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大雨(大修)(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6649 字 6個月前

轟隆一聲, 悶雷滾過,一場毫無預兆的大雨從天而降,頓時籠罩整座學宮。

烏雲覆來,一片陰霾。

連天上的飛鳥都忙不迭躲回巢穴, 可滂沱的雨中, 這時卻有幾道身影踩著雨水, 疾步朝學宮外行去。

周滿與金不換一人一邊, 將泥菩薩架著, 神情都是一般凝重。

李譜不顧自己渾身淋濕,在旁邊替他們撐著一柄大傘。

妙歡喜、周光等人則默然不語,在後面跟著。

昏黑的天際猛然一道閃電劃過,將所有人面容都照成一片冷白, 隨即才是隆隆的雷聲攜裹著更大的風雨從耳旁滾過。

王恕搭著眼簾, 對周遭的一切全無感知。

然而扶著他的周滿卻能清晰地感覺到, 入手處一片冰寒, 此人身上根本沒有半分溫度,即便源源不斷往其體內注入靈力, 也如泥牛入海一般, 轉瞬即化,起不到任何作用。

風吹雨來掛在眼睫, 她面上不動,手卻在抖。

旁邊的金不換臉色也沒好到哪裡去。

馬車早已在外等待, 車前的餘善見他們出來,立刻將車簾掀開,讓金不換與周滿一道將昏沉不醒的泥菩薩扶到車內躺下。

李譜持傘站在近處,怕雨聲太大蓋住自己的聲音,於是大聲對他們喊:“學宮這邊的課我們會幫你們告假。等人沒事, 記得給大夥兒報個平安!”

常濟也對金不換道:“此次之事我會回去稟明草堂,你不必擔憂。”

金不換此時剛上車,此時動作為之一停,寂然了片刻,方道一聲:“好。”

人進了馬車,車簾放下,馬兒四蹄頓時翻飛,如履平地一般,在雨中疾馳而去,朝著小劍故城的方向。

*

青山隱隱,宛若蒼黛。豪雨早將劍壁上經年的劍跡洗刷,變得一片深黑。

岑夫子就走在那險絕的鳥道上。

馬車離開學宮時,他遙遙望了一眼,又收回目光,繼續朝著上方走去。

陳舊的劍閣,在雨中模糊了輪廓。

直到上到劍壁絕頂,才清晰幾分。

往日塵封的大門開著半扇,一把鏽跡斑斑的鐵鎖掛在門邊,裡面沒有點燈,顯得幽暗一片,隱約能看見一名灰衣老者持著掃帚,正在裡面灑掃。

岑夫子上了台階,便止住腳步,竟是站在門外向裡躬身:“陛下。”

灰衣老者仿佛沒聽見,依舊在掃地,雖然地面上並沒有多少灰塵。

岑夫子恭敬稟道:“那王恕強催長生戒,似乎受了反噬之力,昏迷不醒,已被金不換與周滿送回小劍故城。學宮這邊,要派個人去看看情況嗎?”

那老者眼皮都沒抬一下:“既是一命的弟子,他自會救治,於學宮有什麼乾係?”

岑夫子卻遲疑:“可那長生戒……自青帝失蹤後,長生戒便不知去向,怎會在他手裡?”

青帝……

那老者正在掃地的掃帚頓時一停,傴僂的身形裡藏著沉沉的暮氣,竟是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他隻是緩緩抬起頭來,看向劍閣正中——

那裡是一尊高大的塑像。

五丈多高的金身塑像,盤坐於蓮台之上,通肩大衣線條流暢,衣褶堆疊好似水紋,飄逸而浩蕩。隻是不同於其他塑像常常給人的威嚴與壓迫之感,這尊塑像,在威嚴之外,卻是帶著幾分柔和,額角飽滿,唇畔微彎,宛然是一位位高權重的女性。

後方牆壁上所繪著的五色火焰形背光,已經有些風化剝落。

但其頭頂周遭那一圈圓形的寶光,卻依舊清晰而明亮,好似無儘的白色星辰,而金色的日月便並行於星辰環繞的軌跡之上,一同輝映。

——當年的“四禪”中,她是最光耀一時的存在,整個天下都要向她伏首;然而,她也是四人中最早隕落的一個,好似一顆流星,從六州一國晦暗的夜空劃過,隻留給世人一些猜不透、解不開的謎題。

武皇隕落,白帝墮魔,青帝失蹤……

現在,隻剩下他了。

老者目中一片複雜,過得許久,才慢慢道:“不是我蜀中的事情,便少管吧。”

岑夫子心中頓時一凜,連忙再次躬身:“是。”

老者便問:“那陳仲平如何?”

岑夫子道:“已依您吩咐,讓他在學宮中養傷。隻是,留他到何時呢?”

這時老者已經結束了灑掃,提著掃帚,從劍閣出來,依舊用那破破爛爛生鏽的鎖頭,將門鎖了。

聞得岑夫子之言,他隻舉目看向簷角那高懸的金鈴。

陳仲平見狀,也不由向那邊望去。

經年的劍閣,再一次飄搖在風雨中。金鈴上苔痕蒼青,幾乎覆滿,唯有少許縫隙裡露出的金質,能使人一窺它當年方鑄時的風光。

老者靜默了一陣,也許是吹了外面的風,忍不住咳嗽幾聲,卻問了個毫不相乾的問題:“那張儀有消息了嗎?”

*

“豈有此理!”

才回到避芳塵、進得明光堂,宋元夜便再難按捺,一把將桌案上的東西都拂落在地,面色分外陰沉。

“再怎麼也是我宋氏的長老!劍門學宮乃受我三大世家供養方才殘喘至今,敢插手此事也就罷了,怎敢強令陳長老留在學宮!這分明是要力保金不換!”

陳仲平被人攙扶著坐在了邊上,身上血跡滲出衣袍,再扶手椅上沾滿。早有春風堂的大夫被宋氏派人通知來,等候在此處,見狀連忙上前為其施治。

宋蘭真走得最慢,一路若有所思,最後才進來。

聞言,她抬眸看了宋元夜一眼:“學宮或許不敢,但望帝敢。”

“什麼?這同望帝能有……”宋元夜忽然想起什麼,俊朗的面容上掠過了一抹驚異,“之前回廊上那個……難道是?!”

外頭雨聲大作,宋蘭真慢慢坐了下來,隻道:“恐怕是了。”

宋元夜頓覺一股寒意爬上身來:“可望帝在當年的‘四禪’之中,乃是最不爭、最隱世的性子,偏安蜀中,久居西山,不理塵俗。小小一個金不換,怎麼會驚動了他?”

宋蘭真道:“金不換沒這本事,可青帝留下的長生戒,卻未必沒有。”

宋元夜道:“你的意思是……”

宋蘭真道:“青帝失蹤之事,在修界一直眾說紛紜,有人說他是得道飛升了,也有人說他是身死道消。如今長生戒再現,自然惹人在意。金不換身份雖微,卻是杜草堂弟子。望帝庇佑蜀中,杜草堂乃蜀中四門之一,就算金不換入不得他法眼,我宋氏之所為,又豈能為他所樂見?”

宋元夜揚眉便要發怒。

可誰想到,邊上的陳仲平聞言,竟然直接推開幾名為他治傷的大夫,向一人伏首,單膝跪下!

宋元夜一驚:“陳長老這是做什麼?”

宋蘭真卻似乎很平靜。

陳仲平道:“老朽當向少主、小姐請罪,若非因我衝動輕敵,今日參劍堂前,也不至引得望帝插手、令主家失儘顏面!他日回得神都,該領責罰!”

宋元夜道:“陳長老說的是什麼話?你陳家為我宋氏出生入死,若要因今日這點小事變領罰,豈非要令整個神都恥笑於我兄妹?”

宋蘭真也道:“陳長老不必自責,那王恕有長生戒是誰也沒想到的事,何況今日真受委屈的人是您,快快請起吧。”

話說著,她便要伸手去扶陳仲平。

宋元夜見了,也上前去搭把手。

然而陳仲平跪著,竟半點沒有起來的意思,仍舊垂頭跪著,動也不動一下。

宋元夜未免詫異:“陳長老?”

宋蘭真目光一閃,卻是問:“陳長老還有何事?”

陳仲平終於道:“犬子之死,疑竇頗多。見過那神秘女修的,隻金不換一人,且與我兒嫌隙頗多。縱今日受挫,老朽也不願就此罷休!”

宋元夜頓時皺了眉頭。

宋蘭真沉吟片刻後,也委婉勸道:“可如今望帝發話,學宮之中禁止乾戈,你又無法從這兒出去。且先前參劍堂前一番對質,我等已咬定此乃‘私仇’,縱小劍故城中有金燈閣人手,也是隸屬於宋氏,隻怕無法公然出面相幫……”

“已有今日前車之鑒,老朽豈敢再妄為連累主家?隻是陳氏一族雖小,也有家訓!”陳忠平目光堅冷,從腰間解下一塊令牌,雙手奉著高舉過頭頂,聲音冷酷決然,“我族馭使百獸、奉狼為尊。狼因群聚而強,絕不拋傷棄弱。一人枉死,縱舉全族之力,也要令膽敢犯者百倍血償!”

那令牌深黑,中間所鑄卻是一形似狼頭的族徽,仿佛被鮮血浸過一般,呈現出幽暗的血色,竟是比陳仲平所用骨杖還多一分詭譎猙獰!

“既是犬子私仇,自該我陳家來報。”陳仲平垂著眸,一身傷重,殺氣卻未弱半分,反而更為熾盛,“有勞少主小姐,命我陳氏族人前來蜀中!”

宋氏乃是神都世家,宛若振翅的大鵬,其羽翼之下自有無數中等氏族蟻附。陳長老所率的陳氏,便是其中最強的一支。

他固然不能出學宮,可陳家又不是隻有他一人!

在神都這種世家巨族盤踞的地方,他們或許算不上什麼;可若放到蜀中,來滅一個金不換,還不是手到擒來嗎?

陳仲平的意思,已再明白不過。

宋元夜看了宋蘭真一眼,見她微微點頭,於是伸手將那令牌取過,隻道:“如此自無不可,我當即命人傳訊。隻是,你陳家,誰接此令?”

陳仲平聞言,先是一陣沉默,緊接著竟忽然全跪下來,向地上磕了個頭!

宋元夜更為驚詫,不解其意。

狂風暴雨,閃電劃破陰霾,卻瞬間將宋蘭真臉上那乍現的忌憚照亮,連聲音都跟著微變:“你想放陳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