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比試, 顯然是以宋蘭真獲勝作為結束,但此時周遭觀試的人群尚未散去,趙霓裳這一跪更是引得許多原本要走的人停下腳步, 駐足觀看。
宋蘭真微微蹙眉, 似乎在思考她意圖所在:“請罪?你何罪之有?”
趙霓裳道:“上一場比試,並非屬下真能贏少主, 而是少主不願贏, 故意輸給屬下。”
“什麼?”周遭立即嘩然, 眾人無不驚詫,交頭接耳議論起來, “這可是春試,還有人故意要輸的嗎?”
趙霓裳低垂眉眼, 隻道:“因為他若上一場獲勝, 下一場就會與小姐對陣。少主與您自小一塊兒長大, 實不願見兄妹二人擂台上兵戎相見, 所以提前指點了屬下一二。”
人叢中又是一陣聳動, 便有人道:“我就說,之前敗者那一組,宋少主能與那談忘憂打個旗鼓相當, 最終還略勝一籌, 實力哪怕不頂尖也該算不錯, 斷不至輸給這小小一個侍女才是……”
有人讚同:“先前便覺得上一場有隱情在了。”
也有人忍不住慨歎:“我看這趙霓裳所言不假,宋氏兄妹關係可真好啊。”
宋元夜完全沒想到趙霓裳竟會當眾道明此事, 一時愣住。
然而宋蘭真凝視趙霓裳,卻忽然想:她好聰明。
毫無疑問,她今日之所以如此針對趙霓裳,並非真的是與這小小一介侍女有什麼深仇大恨, 隻是因為她上一場比試敢贏宋元夜——
哪怕那是宋元夜自己要求。
兄長是宋氏的少主,哪怕是因不想與她對陣,也絕不該輸給綺羅堂一名侍女。
宋蘭真先前在擂台上如此不留情面,便是為訓誡趙霓裳,使她認清自己身份。
可趙霓裳似乎也知道這一點……
在大庭廣眾之下,道明上一場比試的根由,無疑能挽回宋元夜身為少主的顏面,甚至博一個兄友妹恭的美名,自然也就能平息她心中的怒火。
很難說不是有意為之。
宋蘭真慢慢道:“如此說來,你隻是聽少主之命行事,並無過錯。”
趙霓裳仍長跪在地:“固然是聽命行事,然此事不曾報與小姐知曉。知情不報、欺瞞主家,此為罪一;今日比試,以下犯上,此為罪二。依綺羅堂規矩,霓裳將自往刑台,領刑鞭三十!”
眾人聞言,無不倒吸一口冷氣。
刑鞭三十,那不得打沒了小半條命?
宋元夜一窒,下意識想開口阻止,然而轉眸看旁邊宋蘭真一眼,到底抿唇,忍耐下來。
宋蘭真有些意外,饒有興趣地打量趙霓裳,竟問:“以下犯上其罪二,可方才比試,我見你毫無怯懦,分明想贏?”
若的確擔心以下犯上,出手怎會如此果決?
趙霓裳深知她是懷疑自己,便道:“小姐修為本就高深,若霓裳畏首畏尾,豈不反使旁人詬病小姐此戰之勝?”
宋蘭真聞言,忍不住笑起來,但打量她的目光,越發耐人尋味,忽然道:“我以為趙製衣殞命於宋氏刑罰,你是他女兒,多少會對主家心懷恨意。”
此言一出,周遭竟變得十分安靜。
人人看向趙霓裳,想看她如何回答宋蘭真這看似平淡實則凶險的一問。
趙霓裳似乎也沒想到宋蘭真會有如此直接的一問,不由望向她,怔忡了許久,才慢慢低下頭顱:“母親早逝,自小是父親教我讀書識字,織布製衣。夏夜會為我捉來螢火作燈,冬日就用裁衣餘下的錦緞縫成圍脖……他對我很好,是個很好的父親……”
宋蘭真聽著,不知為何靜默下來。
宋元夜也像想起什麼,出神了片刻。
趙霓裳卻微微一笑,仿佛從回憶裡脫出,隻道:“他受刑殞身,我的確很傷心,但父親臨行前的心願,隻是想我將來能製出世間最好看的衣裳。何況那日,蘭真小姐得知消息後,派刺桐大人前來送藥……”
說到這裡時,聲音微有哽咽。
趙霓裳染血的兩手交疊,掌心向下:“無論您信與不信,霓裳感念深恩,自那時起,便立誌要效命於蘭真小姐!”
言罷竟俯身叩首,久伏不起。
人群的角落裡,周滿靜靜看著這一幕,久久失語。
周遭觀者也忽有唏噓之意。
唯獨宋蘭真,目光定在那跪伏的身影半晌後,竟突地冷笑:“如此,還不足以取信於我。”
她轉身就走,似乎完全不為所動,隻留下近乎無情的一句:“宋氏上下隻該效命於少主,而少主隻有兄長一人——綺羅堂副使趙霓裳,尊卑不分,再加刑鞭十記,一並處罰!”
圍觀之人不由齊齊一驚。
但宋蘭真話音落地後,人已去遠。
宋元夜隻覺今日宋蘭真之所為大出他意料之外,然而仔細思索,又豈能不知是全為自己?隻是眼見趙霓裳受罰,他以為實不應該,但此刻要上前攙扶,眾目睽睽之下,隻怕讓人看出他與宋蘭真意見不同——
人前應當齊心,斷不可讓外人以為有可乘之機。
所以原地立得片刻,他深深看了趙霓裳一眼,隻向旁邊一名執事吩咐了幾句,也強硬了心腸,隨宋蘭真一道離去。
於是,場中隻剩下那可憐的綺羅堂侍女,依舊未曾起身。
——
人們在周圍感慨議論了一會兒,便相繼離去。
直到這時,綺羅堂與趙霓裳交好的侍女緗葉,才趕緊上前,忍淚將人扶起。
趙霓裳傷勢本就不輕,又強撐跪了許久,意識幾乎昏沉。
她抬頭轉身,便看見了遠處的周滿。
周滿沒有上前。
她也沒有走過去,隻是輕輕移開了目光,似乎不願與她對視,轉而扶了緗葉的手,步履艱難地離去。
當晚,趙霓裳便往刑台領了四十刑鞭。
周滿回到東舍,聽消息靈通的金不換說起此事,正站在窗前,看外面屋簷下那隻織網的蜘蛛,問了句:“隻是如此嗎?”
金不換一時沒明白:“還有什麼?”
周滿問:“領過責罰,她還是綺羅堂副使?”
金不換道:“沒聽說宋氏要削她副使之位。”
周滿便有一會兒沒說話,隻望著簷下那蜘蛛懸在極細的蛛絲上,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要跌墜,可一張透明周密的絲網已漸漸編織成形。
趙霓裳的目標,原來從不隻宋元夜一個!
宋蘭真聲稱趙霓裳不足以取信於她,事後卻並不削其副使之位……
周滿忍不住輕歎:“宋蘭真要有大麻煩了。”
金不換卻提醒:“明日一早,便是你與王誥那一戰了。”
周滿於是從窗前走回來。
王恕坐在桌旁,面前一枚玉簡,幾行文字從玉簡表面投入虛空,浮現出來,正是下午兩場比試的結果。
宋蘭真與趙霓裳那一場,自是毫無懸念,結束得極快;王命與妙歡喜那一場卻幾乎持續了整整一個時辰,直到申時方分出勝負,最後竟是王命更勝一籌,妙歡喜惜敗。
這位王氏二公子,往日平平無奇,並無多少人注意。
可此次與妙歡喜比試,卻是以一管玉筆作為法器,與王氏一族煉火不同,反而更近似杜草堂,尤其其丹青筆法,隱隱有當年畫聖遺風,著實出人意料。
這一場比試,周滿沒去看,金不換卻是留下來看了個清楚,此時便忌憚道:“王氏出身,以畫筆為法器已經十分奇怪,且其筆法還與當年畫聖神似,我總覺得,他們圖謀不淺……”
王恕道:“該是為白帝城一行做準備。畢竟,據傳當年截劍便失落在白帝城,他們既出自王氏,想必也有意取回此劍。”
金不換凝重之色並不有緩:“王命會這一手丹青術,王誥難道不會?若明日——”
他看向周滿,顯然是怕明日的比試出現變故。
但周滿凝視著燭台上那燃燒的燈焰,思索了一會兒,卻慢慢搖頭:“不,此人即便會,恐怕也不屑用的。”
王誥的性情,與王命截然不同。他喜歡用火,並且信奉毀滅。
明日要比試的,不僅有周滿,還有金不換。這一晚,三人並未長談,入夜後不久,便各自回屋歇息。
次日清晨,則起身一道出發。
隻是沒想,剛走出東舍不久,才到山前廊下,便與王誥一行人狹路相逢。
幾日不見,這位生來就有尊貴血脈的公子,眸底神光沉凝,看上去比同泥菩薩比試那日,更添一種出鞘刀般的鋒芒。
晨霧中身披金焰長袍走來,好似東升旭日。
周滿見到他,停下了腳步。
他見到周滿,也停下了腳步,十分友好地道:“巧了,周姑娘也是去擂台吧?不如同往?”
王恕不動聲色看了他一眼。
周滿卻是笑起來,好似渾不在意,隻道:“恭敬不如從命。”
二人彙作一行,一並朝劍壁擂台方向走去。
今日劍壁下方聚集的人群,比昨日多了不知凡幾,黑壓壓一片望不到頭,甚至連學宮這測的廊下都擠滿了人。
顯然,都是為周滿與王誥這一戰來的——
在此之前,誰不認為憑這二人的實力,說不準要到最後一場才能遇到?可萬萬沒料,周滿狠人一個,硬生生在八進四這一輪就把王誥選了出來。
本該決戰看到的比試,竟被她提到了今天!
六州一國,各地來的觀試者,誰能不為之戰栗亢奮?
上次十六進八周滿對孟退那場比試,劍夫子深恨自己輕信儒門荀夫子胡言,以致錯過,今日說什麼也不肯多睡一睡懶覺,早在天不亮時就揣了他那一盅蛐蛐兒前來,挑了擂台邊位置最好的一把椅子坐下。
不久後,劍門學宮岑夫子,日蓮宗尉遲宗主,神都鏡花夫人等人也陸續到場,甚至連那那若愚堂的王氏長老韋玄都來了,很快便坐了個滿滿當當。
荀夫子死性不改,不緊不慢,來得晚了,竟隻能坐在最邊上,不由氣了個吹胡子瞪眼。
底下的人也議論紛紛,隻道:“來這麼齊全,知道的說是八進四周滿打王誥,不知道的見了這陣仗,怕以為這是春試最後一場,就要決出劍首了呢!”
有人笑說:“我看這場打完劍首是誰恐怕也該知道了。”
但邊上也不乏有趁此機會大肆圈財的,見了人便問:“這位師兄,這位師姐,來買一把嗎?春試八進四周滿與王誥的盤,賠率喜人,等比試一開始就要封盤,要買可得抓緊時間了啊!”
周滿與王誥走到近處,正好聽見這句,不由向那人看去。
王誥似覺有意思,竟停下來笑問:“我也能買嗎?”
那人順口便道:“當然能,來者不拒,童叟無欺!這位兄台你買——”
話說一半戛然而止,轉頭時才看見剛剛問他話的人是誰,差點沒驚得咬掉自己舌頭。
再仔細一瞧,旁邊就是周滿!
今日這一場好戲兩位大角色,竟然是一塊兒來的,而且都面帶笑意。
若非眾人早知他二人間有強占名額、學宮下毒、壽宴獻頭、廊下對峙、王恕重傷等一串比山高、比海深的仇怨,幾乎要誤會他們是多年的好友!
彆說近處觀試者,就是遠處擂台那邊諸位夫子長老,見此情形也不由愣了一愣。
王誥這樣的身份,自然不會隨時帶什麼散碎靈石,便隨手將腰間垂掛的護身玉符摘了扔去:“買我贏。”
那開賭盤的修士緊張得說不出話來,趕緊接住。
眾人見了,心中皆想:不管回頭結果如何,敢買自己贏,這一身氣魄就已經不凡了。
王誥買完,卻是轉頭向周滿:“周姑娘不買上一注?”
周滿想想道:“也好。”
她伸手往自己袖中摸索。
眾人全看向她,想知道她怎麼買。可誰料,這女修往左邊袖子摸一圈,又往右邊袖子摸一圈,竟好像沒找到身上有錢,最後還是打腰帶裡才摸出一枚寒酸的靈石——
與王誥剛才隨手一枚玉符的輕鬆架勢,完全兩樣。
周遭不知為何安靜了幾分。
周滿自己也無言了片刻,但她向來鎮定,隻道:“真不巧,就這一枚靈石了。我當然是買……”
那開盤賭局的修士伸手去接靈石,同時看向她。
但就在這時,她身後的金不換與王恕不知為何,齊齊掩唇咳嗽了兩聲。
周滿:“……”
已到嘴邊的“我自己”三個字咽了回去,周滿回頭看他們一眼,靜默了片刻,雖不太情願,可還是硬生生改口:“咳,買王大公子贏吧。”
言罷十分“豪氣”地把那一枚靈石,放到那開賭局的修士手中。
這一刻,所有人驚呆了。
就連王誥本人,都怔神了一瞬,幾乎懷疑自己聽錯。
遠處本打算今天好好看看周滿實力的霜降、驚蟄二人,更是露出了一臉震撼的神情,簡直不知她腦子裡在想什麼。
作為參試者,前幾天才氣勢囂張得和人放過什麼“屠夫”“羊羔”的狠話,結果現在眼看著比試要開始,她竟然買王誥贏?
這算什麼操作!
吃錯藥了不成?哪有這樣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的?她到底有沒有把握!
周滿買完王誥贏後,便與眼神奇異的王誥,一道朝擂台走去。
他們前腳剛走,先前有眼拙買了周滿贏的修士,便一窩蜂全撲了過去,紛紛朝那開盤者叫嚷起來:“改,快改!剛剛是我們買錯了,我們買王誥贏!”
頓時一片兵荒馬亂。
隻有昨日,曾在金不換屋裡和周滿打過牌,或是見過周滿打牌的蜀中四門之人,與孟退李譜等人,這時對望一眼。
餘秀英幽幽道:“周滿反買……”
霍追慢慢續上:“洞府靠海。”
一群人忽然齊齊掏出自己全部的家底,向那開盤的修士擠去,堅定不移地道:“周滿,我們全買周滿!”
那開盤的修士都蒙了:“啊?”
但知道周滿為何買王誥贏的人畢竟是少數,她押注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沒多一會兒就已經傳得人儘皆知。
“哪兒有押對手贏的?人若連自己都不信,還怎麼能贏?我看周滿這一場怕是已經輸了……”
“你們看見她右手那根小指了嗎?斷指學劍,依我看,原本就不行。”
“可不是說她明月峽一役殺了元嬰期的陳規嗎?”
“這麼離譜的傳言你也信?想也知道,肯定是那個什麼叫元策元嬰期修士,先重創了陳規,周滿不過是撿漏,後面補了一刀罷了。不然金丹殺元嬰,她憑什麼?”
“是啊,王誥打那病大夫的一場所展露的實力可絕不尋常,這周滿至今還沒遇過什麼強敵吧?實在沒看出她本事在哪裡……”
……
就在這紛紜的議論聲中,東面金不換對陸仰塵、西面周滿對王誥,皆走上了擂台。
山間吹來濃重的霧氣,整座擂台籠在裡面,好似一座漂浮的島嶼。
當那兩道身影相對,駐足停步時,場上所有議論之聲瞬間消失,人們屏息以待。
王誥先取出了他上一場比試就用過的六尺洞簫,若非一身氣勢過於淩厲,倒有點像是吹管調弦的雅士,隻道:“早聞周姑娘曾列參劍堂劍首,去歲又曾在王某壽宴獻上厚禮,今日有幸能一領周姑娘風采,還請好生指教!”
周滿笑眯眯道:“不敢當,能指教一定指教。”
乍聽謙遜,細品猖狂!
言罷也取了自己的“劍”,斜執在手,輕輕一劃。
王誥一見,眉梢一挑,顯然有些詫異。
台下也有人忍不住輕輕“咦”了一聲。
因為周滿以執劍姿勢所執的,竟不是一柄真正的劍,而是一枝梅,一枝嶙峋的瘦梅!
粉白的花瓣堆湊起來,最大也不過榆錢,枝形欹斜,隻勉強剪去旁枝,修得直了一些。但當其一出,場中便隱隱浮動寒梅暗香,一時倒生幾分聞梅的雅意。而周滿玄衣執梅,獵獵迎風,更顯深靜,神姿高徹。
王恕此刻就站在台下,眉眼清潤,抬眸凝望。
岑夫子知道,今日這二人仇怨深厚,打起來隻怕不會太輕,但還是提醒了一句:“點到為止最好。”
周滿與王誥自是充耳不聞。
人人都知道,她選王誥很難說沒有為王恕雪恨的意思,而王誥也早盼與她交手已久。新仇舊怨一起算,打不死都要往死裡打,豈能善了?
二人各執簫劍而立,目視對方,看似輕鬆,實則已殺機暗起。
“當——”
時辰一到,遠處鐘響傳來。
所有人隻覺眼前一花,根本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就見周滿突然向右側身,從極靜化為極動,短短刹那間已倒垂手中梅枝,於左側一擋!
“啪”地一聲響。
眾人這時才看清,竟是王誥那六尺洞簫,在鐘聲剛響的一刹便電閃般向周滿襲來,亮如赤金的三孔中甚至隱隱傳出鳳吟,但卻偏如送上門來似的,被周滿舉重若輕,架個正好!
二人間的距離,瞬間拉得極近。
然而就在對視這一刻,王誥忽然意識到有什麼地方不對:這一式,好熟悉……
是踏雪待!
下方伊川書院的荊越頓時面露錯愕:當初他對上那病大夫,就輸在這一式上,化成灰都能認得!
擂台邊的劍夫子更是好劍成癡,早在先前王恕對陣王誥時就把他用過的劍招記了個清楚,此刻大為震撼:“這不是同一套劍法嗎!她,她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