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餘善已儘(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10084 字 6個月前

一切發生得太快, 周滿根本來不及做出更多的反應,待得從與陳規的交手中暫時脫出,餘善已經身中一刀, 倒落下去。

這一刻,周遭安靜極了,隻聽得見大水在這半座城裡肆虐的吼聲。

眼前的場面,連陳規都沒想到, 為之怔愣了片刻。

但很快,一抹極輕的嘲諷便從其眼底掠過。

金不換就半跪在那已經沒了半點聲息的餘善旁邊, 如失了魂魄般, 一動也不動。

先前立斃那名陳家修士的嚴肅老者, 見此場面,也不由無言。

後面立著的常濟輕聲問:“師父,我們……”

那老者搖搖頭,隻歎一聲道:“先救活著的人吧。”

近處的人雖大多被陳規救起,可遠處仍不斷傳來哭喊之聲,依舊有不少人被困水中, 掙紮求存。

大水還在繼續,城頭上的交戰已到了關鍵時刻。

元策等三人趕到後, 對胖掌櫃與一命先生來說自也是一筆不小的助力,幾乎立刻將那陳家修士所組成的陣法壓製。

尤其是過沒多久,原本站在若愚堂樓上觀戰的韋玄, 出人意料地飛身而出,藤杖一揮便化作數十根粗大的暗紅色樹藤, 激發出暗紅的閃電,猶如天降雷霆一般,向那陳家修士的陣法卷去!

又一名化神期修士加入!

那胖掌櫃似乎沒想到韋玄會施以援手, 不由驚詫地回頭看了他一眼。隻是眼下情況危急,多拖一刻,便可能多一個無辜喪命之人,胖掌櫃也實無暇去想王氏這位長老怎麼忽然之間轉了性,他立刻趁著此時機會,驟然翻轉手指,結成本師訣。

那張原本白胖的臉上,此時出現了一種肅殺的威嚴。

陳家敢以祭獻邪術引大水入城,早已犯了城中忌諱,何況他方才匆匆出手竟不能立止陳家,哪怕原本是想手下留情,抓幾個活口來了解前因後果,此時卻也是打出了真火,顧不得了。

虛空裡隻響起他一聲大喝:“來!”

霎時,遠處幾乎同時傳來四聲尖銳高亢的鳥鳴,竟有四隻巨大的金翅子規鳥虛影,從小劍故城中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齊齊撲向胖掌櫃,瞬間便撞入他身軀!

胖掌櫃那雙眼頓時變作金紅!

他抬起手掌,風雲色變,連從韋玄那根藤杖上發出的雷電,都為其黯淡了兩分。

而後,一掌從高處落下!

那簡直是神靈的巨掌!才一下壓,便崩碎了將那十數名陳家修士護在其中的赤色圓環。這一刻,陣中修士無論強弱,齊齊噴出一口鮮血,連眼底那可怖的一片白也忽然散了。隻是他們才剛清醒過來,那浩蕩的掌力,已如狂風掃儘落葉一般,將他們所有人從空中拍落!

“轟隆!”

下方半座城頭幾乎應聲化為齏粉!

雲來街那邊觀戰的眾人定睛再看時,天地間哪裡還有陳家修士方才為所欲為的身影?隻有一具具殘破的屍首,落在地面上,撞在城牆上,甚至掛在打濕的旌旗上,用鮮血將僅剩的半座城頭,染上深深的赤色。

直到死,這些或完整或殘缺的臉孔上,似乎都掛著一種驚異,仿佛是不敢相信,又好像是根本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結成陣法的人既都已死,陣法自然隨之崩散。血氣無所繼,那絲縷般籠罩在眾人頭頂的紅光便陸續消失,如怒龍肆虐的洪水也開始退去。

一命先生舉袖拂去,天地間穢氣掃去,恢複為白晝。

隻是先前熾烈的夏陽已隱沒於烏雲之中,細雨如簾從空中垂落,灑在每個人面上。

元策等三名修士自是為胖掌櫃方才這一掌所展示的威力心驚,可眼見得功成水退,也不由鬆了一口氣。

唯有那胖掌櫃,依舊面色鐵青。

半邊城頭上掛滿陳家修士屍首,他看都沒看一眼,便移步向泥盤街方向去。

大水來時迅猛,退時也快,從頭到尾不過一炷香時間。隻是整條泥盤街,已經大變了模樣。沿街低矮的房舍,本就不算十分堅固,大水一衝,幾乎都倒塌下來,水退後隻在原地留下一片狼藉的廢墟。

幸存的人們,有的站在廢墟裡抹淚,有的抱著遇難的親朋慟哭……

甚至有六七歲的稚童失去了父親,伏在屍首上一聲聲撕心裂肺地喊著:“爹!爹爹——”

餘善的屍首,已從屋頂移下。

金不換就在邊上,一語不發地為他整理著衣袍。

蔡先生與小樓那邊眾人趕到時,所見的就是這般場景,一時間幾乎不敢相信,向為金不換左膀右臂的餘善,就這樣無端端去了。

連隨同趕到的王恕,都不由恍惚了片刻。

隻是很快,他便注意到了餘善身上那刀口的形狀,還有落在附近的那一柄獸骨刀並那陳家修士的屍首,於是慢慢將目光投向了立在遠處的陳規。

先前派去救人的常濟這時正好率著杜草堂眾人返回,低聲向那老者稟道:“能救的都已救起,隻是我等來時已經太晚,仍有近百人……”

老者明白他是不忍將剩下的話說出,隻道:“我知道了。”

周滿立在近處,聽得清楚,一時寂然無言。

“上百條人命啊……”沉重的歎息,忽從旁邊傳來,竟是留在此處一直未走的陳規在惋惜,“實在是此次大水來得太快,想阻也力難從心。”

周滿聞言,眉頭一皺,就想說點什麼。

可沒想到,還不等她開口,另一道冷凝的聲音已從後方傳來:“陳公子之意,今日這場大水,是陳家其他人所為,與你沒有任何乾係?”

眾人回頭一看,來的竟是百寶樓那位胖掌櫃。

後面還影影綽綽跟了不少人,從先前出手助陣的一命先生、韋玄等人,到金燈閣、若愚堂、夷光樓甚至其他宗門的修士,連李譜都混在其中。

那胖掌櫃到得近前,先向那名老者拱手,十分客氣地叫了聲“三彆先生”,雙方頷首見過禮,才直接走到街道中央來,向陳規道:“自陳家派人來到小劍故城後,陳家上下的修士便都聽命於你。今日他們發動祭獻邪術,水淹泥盤街,傷亡我城中百姓無數,難道是他們擅自妄為?我蜀中不是不講道理的地方,陳公子,敝人希望聽到你的解釋。”

這番話說得看似客氣,可細品實則全是殺氣。

然而陳規聞言並無什麼特彆反應,依舊鎮定,隻一臉平淡地將先前對周滿、金不換講過的說辭,又重複了一遍。

末了道:“再者,倘若真是我下令水淹泥盤街,方才又何苦還來此間救人呢?”

先前為他所救之人大多都在邊上,此時也小聲道:“是啊,剛才就是他救的我們……”

胖掌櫃眉心頓時擰成死結。

陳規道:“今日禍起,窮究根源,隻不過是我族中陳長老愛子心切,一定要查明陳寺之死的真相、要金郎君把事情分辯個明白罷了。想來還是怪我無能,不能早日勸說金郎君放下疑忌、道明真相,否則陳長老何至於盛怒之下劍走偏鋒,竟傷害這麼多無辜之人呢?”

言語之間,滿是自責。

可周滿將這話聽在耳中,胸臆中一股怒意頓湧,卻是冷笑道:“陳公子看似自責自省,可實則字字句句都在指責是金郎君不肯說清真相,才招致今日禍患!敢問陳公子,人人都知是陳寺是與一名神秘女修在夾金穀結仇,才惹來殺身之禍,你們若有本事,何不徑直去找真凶,反在這裡為難一個曾出手救過陳寺的人呢?”

陳規眼神閃爍地看她。

周滿隻道:“旁人不知,宋氏,還有你陳家,難道不知?夾金穀那一夜,分明是金郎君出手,才救下陳寺,免了他一死!”

夾金穀那一夜的情況,還曆曆在目。

周滿可清楚得很,若非金不換當時求了情,那陳寺早成了她箭底亡魂,豈能活到到城中來追她蹤跡的時候?

陳規道:“夾金穀那一夜他固然出手救了,可難道就能說義莊那次他毫無嫌疑嗎?”

周滿於是冷眼掃他:“那依你之言,剛才你雖出手救下數十人,可難道就能說泥盤街今日之禍非你指使?”

眾人頓時都看向陳規。

陳規眼角立時抽動了一下,顯然沒料到竟會被周滿反將一軍。

隻是他的確冷靜,僅僅想了片刻,便反駁道:“那周姑娘你率人在錦官城外率人殺我陳家六名修士的事呢?金不換殺陳寺之事,或難有定論,可你殺人,總歸是真吧?”

周滿問:“陳公子的意思,是還要跟我算賬?”

她話音剛落,一直在邊上聽著的韋玄,便嘿嘿冷笑一聲,竟插話道:“要這麼說,外人還都傳錦官城外幫周姑娘殺人的有我王氏若愚堂的人呢。陳家是一並想要追責追責?”

話到末尾,已隱約帶著幾分威脅之意。

眾人全都沒想到,王氏若愚堂竟然主動來蹚渾水?之前就有的疑惑,這時難免又冒了上來——

大家都朝周滿看去,暗中猜猜她究竟是何身份。

但韋玄說完這番話,卻是極其隱晦地朝王恕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王恕一身舊道衣,與眾人一道從小樓那邊趕來時,難免心切情急,鞋面上、衣角上,都沾染了泥水。此刻人立在金不換身後不遠處,聽見韋玄這番話,卻是慢慢垂下頭來,修長的手指在袖袍間無聲地攥緊了。

陳規也沒料,王氏若愚堂先前恨不能與錦官城外那一場劫殺撇清關係,現在卻又來主動為周滿說話?

還好他目的並不在攀扯周滿,因而隻是微微蹙了一下眉,倒也並未十分困擾,隻道:“韋長老說笑了,傳言既是傳言,便是未經證實,對著王氏,陳家豈敢輕言‘追責’二字?何況此事牽連的無辜已經夠多了。周姑娘與陳家也是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算來算去,哪怕錦官城外劫殺陳家修士,為的也是與其交厚的金郎君吧。”

又把話引回了金不換身上。

陳規慢慢笑一聲,溫和的面容上竟滿是誠懇:“我以為,解鈴還須係鈴人。今日這樣的禍事,誰也不想再看到第二次吧?可若郎君遲遲不願將陳寺之死的真相和盤托出,泥盤街又與郎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陳長老愛子心切,已無法再聽進任何人勸告,焉知他日他不再重演今日之禍,甚而越加激烈?郎君即便不顧惜自己的性命,難道也不顧及這泥盤街上這無辜的芸芸眾生嗎?”

周滿心中一股寒意陡然鋪了開去,直到此刻,終於意識到了陳規真正的目的所在,於是舉目向周遭看去——

果然,他此言一出,泥盤街上所有幸存百姓的目光,都投向了金不換。

種種的眼神,充滿了異樣。

有不解,有期待,有詫異,甚至還有……懷疑。

然而金不換雖跪坐在餘善身旁,卻始終如身處於另一個世界般,對周遭的一切聲音置若罔聞,哪怕陳規是在對他說話,他也沒有半點反應,隻是木然著一張臉,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麼。

陳規眉頭頓蹙,以為他還是執迷不悟,於是張口想要再勸。

隻是還沒等他話出口,一道難得染上幾分冷意的清潤嗓音,已將他打斷:“閣下言下之意,若金不換不給陳家一個滿意答案,將來就還有可能會牽連無辜?為逼迫一個金不換,已牽連了如此多的無辜,難道在你看來,這竟是天經地義嗎?”

那竟是先前立在金不換身後,一句話也未曾說過的王恕。

陳規知道他是一命先生弟子,隻是一命先生不朋不黨,縱有名聲在外,也無須太過忌憚。

他淡淡道:“我並非要為陳家所為辯解,隻是世間之事從來如此,哪裡有那麼多道理可講?若不從源頭解決問題,紛爭難止、乾戈難休。陳某實也是為了大局著想,不忍再目睹今日之禍,才出言相勸罷了。何況……”

說到這裡時,頓得一頓,目中卻有異光閃過。

陳規盯著王恕,竟道:“王大夫既要為金郎君打抱不平,何不先問問,他是否動過什麼不該動的東西呢?”

前面半句還好,到最末那句時,他幾乎是一字一頓,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說出來的。

這一刻,彆說是毫無準備的王恕,就是自打水淹泥盤街事件發生以來就一直心有懷疑的周滿,都不由得悚然一寒!

陳規此言,分明是意有所指!

她先前就想過,若隻為陳寺和陳家那六名修士之死,為何事後能一再忍耐,現在卻反而不惜冒著開罪望帝的風險,水淹泥盤街?

此時此刻,她終於敢確定——

恐怕是春雨丹的消息走漏,才引來今日之禍。

隻是當日在場所有知情者,皆已服下諱言丹,消息究竟是從何處走漏呢?

一團濃重的陰霾,忽然慢慢覆了上來,周滿攥緊了手中劍,神情已沉冷到極點。

而在另一側的人群中,李譜聽得陳規這陰惻惻的一句,也瞬間神情大變,臉上一片煞白。

金不換卻終於慢慢抬了頭,一雙赤紅的眼睛,看向陳規!

陳規平平回視他,眼底隻有一抹意味深長的暗光。

街上所有人的視線,都在二者間逡巡。

修士們如何想暫且不提,泥盤街這邊才從大水中僥幸逃得性命的凡人們,平日裡雖受金不換不少照拂,可今日畢竟因他橫遭慘禍,又有不少人是得陳規施救,難免多信他幾分,心中遊移起來,目光便也跟著遊移。

那位胖掌櫃已在邊上聽了半天,這時隻冷冷問:“如此說來,你陳家這些人水淹泥盤街,純是出於你等與金不換的私仇,而非有他人指使?”

陳規道:“自是私仇,與他人無關。”

胖掌櫃的臉上,頓時比剛才來時還要黑上三分,竟是怒極反笑:“好,好,好!我倒是頭回知道,區區一個陳家,也有膽量在小劍故城之中撒野了!”

話說完,他已大袖一拂,懶得再多費半句口舌。

人轉身而去,走沒兩步,一聲子規清啼驟然響起,胖掌櫃整個人瞬間化作一隻金翅子規鳥虛影,向東面投去,眨眼便消失不見!

而東面,是劍門學宮的方向。

眾人幾乎都在心中暗想:如此大的一件事,恐怕是要稟明望帝陛下吧。隻是不知,望帝陛下如何處置?

胖掌櫃一走,陳規眸光微微閃動,隻道:“金郎君,今日之事,實非雙方所願。陳某方才之言,皆是發自肺腑,還望郎君能慎重考慮,焉知一念之間,不能化乾戈為玉帛呢?陳某這幾日就在城中,靜候郎君決斷。”

說完一頷首,竟是拱手告辭。

周遭來自雲來街的那些修士,見狀便知接下來怕是沒什麼熱鬨能看了,於是也紛紛萌生了去意。

隻是沒想到,還不等他們轉身,街邊一處廢墟旁,忽然響起一道稚嫩的聲音:“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我爹爹!都怪你,還我爹爹!”

那竟是個七八歲的孩子,為身旁死去的父親哭紅了眼睛,聲音裡猶帶著幾分哽咽的哭腔,可裡面所含的恨意卻不有半點隱藏。

他抓起地上一團汙泥,便朝金不換扔去!

周滿一驚,幾乎立時想出手阻攔。

可沒料,一隻蒼老的手掌忽然輕輕搭在她臂上,將她阻止:“讓他受著吧。”

周滿一怔回頭,竟是那位被胖掌櫃稱為“三彆先生”的老者。

此時金不換已搖搖晃晃起身,似乎正要去扶餘善那已經冰冷的屍首。他分明是修士,也聽見那稚童的聲音,可竟隻是遲滯地抬起頭來,直直看著,未曾抵擋,任由那團汙泥,砸到他肩頸,甚至濺到他臉上。

汙泥與鮮血,頓時在他身上重疊。

周滿一時竟分不清:更使人心驚的,究竟是血,還是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