隻要達成自己的目的——

要麼贏下這場比試,要麼迫使周滿露出她真正的底牌!

這念頭一動,深埋的殺機便悄然浮現。宋蘭真手中,蘭劍原本熾盛的劍光,忽然變得柔和,像一段如水的月光,無聲流瀉下來。

近處之人,這時竟生出一種置身幽穀的錯覺。

宋蘭真與她的劍,仿佛不再分出彼此,她就是劍,劍就是蘭,蘭就是她。

人在半空中一個旋身,如清風吹過蘭瓣,劍便隨之倒折而下,化作一鉤深碧的彎月,也要投落在這幽穀!

隱隱然竟似能聞見一縷蘭香。

何其靜謐的一劍?

然而,在其劍端指向周滿的瞬間門,先前那一縷隱微的幽香,竟驟然變得濃烈,宛如聚攏了一場風暴,霸道的壓倒世間門一切其他氣息,連同周遭嘈雜的喧響,都一並被其吞沒!

前方區區一個周滿,又算得了什麼?

世人隻知蘭花隱逸,常生空穀,卻少有人知,蘭本香草,即便一時為眾草蕪沒,可當其開綻,香息馥鬱,能蓋過世間門群芳!

這才是宋蘭真敢將“蘭”排在第一品第一命的因由所在——

蘭本王者香!

縱然她這一株蘭尚未開綻,可既生為“蘭”,又豈肯與“眾草”為伍!

劍風帶著香息撲面,周滿墨發玄衣已獵獵而動!

宋蘭真漠然注視著她,可眼底實沒有她的存在——

眾目睽睽,她有膽量用出自己真正的底牌嗎?若敢,接下來迎向她的,便是世家的千刀萬劍;若不敢,又怎樣才能破除眼下的困局呢?

宋蘭真以為,無論怎麼算,自己今日都立於不敗之地。

可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刻,周滿抬眸與她對視,幽暗的瞳孔深處竟忽然掠過一縷灼燙的光,仿佛經曆長久的苦候終於等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甚至連唇畔都浮出了一抹笑。

迎著這暴風般的一劍,她不僅毫無退意,反而不顧面前激蕩的劍氣,徑直伸手向這一劍抓去!

前端劍氣瞬間門穿透掌上皮肉,血霧飛濺。

然而速度竟未有絲毫減緩,根本不待宋蘭真反應過來,她左手兩指已如镔鐵一般,牢牢捏住她那狹長蘭劍鋒利的劍尖!

宋蘭真意識到不對,勁力一吐,便想催劍向前,索性刺穿她手掌再收劍而回。

可周滿自踏上這座劍台開始,就等待著此刻,又豈能容她輕易脫出?

早在宋蘭真催劍時,她右手便隨之附上!

完全是用上了自己拉弓時才有的勁力,屈指一彈!

“錚——”

這熟悉的聲音一響,台下的王誥眼皮未免一顫,想起自己當初要殺那病秧子的洞簫,就是被周滿這樣一指擊回;而台上的宋蘭真,更是立刻感到一股驚人的力量順著蘭劍劍身反震回來。

眾人隻覺眼前一花,根本連剛才發生了什麼都沒看清,便見宋蘭真整個人向後倒飛,而其手中的蘭劍,卻在周滿鬆開劍尖後拋向半空。待得宋蘭真迅速穩住身形站定,那柄劍早已被周滿穩穩接在手中!

空手奪了人劍?她,她——

劍夫子一口茶剛到喉間門,還沒來得及咽下去,見得這一幕,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突然就想起她先前離譜的那句“如帶”,心頭猛地一跳。

但不對,修士法器,哪怕不能滴血認主,用久之後也會與主人發生感應,不會是落到誰手裡就能會為誰所用。

更不用說,此劍特殊,乃是宋蘭真所養之蘭化成。

周滿冒著被斬斷一手的奇險奪了此劍,除了殺殺對手銳氣,還能有什麼用?

劍夫子想到的,不少人也想到了。

宋蘭真熟悉自己功法,深諳蘭劍轉化之理,自然更感到奇怪,先垂眸看自己震得發麻的手掌一眼,然後才淡淡道:“此劍為蘭所化,乃我親手侍養,玉髓為漿,滿月為光,十餘載辛苦,方有今日,早與我心神所係,旁人難近。你縱奪此劍,又有何用?”

她話音方落,那柄蘭劍果然劍光儘褪。

周滿手上一鬆,轉頭看時,劍已消失不見,指間門僅一株七葉狹長的蘭草而已。

不少人見狀,都不免輕歎一聲,暗道宋蘭真這門功法神奇,而周滿算是落了個竹籃打水一場空。

然而周滿似乎並不在意,垂眸看著這株蘭草,竟問:“既是十餘載辛苦侍弄,那為何此花不為你開呢?”

輕飄飄一句話,旁人甚至還未聽懂。

可這一刻,卻好似一根長釘,將宋蘭真釘在了地上!她驟然抬眸,看向周滿——

在她如刀一般的目光之下,周滿也抬眸回視著她,但指間門一縷靈氣,也無聲地注入那株七葉的蘭草。

所有人駭然發現,一支淺碧的花箭瞬間門自交覆的蘭葉間門抽出!

一朵雪白的蘭花,已在花箭頂端綻放!

舒展的蘭瓣,長若劍形,在上方天光與下方雪光的映襯下,竟流淌著玉質的光澤,剔透拔俗。那一股真切的香息,也在其開綻的瞬間門,潤物無聲般,散向四方,縈繞進所有人的呼吸。

遠處的鏡花夫人,面色一變,忽然瞳孔劇縮。

這一刻,場中分明靜得聽不見半點雜音,宋蘭真卻覺置身於陰風怒海,而自己隻是海中一塊礁石,四面浪濤排空打來,便將她淹沒在其中,某一道防線在浪潮中悄然崩毀。

望著那朵蘭花,她隻感到荒謬淒然……

雕窗月下等待過,風雪山巔守候過,她精心養育了十餘載,放在盆中,不知看過多少回。可今日,竟在彆人指間門開綻!

周滿看見她面上神情,兩世都知道她為這一叢蘭付出過多少,心中不禁生出一分憐憫,可也使得接下來的話更加殘忍:“心既不真,蘭怎會開?”

她歎了一聲,長指輕輕倒轉。

指間門那株劍蘭,於是瞬間門變化。七片蘭葉交疊,織成劍鍔,中間門的花箭卻抽為劍身,雪白的蘭瓣覆在其上,頃刻間門從劍底白上劍尖!

周滿的聲音平靜而漠然:“這才是真正的蘭劍。”

真正的,王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