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劍台春試 虛幻之城、畫中之城。……(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11500 字 6個月前

從劍閣出來, 已經是巳時末,那冷冰冰的太陽懸掛在中天,外頭等候已久的首座、長老與夫子們, 無不向周滿投去或好奇或審視的目光, 想必是在思考到底什麼事,能讓望帝與她談了這許久。

但周滿向他們略一頷首, 便走了過去,隻對金不換與王恕道:“走吧。”

三人結伴下了劍頂。

那狹窄的鳥道上也早覆滿了雪,越發顯得險峻。王恕修為粗淺,昨天上來時還勉強可以,如今步履不免艱難。周滿與金不換便一人搭了一把手扶他, 一道往下走去。

道中隻聞積雪在他們腳下發出的輕微咯吱聲響, 除此之外,竟顯得格外安靜。

周滿搭垂著眼簾, 心中並不輕鬆, 走到中段, 才問:“你們不問我進去談了什麼嗎?”

金不換道:“望帝陛下既隻叫你入內說話,就是不想讓旁人知道。”

王恕則看她一眼:“我們問,你便會說嗎?”

周滿心想,她與望帝商議的是接下來如何對付張儀,約定過幾日還要細談,事關機密。

她道:“當然不會。”

但……

周滿轉頭看向王恕, 隻見此人神容沉靜、眼眸清明, 忽然生出幾分狐疑:“不對啊,喝了一晚上酒,你怎麼還如此清醒?”

金不換也陡地反應過來:“是啊,你不從來一杯倒嗎?”

王恕先是靜默了片刻, 考慮了一下後果,然後才如實道:“我先服了半枚醒酒藥。”

金不換:“……”

周滿:“……”

天底下怎會有如此離譜之人!昨晚上不是他主動說想喝酒的嗎?先服醒酒藥再喝酒那跟沒喝有什麼區彆!

饒是他們早在分鍋社那回就已經見識過他這招,這時也不免氣了個倒仰,齊齊無語,下山的一路上自然忍不住罵罵咧咧。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數落泥菩薩。

金不換說:“喝酒先吃醒酒藥,你什麼毛病?以我們的人品,難道會趁你醉了,就把你拉出去賣了嗎?人和人之間就不能多一點信任?”

周滿說:“喝酒就是圖一醉。人才活幾天?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沒了。等躺到棺材裡閉上眼睛一想,這輩子竟連痛快的時候都沒幾回,心裡難道不會遺憾嗎?”

金不換隻是半真半假的抱怨,並無什麼責怪之意,王恕並未往心裡去;然而周滿挑著唇角似笑非笑,言語輕巧,卻是正正好打中了他心中某個隱秘的角落——

是啊,已不剩下幾天好活,為何還如此隱忍克製?

連死亡他都不再畏懼,天下還有什麼事是他不能做、不敢做?

王恕慢慢笑起來,竟是認真對他們道:“謝謝,我知道了。”

周滿卻深知此人性情是如何刻板謹嚴,隻當他這話是禮貌敷衍,半點沒往心上放。

唯有金不換,隱約察覺到什麼,若有所思地向他看去。

這時已近中午,大雪雖然早就停了,可一夜之間萬山飛白,又兼妙歡喜昨天連夜回去,學宮之中難免人人猜測,各有議論。

幾個時辰過去,張儀破涼州的消息早已傳開。

周滿與金不換、王恕回到東舍時,餘秀英、霍追等人正站在院中談論此事,連本該在西舍的周光、李譜,甚至齊州儒門那作書生打扮的孟述都在。

李譜前面不知聽了什麼,臉色震駭:“你的意思是,這一場大雪,竟然是因為那張儀與日蓮宗宗主交手所致?”

孟述臉色凝重:“若隻是蜀中大雪,勉強還能說是物候異常,可這一場大雪不止限於蜀中,而是席卷天下。便連隔著東海的瀛洲與最南面的你們南詔國,都為大雪覆蓋。我儒門中各位長老都觀過天象,絕非尋常。”

霍追皺緊眉頭:“能在如此大的範圍內引動天象變化,也就當年武皇逆轉天時強令百花冬日盛開堪與一比了。這什麼張儀,修為難道也能與封禪證道的帝主比肩?”

餘秀英卻問:“那涼州劍印豈不已經沒了?此人與日蓮宗尉遲宗主交手,又是什麼情況?”

孟述搖頭:“無人得見。隻聽說,尉遲宗主從主峰下來時,竟痛哭流涕,不能自已。其情狀,有些、有些……”

餘秀英眼皮一跳:“豈不與當初陸君侯相似?”

孟述無言點頭。

眾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李譜身上雞皮疙瘩都出來了,嘀咕道:“這人究竟什麼來頭啊?以前從沒聽說過有這麼一號人。難道是什麼隱世閉關多年忽然出世的高手?可我要有這麼厲害,何必還選什麼聖主輔佐?我自己當不好嗎?奇怪,真的太奇怪了。”

孟述冷不丁道:“敝門有一位師叔,說此人或從長生國來。”

眾人齊齊一愕:“什麼?”

周滿這時剛走到廊下,聞言也不由得腳步一停,看向孟述。

孟述見著眾人的反應,卻不由奇怪:“你們從未聽說嗎?”

餘秀英沒明白:“什麼長生國?”

孟述道:“相傳上古有不死之民,居於長生之國。我輩修士修煉,若能至大乘期圓滿境界,經曆天人五衰而不死,便有機會得道成仙,長生不死。既已長生不死,便能去往長生之國。有傳聞說,海上那些蜃景,都是長生國中的景象。”

周光聞言立刻到:“我小時候也聽漁人講過這個故事!”

蜀中這邊眾人,頓時齊齊無言。

餘秀英道:“我還當是什麼呢……你們齊州、瀛洲,一者臨海,一者本就海中,乃一島嶼,偶見海市蜃樓,當然都傳神仙住在海上。換到我們蜀州,山高林密,都說神仙居於山中洞天福地,可這麼多年來哪裡有什麼發現?修士修行不過增長修為,暫延壽數,千百年來哪位大能修士真得道成仙了?唉,再厲害終究不過一抔黃土……”

話到末尾,已有幾分興歎。

眾人也想起古往今來多少大能修士,生前縱然呼風喚雨,死後也隻得長埋黃土,再想如今六州劍印已失其五,蜀州竟成為天下最後的屏障,不免心中戚戚。

周滿則想,學宮諸位夫子與蜀州各門的首座長老,此刻正該在劍頂上,與望帝商議對策吧?

餘秀英說完,卻是轉頭就看見了他們:“你們回來了?”

金不換笑著上前:“劍夫子親自來信催促,說劍台春試籌備在即,我跟菩薩不回來倒也罷了,要不把周滿給他帶回來,怕不是要被他扒下一層皮來?”

誰不知道這一屆裡劍夫子獨獨對周滿青眼有加?

眾人聞言,向周滿一看,都笑起來。

明月峽一役,在場之人除一個孟述外,都有參與,自然也不問他們為何告假那麼久,如常同他們寒暄。

唯獨孟述,擰著眉頭,陡地問了句:“以如今的形勢,劍台春試當真還能如期舉行嗎?”

先才還浮著幾聲笑的院中,突然變得安靜下來。

眾人豈能不明白孟述的擔憂?

張儀既奪涼州劍印,必向蜀州而來。這一場飄搖的大雪,便好似他派來的信使,向天下宣告著他的行蹤。

舉世的目光,已因這一場大雪,悄然聚向蜀州。

學宮中雖然一切如舊,卻也不免i流言四起。

諸位夫子上得劍頂議事,直到次日清晨,才從上面下來,隨即便發訊通傳眾人立刻前往參劍堂。

周滿與東舍諸人一同趕到時,參劍堂內外已有不少人到了,尤其是那些通過小擂台選出的旁聽生,來得最早,幾乎都已到齊,隻不見趙霓裳。

周滿不覺奇怪,正自遊目找尋。

這時卻忽然見得那些各堂仆役、執事出身的旁聽生,向她身後一看,面容齊齊一肅,低下頭去。

於是周滿轉頭,就看見了那姍姍來遲的一行人。

宋蘭真剛上台階,正徐步行來,面容比之昔日的淡靜和善,似乎多了幾分清冷,唇畔也不見什麼笑意。顯然明月峽一役對她的影響還未消散,整個人看上去竟跟冰雕雪堆似的,有種離人很遠的感覺。

宋元夜與陸仰塵自是在她身旁。

趙霓裳隨侍在宋元夜身後,是跟著他們一道來的。

周滿一眼就看見了她。

但與此同時,宋蘭真也看見了周滿,腳步頓時一停。

隔著這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二人對視。

參劍堂內外,忽然暗流洶湧,誰也不再說話。

直到岑夫子、劍夫子等人的身影出現在參劍堂前——

誰能想象,明月峽一役屠沒世家上百精銳修士的“罪魁”,如今倒有大半在學宮之中,不僅與他們一道站在參劍堂內,甚至還立在參劍堂上!

陸仰塵面容已是一片冷峻。

宋元夜也不禁大皺眉頭。

但宋蘭真隻是面無表情,收回了與周滿對視的目光,當先走入堂內。

周滿也若無其事一笑。

——至少在這座學宮裡,哪怕有血海深仇,將來必要鬥個你死我活,今日卻依然還是同窗,大家都裝得好像從未發生過什麼一樣。

旁聽生立在兩側,其餘人則各自落座。如今的劍首還是陸仰塵,次則宋蘭真,原本位列第三的妙歡喜尚未從涼州返回,所以位置空著,再往下才是周光、孟述等人。最後挨著門坐的,毫無疑問是周滿、金不換,與一個仍隻能在門外聽劍的泥菩薩。

岑夫子與諸位夫子近來,各立堂上,環顧得一圈,卻是半句廢話也無,徑直道:“今日召集大家所為何事,想必諸位心中已有猜測——明年一月廿二,劍台春試將如期舉行!”

眾人頓時驚訝,畢竟如今蜀州不比以往,在張儀隨時都會到來的陰影下,學宮竟不全心研究防禦之策,還要分心籌備春試?

隻有周滿心道一聲,果然如此。

以她前世所知來看,劍台春試必然如期舉行,否則那位神都公子何以能在白帝城取得冷豔鋸,並在回神都後剔去她的劍骨?

岑夫子並不理會眾人各異的反應,隻如常續道:“春試為期一共十日。天下所有元嬰期以下、骨齡三十年以下修士,皆可參與。齊州稷下學宮、中州嶽麓書院,神都伊川書院,將各派弟子前來。我劍門學宮則按慣例,並不點派,凡有意願者,三日內將名帖投至排雲樓皆可。”

堂中於是有私語之聲。

岑夫子則一揮手,堂中便忽然掛下一幅古畫。

但見畫上墨跡暈染,濃淡相宜,一江湍流漂著輕舟一葉,向前淌去,兩岸則是奇峰高出,彩雲縈繞,一座巍峨古城便在雲間隱現。

有人立刻辨認出來:“白帝城!”

岑夫子點頭:“不錯,這畫中所示之境,便是白帝城。此次劍台春試,也是你們的結業考試,不拘使用什麼法器,凡在規則以內皆可。排名前十者,各得墨令一枚;最終位列劍首者,能得兩枚;憑墨令,便可進入白帝城畫境。”

前面幾句,早幾個月劍夫子已經講過,並沒有什麼稀奇。

但在聽得“劍首”那句時,周滿一揚眉,心中已犯了幾分嘀咕。

顯然在場有人與她同感。

李譜掰著指頭,小聲道:“劍首也不過才多得一枚墨令麼?”

這話跟自言自語差不多。

岑夫子往下看了一眼,本沒有計較,怎奈旁邊不遠處還立了位劍夫子,脾氣本就不好,一聽是李譜張嘴,火氣噌噌往上冒:“自那王玄難誅殺白帝之後,白帝城畫境關閉已久,旁人想進都進不去。普天之下也就望帝陛下手中還剩了這十餘枚墨令,你還想要多少?”

李譜嚇得一哆嗦,當即噤聲,

周滿立時慶幸,還好自己隻是心裡想想,並未說出口。

劍夫子見李譜把嘴閉上了,這才與岑夫子交代了幾句,又一道離去。

他們走後,參劍堂才熱鬨起來。

有熟識的都討論著要不要去投名帖,又何時去投名帖。

隻有周光無門無派,所知不廣,還有些細節不太明白:“白帝城不是一座城嗎?可畫境又是怎麼回事?”

李譜在邊上,見劍夫子已經走遠,才鬆了口氣,這時便詫異道:“你連這也不知道?”

周光茫然。

李譜道:“白帝城是一座城,人們的確居住其中,但這座城從來不曾真正存在於世間,乃是一座虛幻之城、畫中之城,隻存在於畫聖筆下。”

周光詫異:“筆下?這座城是用筆畫出來的?”

李譜點頭:“自然。”

周光覺得不可思議:“筆怎麼能畫出一座城來?”

餘秀英從旁邊經過,笑道:“尋常的筆當然不能,可若是杜草堂的‘神來之筆’,再配以謝疊山臻至化境的丹青之術,自然是想畫什麼,就有什麼。”

說到這裡,卻是向金不換和常濟看了一眼。

兩個杜草堂門下,皆垂眸不語。

周光見了不免奇怪:“又與杜草堂有什麼關係?”

餘秀英卻不知該不該繼續往下說了。

還是霍追不在乎,隨口道:“多少年前的爛賬,又不是沒人知道,有什麼不能說的?”

眾人都向他看去。

霍追便一指常濟:“當年畫聖謝疊山,還隻是他們杜草堂一個普通弟子,出身於丹青世家。可此人偏偏天生雙眼有疾,不能辨五色,隻識得黑白,學不了丹青之術,所以才被送入杜草堂,倒正合學詩書之道。他生性聰穎,無論詩還是書,皆得妙道。沒過幾年,便被杜草堂前任首座,選為了秉筆人。杜草堂與其他幾門不同,首座修為雖也不低,但所轄一般是門中瑣事,唯獨秉筆人,修為絕高,正所謂‘秉筆直書’,須一顆極正極烈之心,乃是杜草堂第一等的要位。秉筆人所秉之筆,便是傳說中的‘神來之筆’。”

旁人自是隨著霍追一指,看向了常濟。但周滿與王恕聽到此處,卻是都不動聲色,看向金不換。

前不久望帝在劍頂上詢問他的那句話,他們都還記得。

金不換一手背在身後,捏著那柄折扇,臉上好像並無什麼起伏波動。

霍追則續道:“杜聖有言,‘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此筆便是杜聖當年微末時寫詩所用,後來與那時已負盛名的青蓮劍仙會晤於神都,還曾於醉中將此筆借給劍仙暫用賦詩。此筆遂染兩位先賢文氣,自杜聖以詩封聖後,便擁有莫測之威能,為後世稱作‘神來之筆’。隻有杜草堂選出的秉筆人,方能使用。隻可惜……”

周光下意識問:“後來呢?”

霍追聳肩,似乎也為杜草堂不值:“沒想到,謝疊山雖入杜草堂,心內實則一直係著丹青之道,終不肯放棄。一日,竟攜了神來筆,不告而彆,雲遊天下,後來才封了畫聖,位列於‘四絕’之中。但神來筆,也再未歸還。杜草堂從此以後,也就再無秉筆之人。”

常濟這時也向金不換看了一眼。

周光終於聽明白了:“所以這白帝城之所以被稱為畫境,便是因為此城乃是畫聖以神來之筆畫出……”

霍追點頭:“當時他與白帝交好,乃是摯友。不過再後來白帝入魔,二十年前被天下正道圍剿,謝疊山也與其一般,死在道陵真君王玄難劍下。”

周圍頓時起了一片籲歎之聲:“一座白帝城,埋葬了當年多少英豪?聽說後來就連王玄難自己都未能幸免於難,不知怎的,與巫山神女妙頌一起,殞身於城中……”

李譜則兩眼放光地盤算起來:“等等,那這白帝城中,除了天下第一截劍以外,還可能有這支傳說中的神來筆?”

眾人齊齊翻他一個白眼。

周滿其實已經沒有聽了,早在他們說起“王玄難”三字時,她便想起了那位神都公子:劍台春試,事關白帝城畫境,此人總該要露面了吧?

王恕立在邊上,卻是神情忽寂。

唯有金不換臉色如常,似乎完全沒將這些聽聞放在心上,隻問他們:“你們投名帖去麼?”

周滿回神,走到外間,卻是帶了幾分思量:“劍台春試,你要參加?”

這可和金不換素日放浪形骸的性情不太符合。

金不換自己也知道,玩笑般道:“參加一下又不吃虧,湊個熱鬨嘛。”

周滿深深看他一眼,沒往下問了,隻轉頭向王恕:“菩薩……”

但話音還未落地,已看見後面朝自己走來的那道身影。

宋蘭真從參劍堂出來,正好要從他們旁邊經過。

隻不過剛走到周滿面前時,她便停下了腳步。

周滿笑笑問:“宋小姐有何見教?”

宋蘭真平靜得很:“見教不敢當。不過師妹仙人橋上那句話,確實令蘭真受益匪淺。是以投桃報李,今日知道個消息,也想告知周師妹。”

周滿貌似好奇:“哦?”

宋蘭真便道:“張儀破涼州,天下大雪,已驚動了王氏正在終南山玄都壇上閉關的苦海道主。大公子王誥自上次生辰宴收了師妹所獻的人頭後,便昏迷不醒。聽聞道主出關還未半日,已將其救活。”

周滿尚未如何反應,邊上的王恕已陡地蹙起眉頭。

宋蘭真淡淡道:“不久後劍台春試,想來周師妹不會太無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