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敢問望帝(微修) 貧瘠之地,並無殊異……(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12011 字 6個月前

中州神都, 很快也飄滿了異常的雪花,原本高懸於夜空的明月就好像突然熄滅了一樣。

這一場大雪自涼州而來,席卷天下。

神都城內, 陸氏倒懸山某處樓閣, 一頭發花白的老者原本呆滯看著燭火, 當一片雪花飄進床內時,他抬起頭來看著外面無光的夜空, 竟是傻笑起來, 不住呢喃:“不亮了,嘿嘿, 不亮了……”

神都城外, 終南山玄都壇上, 那閉關已久落了塵灰滿身的老道,也終於睜開了眼, 眸中掠過一縷異光,卻顯得格外平靜,隻是朝涼州方向抬頭望去。

仲秋時節便下這樣一場大雪, 何況還是蜀中這樣終年也見不到幾場雪的地方,未免帶著幾分不祥的氣息。

周滿立在劍頂, 久久未動。

下方學宮中那些零星的燈火,很快朝著深處某座小院聚集,消失不見;西舍方向,則忽然騰起一道金烏展翅的虛影, 猶如黑暗裡驟亮的焰光, 破開風雪,急向涼州而去。

王恕看得清楚,輕聲道:“太陽神鳥, 金烏法相,是妙歡喜吧?”

周滿靜默不語。

金不換也隱約覺得出事了,問她:“去看看嗎?天也突然冷了……”

周滿眉頭慢慢擰緊,卻搖了搖頭:“不,我在這兒等吧。”

等?在這劍壁之上,劍閣之畔,能等誰呢?王恕與金不換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那位本該今日見周滿的灰衣老者。

周滿既然不下去,他們便乾脆陪她等在此地。

酒雖喝了不少,可雪一下,天一寒,人的心弦繃起來,醉意也跟著漸漸消無了。

大雪幾乎下了一整夜,直到黎明時分才停,在天將亮的時候,微弱的光線照在雪上,海一樣幽藍。

有那麼片刻,周滿甚至生出一種錯覺——

今天的太陽,或許不會再升起。

但它還是從狹窄的山坳裡慢慢爬了起來,隻是或許昨夜雪下太大了,整面日輪看上去是一種低溫的淡紅,仿佛浮在水裡隻一層虛影似的,不很真切。

也就是這時候,一道傴僂的身影從下方鳥道步上。

望帝身後還跟著一群人,有學宮諸位夫子,有蜀中四門首座,甚至一些沒有見過的新面孔。

在看見周滿時,他停下了腳步。

三人連忙見禮:“見過望帝陛下。”

望帝的神情有些沉重,目光從三人身上掠過,卻是先定在金不換身上:“你便是杜草堂新一任秉筆人?”

金不換頓時微驚。

周滿與王恕聽得“秉筆人”三字,臉上也忽露出了幾分異樣神色。

望帝身後諸位夫子、掌門更是詫異的詫異,震驚的震驚,紛紛將視線投向了邊上立著的三彆先生。

但三彆先生目不斜視,面容十分平靜。

蜀中四門皆在望帝麾下,立“秉筆人”這樣的大事,自然是上稟過的,望帝知曉,並不稀奇。

金不換定了定神,方道:“回稟陛下,正是。”

望帝上下打量片刻,點點頭道:“不錯。”

後方的三彆先生於是面露微笑。

望帝說完,卻是又將目光轉向他旁邊的王恕,滿是皺紋的臉上看不出喜怒,竟問:“你是什麼名字?”

旁人自是不太能聽出此言機鋒,然而王恕竟覺得周身一寒,仿佛在其話音落地的瞬間,便有一股厚重的威壓要將他壓倒在地!

他緩緩抬首,對上了一雙如炬的眼——

旁人不知他身份,這位六州一國僅存的帝主,豈能不知?

但這一刻,王恕坦然而平靜:“晚輩王恕。”

望帝凝視他,眼底的冷意慢慢去了,那一股威壓也陡地消失一空,隻道:“心性不錯。”

最後,這位老者才微微側身,看向周滿。

此時,周滿也正看著他。

望帝輕向身後一擺手,示意眾人遠處等待,自己則向周滿道:“進來說話吧。”

周滿應聲,隨其步入劍閣。

這還是她第一次真正進入此地。

陳舊的門扇推開,外頭清冷的光線投入,打亮了空氣裡浮動的微塵。左側牆壁所嵌,是白帝昔年相贈的龍背鱗;右側角落所置,則是青帝煉藥的丹爐……

然而這些都不在周滿眼底。

在踏進劍閣的那一刹,她的視線就已完全被正中那座五丈高的金身造像所捕獲。儘管後方牆壁上所繪的五色焰光已經風化剝落,可其頭周那日月並行的星辰軌跡,卻依舊清楚地向世人昭示著她的身份!

周滿神情怔忡,完全無法收回自己的視線。

直到前方的望帝回頭看她一眼,忽然問:“你是認得她麼?”

周滿想,怎麼可能不認得?

隻是她收回視線,不想引起望帝太多的懷疑,便道:“傳聞劍門學宮乃是當年武皇陛下下令建立,這座劍閣也好似依她之命修築,閣中既有造像,想來除了武皇陛下本人,也不會是彆人了吧?”

望帝盯著她,似在衡量她此言真假。

周滿正想自己這話有無破綻,是否引起了他的懷疑,可誰想到,下一刻,一道風聲已毫無預兆地向她襲來——

竟是望帝突然向她出手!

周滿驟驚之下立刻閃身應對,先擋對方這一掌,又即翻身退避。望帝不用兵刃,連攻她幾招,顯然並非真的要與她打,隻是要試探打。也饒是如此,也使周滿應對了個險象環生。

末了她與望帝一掌相對,借力退至門邊,方穩住身形。

遠處等候在外的所有人見了,不免都是一驚。

望帝卻是收了手,但眉頭已然緊皺:“你修為雖然不錯,可身上為何沒有半點你父母的功法?”

周滿平靜道:“家父十年前便已身故,什麼也未曾教我。不管旁人怎麼看,在晚輩心目中,他們一個隻是平凡的村婦,一個隻是和善的木匠,與修界沒有半點乾係。”

望帝的目光便落在她右手上,眉頭皺得更緊:“那你這半指,也是她親手斬斷?”

周滿道:“她不願我學劍。”

望帝沉默良久,不免一歎:“可惜了。你有如此天賦,缺這半指,往後無論如何,終究會差上一線……”

周滿實不願與人敘這些,便道:“往日並不曾聽聞他們同陛下有太多交集。陛下要見我,該不是為了這些無足輕重的舊事吧?”

望帝看向她,於是想起了那一封信,終於道:“你怎敢在信中斷言,我不能勝張儀?”

周滿道:“倘若您以為自己能勝,明月峽一役怎會向世家下手?”

我花將落,百花當殺——

明月峽一役的目的,是因預判了自己的結局,要趕在隕落之前,削減世家的力量。固然算與世家撕破了臉,可世家力量越弱,後人才更有得勝的希望。

但望帝問的並非此事,隻道:“我想你已經猜到了,昨夜,張儀擊敗日蓮宗宗主尉遲宏,涼州劍印也落入他手。但普天之下,大能修士不少,竟無一探知他是如何贏的。昔取瀛洲、夷州、齊州三劍印,不過牛刀略試,以這三州君侯本身所用的功法應對,看不出深淺;及至中州,卻又是兵不血刃,便與陸嘗較出了高下,仍未露功法。你信中卻言,此人修的是《太玄真一本經》——是令尊生前告知於你?”

“陛下為何會有此問?”周滿看向望帝,目中忽然帶了幾分審慎,“您該知道,他當年雖於黃山光明頂掛劍退隱,但那柄劍與他心神相係,已在十年前的一夜忽然崩碎,墜入深崖。他久已隕落,張儀卻是今歲才在天下現身,您怎麼會猜是他告知?”

望帝與她對視片刻,方道:“這《太玄真一經》乃是上古傳說中的功法,修界素來隻聞其名,從無人見過真經,更莫說辨其來曆。若非你父母的緣故,憑你年紀輕輕、金丹修為,如何得知?”

這般說,倒也有幾分道理,隻是周滿總覺其中似乎有異。

但此時也並非追究的時候。

她對張儀的了解,自然是從前世而來,而且是對照武皇所留的第十二道金簡才知張儀所修的乃是上古時的無上真法,隻是這些也無法如實以告。

周滿想了想,問:“陛下一生,可有秘密不願告人?”

望帝眼皮一跳:“你的意思是,這也是你的秘密,不想告知於我?”

周滿鎮定:“正是。”

望帝笑了,但心道來日方長,以後總有機會試探出來,眼下並不著急,便道:“那除了心中所言,關於張儀,你還知道什麼?”

周滿聽得此言,神情忽然多了幾分複雜:“想知己知彼,為的是百戰不殆。晚輩可以認為,陛下此時詢問張儀,是根本沒想過要認輸嗎?”

望帝反問:“為何要認?”

周滿道:“此人實力深不可測,以陸君侯大乘期的境界都不戰而敗,你心中也知道自己對上他勝算渺茫。既然結果不會改變,何不將劍印拱手相讓?”

前世她修《羿神訣》,有上古大羿射日的倦天神弓在手,對上張儀,也不敢說那一式“有憾生”一定能取走此人性命。

若說那位從未與她謀面的神都公子王殺,是橫在她心中的一根利刺,那這位代他在外行走的天人張儀,便是蓋在她心頭的一片陰霾——

她半步天人之境,是自己竭儘全力,隻到此境;

可張儀的天人之境,卻好似是這世間最極致的力量便是此境,是以他才隻在此境。

周滿續道:“正如瀛洲、齊州、夷州三州君侯一般,在與張儀粗粗交手之際,便知雙方差距猶如天壤,乾脆認輸,交出劍印,至少保全了自身。”

望帝聞言,凝視她:“你是在質疑老夫的決心嗎?”

周滿沒回答。

望帝便道:“一州劍印,能調用一州靈氣。張儀若本就深不可測,得劍印之後,必如虎添翼,拱手認輸固然有可能保全自身,卻恐怕會永失勝機。何況劍印事關蜀州千萬黎民、百萬修士,一旦出了差錯,為禍眾生,豈能輕易割讓?”

周滿卻道:“可張儀至今不曾傷害任何人,不是嗎?他雖取五州劍印,但至今未有任何異動。他聲稱自己是想救世人於苦海、還天下一清平,取劍印隻是暫時保管,為的是為天下選一位新的聖主。假如他說的都是真話呢?”

“真話?”望帝慢慢皺了眉頭,看她的目光也多了幾分審視,但沒過多久,便將目光轉向了外面,隻道,“這天下若真一定要出一位聖主,又怎輪得到他來選?”

周滿順他目光所向看去,竟是劍閣飛簷下那高懸的金鈴。

望帝隻向那邊一指:“看得見嗎?”

周滿點了點頭,神情卻忽然恍惚:“您是想說,這天下倘有聖主,也不會是張儀選出,而是由這枚金鈴選出?”

望帝道:“至少我隻認可能使這枚金鈴響徹天下的人。”

劍閣金鈴,終年不響,隻等一人。

周滿想起前世那些紛紜的傳言,竟覺苦澀:“隻因這枚金鈴乃是武皇陛下親自打造,能讓這枚金鈴響徹天下的人,才是她真正選定的傳人?”

望帝想了想,道:“算是吧。”

於是周滿感到一種莫大的諷刺。

那尊五丈高的武皇造像,便靜靜矗立在身後,帶著溫和的笑意,俯視著這世間的一切——

一如前世。

那是剛在洗劍池內被剔骨後不久,她被人抬進馬車,本以為是王氏信守承諾,要送她回到蜀州。可誰想,昏沉中竟聽趕車的侍從說什麼“公子有命趕緊處理”“找個地方埋了”之類的言語。

她哪裡還能不知,王氏已背信棄義?

危機關頭,隻得運起自己關在地牢時偷學的簡單術法,趁路途顛簸時,從馬車中滾下脫身。

隻是劍骨既剔,她身負重傷,修為又實在粗淺,根本走不遠。

那正是神都城南,龍門道上,臨近伊水,兩岸有不少石窟造像,皆是世家大族累世鑿山開石修築,或為揚名或為享受後世香火,久而久之便範圍廣大,成為群落。

周滿本想在那無數石窟中尋得一處隱秘所在,暫匿身形。

可是沒想到,竟誤入絕路。

石窟夾縫內一座幾乎鑿開整面山壁而成的巨大造像,擋住了她全部的去路。造像的頭部早被人毀去大半,隻能斷續看見其臉部原本豐盈圓潤的線條;身上更是滿布刀劈斧鑿痕跡,原托著淨瓶的手掌都被人斷去了幾根手指。有人用鮮紅的朱砂在其身上諸如“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包藏禍心,窺竊神器”之言,仿佛是在討伐她……

周滿一下便知,這該是昔日齊州女帝武皇的造像,心中一時淒苦,隻想:曾聽娘親說,武皇昔年盛時,於六州造像,因其愛花,世人若在她造像前獻牡丹一朵,便有機會使她造像顯靈,得她恩賜。可一待其道消隕落,自然再不可能有顯靈之事,天下造像也陸續被世家毀去。原來,一代女皇,遇上世家,也不免落得這般田地……

“我被他們追趕至此,無路可去;你也被他們毀面損身,殘破不堪;我被娘親斬斷了半指,你的手掌也被人劈去了幾根手指……”

周滿情知自己今夜便要受戮於此,實在難忍滿心的慘然,倒生出一種與眼前造像同病相憐的苦楚。

近處山岩的縫隙裡,是一朵半開的野牡丹。

她看得片刻,竟不禁淚落,隻將其折下,輕輕放到那造像前面,淒然一笑:“今日周滿,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便將血濺於此,恐汙尊像,實非有意。山間貧瘠之地,並無殊異之花,僅得寒枝一朵,萬望見諒。”

後方已隱隱傳來那些人叫罵之聲。

周滿倒坐在地,已無力起身,卻咬牙撿起前方一片尖利的碎石——

求生雖然無望,但仇恨的赤焰反而燃起。

哪怕是死,她也要讓那些人付出代價!

可萬萬沒想到,就在那些人踏進石窟便要舉刀向她來的刹那,忽然天搖地動,那尊早已殘破的造像身上裂出金光,陡然向前倒塌砸落,將那些人埋入亂石!

當她抬頭看時,造像後的山壁上竟出現了一條漆黑的甬道。

那一瞬間,周滿不知為何淚落滿面——

滿地亂石,隻有她和那朵寒酸的野牡丹所在之處,連半點灰塵都沒濺到。

她就這樣逃出了生天,輾轉於各地,埋名隱姓躲避王氏的追查。哪怕已失劍骨,進境緩慢,也拚著心中那一股恨意,聚滴水以穿石,終在到得齊州時,聽聞岱嶽三大天門開啟,想起那尊曾為自己開出一線生機的武皇造像,決然投入天門,後來才因機緣,得了十二道金簡,修了《羿神訣》……

周滿以為,自己與這位帝主之間雖遙隔三百年,也從未得其親傳,但該算是繼承了其衣缽,也當完成其遺誌,遂重開玉皇頂道場。

除此之外,她還要報當年王氏剔骨之仇。

可誰能料,過得數十年,她終於拿到倦天弓走出武皇陵寢時,竟聽見了那道遙遙傳來的鈴音……

那隻為一人而響,一響便是千日的劍閣金鈴啊。

人們說,武皇真正的傳人終於出現,王殺乃道陵真君王玄難的血脈,口含天憲而生,又是冷豔鋸劍主,自該是他。

人們說,齊州玉皇頂那個周滿,不過是運氣好得了武皇昔日從登封台上投下的十二道金簡,隻能算是武皇的門徒,不能算是武皇真正的傳人。

……

那位神都公子取了她的劍骨為己用,是她半生苦楚的罪魁,如今竟是武皇金鈴所選中的真正傳人?

何其可笑!

可那金鈴畢竟是武皇所留,周滿自問,若非武皇,她早已死在神都城外龍門道上,哪裡能偷一線生機還得機緣修至今日境界?恩比仇大,最終忍了、讓了,連帶著對世家都網開一面。

那位神都公子最初也的確擔得起“聖主”之名,不僅扶危濟困,除魔誅邪,甚至還頒布律令限製世家的勢力擴張。

連周滿都忍不住想,武皇的選擇似乎沒錯。

直到那一年,她大乘境圓滿,決定舉行封禪大典……

那張儀率人圍攻玉皇頂時所說的字字句句,都還烙在心間。

誰能想,借完劍骨,還借神弓?

忍讓所換得的,不是大家各退一步,而是樓台塌、宮觀毀,門眾死儘——

縱將封禪之身,也不免道消隕落!

周滿望著遠處那枚金鈴,上面的蒼苔都被雪覆得差不多了,僅露出少許細碎的蒼青。在沒有什麼溫度的日光下,它也白晃晃地發冷,仿佛虛幻一般,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她慢慢笑了起來,不願將心中的傷懷向人袒露半分,隻問望帝:“您與張儀必有一戰,除卻為蜀州之外,也是認為他所選的未必是天下聖主。可是陛下,倘若劍閣金鈴所選,與張儀所選,原是同一人呢?”

望帝先是一怔,緊接著便皺眉,竟道:“這怎麼可能?”

周滿想,怎麼不可能?

數十年後的某一天,神都公子王殺,便將在張儀的護法下,獨坐於這座劍閣前,頓悟突破至大乘境界,令那沉寂已久的金鈴為他而響!

她凝視望帝:“假如呢?假如這一切真的發生,您還會肯定,自己要與張儀一戰嗎?”

望帝久久不言,回視著她,直到劍閣簷角的積雪都開始化作水往下滴落,才道:“沒有假如。人隻能做自己此刻以為是正確的決定。”

周滿問:“哪怕明知螳臂當車,必將粉身碎骨?”

望帝道:“螳既生臂,便該當車。飛蛾撲火,焉知非勇?”

螳既生臂,便該當車。飛蛾撲火,焉知非勇?

這一刻,周滿心中竟生愴然。

隻是轉念一想,自己何嘗不是如此?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唯獨的不同,不過是她從不為什麼黎民蒼生,隻為自己心中那一道難平的執念。

望帝說完,卻是微微笑看向她:“你呢,怎樣選?”

周滿鄭重躬身,隻道:“身微力薄,願以螢燭末光,增輝於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