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誰著霓裳? 正是她為宋蘭真親製的羽衣……(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8330 字 6個月前

周滿靜靜望著這枝“劍”, 手指撫過那嶙峋的“劍”身。修剪過一些枝條後看上去直了不少,確實更像一柄劍,也確實更趁手了。

金不換說得不錯, 新劍法, 就得配這樣一柄“劍”。

隻是想起那寫在紙上的第九式, 她向邊上那尊泥菩薩看得一眼, 唇畔的笑意慢慢沉落了幾分。

牌是沒得打了, 外頭正好傳來一聲鐘響。

算時辰, 敗者一組的比試早已結束, 現在是下午,該輪到春試八進四,宋蘭真對趙霓裳、王命對妙歡喜。

周滿考慮片刻, 收了“劍”, 道:“我要去看看趙霓裳那場,你們去嗎?”

王恕與金不換自然同去。

先前十六進八,身為宋氏少主的宋元夜竟敗在趙霓裳手中,早已惹得流言紛紜。現如今,換宋蘭真對上趙霓裳, 這一場在本輪中,可說是除周滿對決王誥外,看點最足、噱頭最大的一場。

擂台周遭, 早已圍了一群看熱鬨不嫌事大的。

三人到時, 比試才剛開始。

今日並非晴日, 是個陰天。趙霓裳一身素色衣裙站在台上,連綺羅堂副使應佩的五色絲絛都沒掛,過午的寒風中,越發顯得細瘦單薄;宋蘭真則端立於她對面, 卻著一襲輕盈的羽衣,仙姿渺然,尤其頸邊鑲嵌的幾片纖羽,格外柔軟漂亮。

趙霓裳的目光便落在這幾片纖羽上。

這一刻,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所有人隻能看見她面容恍惚,明顯心不在焉,似乎隻是看著某處出神。

宋元夜就站在下方不遠處,竟覺揪心,甚至生出隱隱的愧疚:怪自己不願陷入兄妹對決的尷尬局面,才將她退至如此境地。但先前他已就此事向妹妹解釋過了,想必妹妹不會太為難她。

看上去,宋蘭真面上也確無任何不悅之色,台下諸般非議,她也充耳不聞,甚至眼見趙霓裳在擂台上出神,還淡淡出言提醒:“你該動手了。”

趙霓裳眼睫一動,如夢初醒:“是。”

她先躬身向宋蘭真行了一禮,才運轉功法,喚出銀梭,飛身攻去;宋蘭真也輕輕展開了她那一封繪滿花葉的《十二花神譜》。

台下觀者無不感到失望:看來會是一場循規蹈矩的比試,宋蘭真半點沒有惱怒之意,恐怕大家所樂見的好戲是不會上演了。

然而眾人念頭剛落,就在趙霓裳持鎖梭飛身靠近的刹那,宋蘭真臉上忽然沒了表情,竟毫無預兆地從那封帖譜中取出一柄胭脂色長尺,如雷霆之鞭打向趙霓裳!

她修為本就高出不止一籌,又是猝起發難,趙霓裳怎能躲避?

連飛梭一擋都來不及,隻聽得耳旁一聲利嘯,這淩厲的一尺就已落到她身上!

趙霓裳頓時向後摔倒,重重跪倒在地!

鮮血立刻從她肩上素衣裡浸出,冷汗也一下冒了出來。

此番驟變誰能想到?台下所有人不由悚然一驚!

宋元夜更是錯愕:妹妹在乾什麼?

就連人群中的周滿都悄然皺起眉頭:她想過今日這一場不會善了,卻也不料,宋蘭真會不留情面至此。比試才剛開始,就給了趙霓裳這樣大的一個下馬威!

那把胭脂色的長尺,尺身如芙蓉染就,兩端則如白銀,被宋蘭真蔥根似纖長的手指壓住,一雙眼底卻暗藏冰冷。一尺打跪趙霓裳後,她也不急著再出手,隻是立在原地,靜靜地俯視著她,似乎在等著她恢複。

這分明是自持身份,不願將一介侍女視作等同的對手。

趙霓裳久在綺羅堂,居於下位,自父親死後嘗過人間不知多少冷暖,豈能看不出宋蘭真的態度?

那種被蔑視的屈辱瞬間襲上心頭,隻是經曆得太多,反倒半點也不在意了。

她十分清楚自己這一戰的目的所在——

因而咬牙,忍痛起身,竟未被這淩厲的一尺打出絲毫怯意,反而直視宋蘭真,再次拋出銀梭!

然而這一次,宋蘭真的速度比上一次更快!

所有人甚至沒看清她手中那一把尺是如何揮出,趙霓裳就已再次被打落在地,身上又多一條血痕!

這一刻,誰還能看不出宋蘭真是故意為之?

就連這一把尺,都仿佛精心挑選。

與其說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比試,不如說這是一場居高臨下的訓誡!

不管趙霓裳從哪個方向攻來,用飛梭還是用絲線,宋蘭真都好似早有預料,總能在一個出其不意的角度將其擊退。

那胭脂色的長尺,或擊打在頸邊,或抽落於肋下……

不動輒已,動必見血!

才幾個回合下來,趙霓裳身上就已斑駁狼狽,半是血痕!完全被宋蘭真壓著打,毫無還手之力!

此前哪怕是對戰周光,宋蘭真也絕不曾露出如此冷酷無情的一面!

金不換看著台上一邊倒的戰況,感到了心驚:“這把尺,之前的比試裡,從未見過。”

周滿便道:“她拜鏡花夫人為師,自排《十二花神譜》作為功法根基,十二品花便有十二件法器。此乃第十二品芙蓉,色如胭脂淡染,名作‘拒霜尺’。”

金不換道:“我本以為世家貴介,所謂自創功法,不過是為博些虛名,為自己鍍一層奇才的金罷了……”

周滿搖頭:“旁人或許是,但宋蘭真……你看她腳下。”

金不換微凜,凝目看去。

初時並未看出什麼端倪,然而隨著宋蘭真步法略微移動,他才陡然發現,無論怎麼移動,她的腳步始終在三尺範圍之內,絕不多出一寸。而拒霜尺每一次打出,必使趙霓裳身上之血濺在地,竟漸漸在宋蘭真腳下形成了一朵淡血色的芙蓉花印記!

台下觀者視線偏低,難以覺察。

但在台上的趙霓裳,已明顯開始受到這枚花印的限製。準備得再迅疾的攻擊,在一進入這花印範圍後便如陷入泥潭一般,變得滯澀緩慢!

——這正是她無論如何也逃不過宋蘭真那一尺的因由所在!

看似是趙霓裳以銀梭操控絲線,編織出一張密密的大網,不斷搶攻宋蘭真,實則是宋蘭真舉重若輕,不斷以拒霜尺在其腳下畫地為牢,漸漸限製了趙霓裳。

二人交手之初,就已能見高下;

打到此刻,趙霓裳更是頹勢顯露。

周滿都忍不住想:明知必輸,她到底還在堅持什麼?

旁人都能看出,趙霓裳自己身在局中,又怎會不知?

隻是眼見宋蘭真氣定神閒模樣,似乎連三分力都沒用,怎能甘心就此認輸?

她還有餘力,她還能一搏!

交手到現在,宋蘭真腳下那一朵芙蓉花印記已隻缺最後一片花瓣,於是信手引拒霜尺一劃!

趙霓裳此時正要旋身遠避,算距離這一尺本不該落到她身上。

然而隨著下方那芙蓉印記再閃,竟有一股奇異的力量硬生生將她拉拽回來,好像是她自己傾身湊了過去!

嗤拉——

鋒利的尺緣劃破素衣,在趙霓裳右臂留下一記狹長的傷口。一蓬血珠瞬間拋灑!

宋蘭真的目光,便凝在這一蓬血上。

凡是能看出她功法端倪的人都知道,血是人一身之精,她這把拒霜尺似乎正有能以血反控其人的妙用。隻怕她腳下那芙蓉花印繪成之時,便是趙霓裳引頸受戮之時!

這一蓬鮮血,豈不剛好將那殘缺的花瓣補全?

台下眾人見狀,悄然懸了心。

宋元夜一聲驚呼幾乎就要出口!

可誰也沒想到,就在那一蓬血珠即將墜地的刹那,竟有一隻銀梭如電光般急射而來,將其擊碎!

血珠頓時散如霧沫,卻染在銀梭之上——

像極了一枚深紅的繭。

宋蘭真豁然抬首,一雙冰冷的視線便與趙霓裳那堅韌的眼神相接。

她渾身是傷,卻仿佛那大火燒不儘的野草!

分明人在跌墜之際,可竟於千鈞一發時催動銀梭,阻止她繪成最後一片花瓣!

這一刻的趙霓裳,不再是剛才那個被她壓製得無法還手的趙霓裳,而是當初參劍堂選旁聽生的小擂台上,那個曾因神鳥光降、踏歌而舞的趙霓裳!

她已置身於另一個世界……

素衣翻飛,裙裾翩躚,腰肢柔韌地回轉,身形穩住後,心中仿佛有弦歌奏響,細長染血的手指結出繁複的印訣,好似人在起舞!

與此同時,先前那枚為她鮮血裹染的銀梭,忽然光芒大熾!竟有萬萬深紅的絲線,剝繭般從中抽出,如一場驟降的暴雨,鋪天蓋地,全向宋蘭真襲去!

宋元夜那聲驚呼頓時卡在喉嚨。

台下的周滿見狀,卻忽然心中一凜,神情微變:這一式“破繭”在《羽衣曲》第三層,雖的確是以血為引,可剝絲如雪而非如血!這漫天暴雨般的絲線,甚至隱隱有一層灰黑之色附著,以至其色深紅……

這不是她寫給她的功法!

至少,不完全是。

然而旁人哪裡知道個中關竅?隻震駭於趙霓裳還藏了這樣厲害的後手,現在反倒為宋蘭真擔心起來——

這暴雨一般的絲線來自四面八方,可不再像先前那樣,輕輕一尺就能揮開了!

宋蘭真自己也沒料到,小小一介製衣侍女,竟有這樣的實力。

若放在尋常宗門,也算十分不俗了。

隻可惜,這裡是劍台春試!

宋蘭真忽然仰面抬眸,透過萬萬絲線間狹窄的縫隙,與趙霓裳對視!

漫天深紅暴雨覆壓之下,任何人看來,她的處境都十分危險。

然而沒有還擊,沒有防守。

宋蘭真隻是輕輕垂手,放下了那把拒霜尺,無數紅線撲來的時所掀起的風,吹動了她身上那一襲嶄新的羽衣。

在這短暫的片刻,趙霓裳感到了茫然。

然而僅僅下一刻,那明明已到得宋蘭真面前的紅線,那如萬萬暴雨一般急去的紅線,好似撞到了什麼無形的屏障!

羽衣霓裳,流光溢彩,相互交織。

一股無可阻擋的反震之力傳來,那無數距離宋蘭真已隻剩下最後半寸的深紅絲線,竟仿佛爆開一般,以一種比去勢更疾的速度,散向四面八方——

如金如鐵,如釘如針!

趙霓裳這一博本就是強弩之末拚儘全力,根本沒給自己留半點退路,哪裡還有還擊的餘力?

隻一眨眼,那無數深紅的絲線已沒入她身,將她撞倒在地。

鮮血幾乎塗紅了她身周的擂台。

台下隱約有人急急喚了一聲:“霓裳!”

可趙霓裳好像完全沒有聽見,連身上鑽心的疼痛都仿佛感覺不到,隻是竭力抬起頭,向前方那道人影看去。

宋蘭真立在原地,毫發無損,甚至沒有移動半步。

趙霓裳被鮮血模糊的視線裡,是她身上那件漂亮的羽衣,滴血未沾,柔軟輕盈的鳥羽,猶自在風中浮顫……

那是不久前她為宋蘭真親製的霓裳羽衣——

以迦陵頻伽染血的翎羽!

可今日,也正是這一襲羽衣,輕而易舉,擋去了她方才拚儘全力的一擊。

這一刻,趙霓裳緩緩閉眼,蓋去自己幾乎就要壓不住的深恨,隻感到了一種來自命運的莫大諷刺。

宋蘭真淡漠地審視著她,隻道:“到此為止吧。”

勝負其實早已分明,她到底顧念宋元夜的想法,不願做得太過。

言罷,她便轉身,徑直下了擂台。

隻是沒成想,才到台下,往前走沒兩步,就聽得身後竊竊私語。

宋蘭真腳步頓止,回首看去。

竟是那趙霓裳強撐傷重之體,也下了擂台,站在離她丈遠之地,挺直脊背,俯身跪倒:“屬下趙霓裳,當向蘭真小姐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