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雨夜敘往(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7383 字 6個月前

直到這時, 才有人從震驚中反應過來。

一名婦人立刻上前,將方才那名稚童拉住,含著淚厲聲責斥:“小小年紀,你懂什麼!郎君平日裡對我們家多有照拂, 連你爹爹前年生病, 都是郎君給的藥, 不許胡說八道!”

但先才這稚童之言, 眾人已聽得清清楚楚。

金不換微微眨了下眼, 抬眸朝立在街邊的那些普通人看去,不少人都移開了目光, 避免與他對視。

於是,他心裡想:縱然童言無忌,可或許,至少是說出了一部分人藏在心裡卻不敢宣之於口的話吧?

細雨飄灑,沾濕他眉眼, 一切都顯得模糊起來。

蔡先生等人走上前來,臉上又是義憤, 又是不忍,啞聲開口:“郎君……”

金不換隻道:“我帶餘善回去,街中諸事, 煩勞蔡先生替我暫時料理……”

說完,再無彆話。

連臉頰上濺落的泥點都沒擦一下,他像是什麼也感覺不到一般, 托起餘善的屍首,在街道兩旁無數人的注視下,朝著街尾方向而去。

不知何時,雨又大了。

雨水模糊了泥水和血水, 染汙了他原本乾淨的衣袍,身影卻是漸漸遠了。

周滿隻感覺到了一種壓抑,非但不曾因為金不換的離去消散,反而越加濃重,沉沉壓在心頭。

那位彆先生,再次一聲長歎。

周滿終於問:“先生便不擔心,他未必能承受得了嗎?”

彆先生,這位杜草堂的掌門人、金不換的師尊,隻是慢慢道:“受不了,也得受。”

周滿眉頭頓時緊皺。

彆先生回眸望向她,那雙滿載著歲月風霜的眼底,閃爍著一點平和的慧光,竟是微微笑了一笑:“何況,他總算交到了兩位不錯的朋友,不是嗎?”

周滿於是怔住。

彆先生說完,卻是又調轉了目光,朝著不遠處另一道身影看去。

王恕就立在街中,並未施展什麼術法避雨,一身蒼青的舊道衣籠在雨中猶如霧山般朦朧,此刻也正出神地望著金不換離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什麼。

*

雲來街金燈閣樓頭,宋蘭真、陸仰塵、王命人,全程將泥盤街那邊發生的事收入眼底。

街中眾人對金不換的態度,實在令陸仰塵有些沒想到:“我聽聞,金不換一介乞兒,從小在泥盤街長大,自入杜草堂後對泥盤街多有照拂,人心鹹服,才將此地變作了他的老巢。可如今看來……”

宋蘭真卻未有半點驚訝,隻道:“今日大水之禍,明面上乃因陳家與金不換之間的恩怨而起。他們無故遭難,心中怎能沒有半分怨懟?隻是陳家修士已死,陳規又出手救人,陳家背後的我等,距離他們更是遙遠;可金不換離他們夠近。親則生狎,近則不遜,換到哪裡都一樣。所以我世家,才必得永在雲端之上,而不能讓人以為觸手可及。”

這也是春雨丹不能讓其餘宗門染指的因由所在。

王命卻有些疑慮:“那信使方才離去,必是將此事報與望帝知曉了。”

宋蘭真道:“他們已殺了陳家祭獻的十六名修士,還能如何懲戒呢?何況……”

說到這裡時,她聲音忽地停了一停,似乎對即將出口的那個名字,也有幾分忌憚。

但末了,還是慢慢道:“張儀已至涼州,以日蓮宗宗主如今的修為,隻怕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那麼他到蜀中,便是早晚得事。我若是望帝,哪怕隱忍不發、待得秋後再算賬,也不會選擇在此時大動乾戈。”

王命於是回憶起不久前不夜侯陸嘗與那張儀在神都城外的交手,至今都還覺得心中一抹寒意不散,於是靜默下來。

陸仰塵想到的卻更多。

事實上,寄雪草丟失,本是陸氏的過錯,傷及的是家利益,宋氏也好,王氏也罷,若袖手旁觀並無不妥,落井下石也無可厚非……

可宋蘭真沒有。

非但沒有,還當機立斷,不惜犧牲為宋氏立下過赫赫功勞的陳家、打破望帝立下的不動乾戈禁令,也要懲戒金不換,以達到敲山震虎的目的。

陸仰塵自問,與宋蘭真乃是同齡之人,一樣長在世家,甚至修為還略略要高出一線。可若易地而處,會有這份格局、這份魄力嗎?他不會有。

自叔叔陸嘗敗給張儀,境界大跌後,陸氏便人心浮動,各旁係支族為爭事權常有爭端。縱然他曾陸嘗帶在身邊培養,親自教習劍道,以前一向被默認為陸氏下一任家主,如今卻也不免舉步維艱,更是不可能如宋蘭真一般,生殺予奪、說一不二。

陸仰塵忽然複雜極了:“蘭真小姐這般的魄力,又思慮縝密,實在是遠勝我等了。”

宋蘭真似乎感覺到他心中所想,這時回過頭來注視他,卻是憶及了一些舊事,慢慢笑道:“陸公子何必妄自菲薄?或許隻需再過上一段時間,你便會想,無論魄力也好、縝密也好,實都隻是逼不得已、不得不如此為之罷了。”

陸仰塵終於想起:當年鑒天君宋化極因傷不治、兵解道消時,宋蘭真與宋元夜不過九歲稚齡,那時他們所面臨的處境,豈非比自己現在面臨的陸氏,要凶險艱難十倍,甚至百倍?這一對兄妹,或者說,宋蘭真,是怎樣走過來的?

王命對那一段過往似乎也有了解,此刻隻轉過目光,似乎想要辨識宋蘭真臉上那難得流露的情緒。

但僅僅是片刻,那少許的黯淡便消失不見。

宋蘭真立在樓頭,又是那一朵空穀幽蘭似的宋蘭真,遺世而存,平靜淡然。

*

雨下了很久,始終沒有變大,卻也始終沒有停歇,直到傍晚,也仍連綿不絕地從天際灑落下來,將人的心情也染作一片陰翳。

杜草堂的修士們幫了忙,救出不少人;蔡先生也帶著金不換手下的人修繕屋舍,搭建茅棚,以供幸存的人們暫時棲身;病梅館內外,到處可見身上帶傷或者奄奄一息的百姓……

哀哀的叫聲混著斷續的哭聲,飄蕩在街上每個角落。

隻有街道儘頭那座破敗的義莊裡,安靜極了,連雨聲與風聲到得近處,都變得小了,似乎怕驚擾了什麼。

連金不換那一座二層小樓,都在大水中損毀嚴重,這一座義莊卻偏偏因為位置偏僻,恰好避開了洪水最激烈的方向,竟有大半留存,基本保持了原樣。

周滿與王恕問過蔡先生,來到這裡,站在義莊台階下向裡望去時,隻見裡面火光搖晃,點著一盞慘淡的長明燈,半個腦袋的神佛面目模糊,金不換就盤坐在那神佛僅剩下一隻眼的視線下方,面前是餘善已經被白布蓋上的屍首。

周滿於是又感覺到那種近乎窒息的壓抑,比一路走來時所見更甚。

她停頓片刻,才走上前去:“有你師父彆先生命杜草堂諸弟子相幫,蔡先生開了米倉和藥庫,賑濟之事已經布置到位……”

金不換背對他們,隻道一聲:“好。”

王恕與他相熟,輕易便聽出這一個字裡的木然,腦海裡便又開始閃回白日的場景,猶豫著道:“白日裡那小童,隻是一時受人蒙蔽,胡言亂語,你不要往心裡去。”

金不換竟慢慢笑了,然而舉目看向那盞昏暗的長明燈,眼底卻是一片蒼冷:“胡言亂語?可他哪裡說錯了呢……”

周滿一怔。

金不換慢慢垂下頭來,喉嚨裡仿佛壓著千斤:“自我記事起,便是一介乞兒,跟著個瘋瘋癲癲的老叫花子,吃著百家的施舍才長大。街上的每一個人,我都認識。他們一生辛苦,從來不曾求過什麼大富大貴,隻是想守著自己那一扇小門小戶,過幾天安平日子……他們有什麼錯呢?”

那些熟悉的面容,深深烙印在記憶裡,正如泥盤街上那總也掃不乾淨的汙泥流淌在他血液裡一般,早已經成為了他的一部分,永遠無法抹去。

明明隻是泥坑裡的一名棄嬰,哪怕凍死餓死,也隻不過與道旁乾枯的野草一般,不值得人多看上哪怕一眼。

可是他偏偏運氣好,被個老叫花子救起來。

那時他餓得直哭。

老叫花便抱著他,夜裡挨家挨戶敲門去討吃的。可年幼的嬰孩兒吃不下飯,還是街東織布的周娘子說,柳葉巷的屠戶家養了隻母羊,剛生過小羊,或許有羊奶,讓他去試試。老叫花這才抱了他去柳葉巷敲門。屠戶家的鄭娘子心善,幾經猶豫,還是瞞著自己生性暴躁的丈夫,夜裡偷偷去擠了一碗羊奶,幫忙喂了。

於是,他就這麼有驚無險地長大了,成了跟在老叫花後面的小叫花。

快四歲的時候,老叫花新學了一首叫《勸人方》的蓮花落,裡面有一句“浪子回頭金不換,有錢難買一生安”,他唱到這句就流了眼淚,便把裡面“金不換”個字取了,給他作名字。

他那時年紀太小,根本不知道老叫花為什麼要哭。

直到天後大雪突來,壓垮了他們棲身的窩棚,他半夜裡驚醒,去叫老叫花,可待從砸下的茅草裡摸到老叫花時才發現,他人已經冷了。

瘋癲的老叫花就這樣死在一個並無什麼特彆的寒冬。

金不換甚至無法為他收斂屍骨。

天寒地凍裡,他無枝可依,無處可去,隻好瑟縮在沿街米鋪的屋簷下。

米鋪的餘老板正在裡面和妻子吵架,氣得摔了碗,大聲嚷嚷:“走就走,老子以後不回來了!”

嬰孩兒的哭聲也從裡面傳來。

緊接著就是腳步聲,餘老板氣衝衝把門一拉,金不換根本來不及躲,一下就被他看見了。

那身材瘦瘦賣米也總是短斤少兩的米鋪老板,當即就道了一聲:“晦氣!”

看他兩眼,也不知是不是覺得開門看見叫花子不吉利,站得片刻,皺了眉頭,又退回去把門關上了。

那時的情景,還曆曆在目,金不換的聲音輕極了,宛若浮在水面上:“我那時又餓又冷,天上下著雪,街上隻有他們家的屋簷最寬。可這位米鋪的餘老板,脾氣向來很差,又信鬼神。老叫花在的時候,偷偷指著他們的招牌,和我說過,他是奸商,不是好人,不能去他們家要飯。我見被他發現,心裡已經害怕,想要換個地方……”

可沒想到,正當他咬咬牙站起身來,正要走時,門忽然開了。

隻有一條不大的縫,裡面透出暖黃的燈光。

那瘦老板便打門縫裡扔出來一碗白米飯,一雙小眼睛嫌惡地瞪著他,隻道:“我兒子今天過生,就當積德了!小叫花子,端著飯趕緊滾!”

然後抬手便指斜對面那已經收了的餛飩攤:“去那邊,大冷天大晚上的,我明兒還要做生意,你可彆一不小心死我家門口!”

“那時候,我捧著那碗飯,不知所措。等他把門關上了,過了好久,才想起道謝,然後跑去對面。”說到這裡時,金不換的聲音,慢慢變得滯重,哽咽,“那裡是餛飩攤,棚下面就是火灶。賣餛飩的老板戌時收攤,可燒過火的灶膛卻能熱很久。那裡比彆的地方暖和……”

金不換的眼眶已微微潤濕,長明燈昏暗的火光映照在他眸底,也仿佛蒙了一層水光:“後來,米鋪老板染病,不幸故去。我那一年剛拜入杜草堂,回到泥盤街,在他的靈堂上,看見了十歲的餘善。很久以後,我才問他,生辰是哪天。他說,是六月初……”

周滿與王恕早在聽他提起那米鋪老板姓餘時,便有了隱隱的預感,此時聞言,卻隻見往日寡言的少年躺在白布下面,心裡說不出的難過。

金不換壓在膝上的手指攥得緊了:“戲文裡常寫,哪怕是世間最凶惡的人,心裡也會有一絲的善念。可為什麼,他們沒有?”

周滿聽出了他話中的恨與不甘:“金不換……”

可金不換隻是重新垂下了眼簾,慢慢道:“我累了,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