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皆非善類(修)(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8395 字 6個月前

先前還威懾力十足的蛇骨鞭早已被壓成碎片, 散落坑中,陳仲平雙腿彎折,連身上骨骼都被壓裂了不少,鮮血從皮膚裡滲出來, 遮擋了眼簾, 也將他眼中的世界, 連著參劍堂前那病瘦青年的身影, 一並染作赤紅。

王恕的聲音, 其實與先前沒有太大的變化,依舊輕緩,甚至算不上強硬,可落在所有人耳中, 已添上了一種心驚動魄。

螻蟻奮儘全力、大聲疾呼, 不會被聽見;可一旦化身為猛獸, 那麼隻是極其輕微的一個呼吸, 都不免使人膽寒。

這還是大家認識的那個連劍也握不穩的病秧子嗎?

眾人看著場中,都感覺出了一種無法形容的陌生。

連才趕到的學宮諸位夫子也不例外:從陳仲平猝起發難到王恕反擊, 說來話長, 可實則不過短暫的幾個瞬息。他們在察覺到陳仲平動手的那一刻便立刻趕來,準備乾預。可誰料想, 根本都還沒來得及出出手,形勢已在頃刻間逆轉!

彆人不知道陳仲平, 他們還不知道嗎?

號稱“詭骨”,乃是元嬰期修士第一人,半步化神,專取各類異獸之骨作為武器,功法奇詭, 千變萬化。然而在王恕這一擊之下,竟半點沒有反抗之力!

彆說劍夫子,就是岑夫子都暗自心驚。

他二人一個化神初期修為,一個化神後期,雖都略高於陳仲平,可在方才親眼目的這金色印符的威力之後,誰敢說自己有十足的把握、毫發無損地接下這一擊?

場中早已是一片靜寂,隻能聽見王恕指間鮮血涓滴墜地的輕響。

岑夫子攏了眉頭,目光卻落在王恕指間所扣的那枚蒼青玉戒之上。

古樸簡單,戒面上甚至不繪有任何一道圖紋,乍一眼完全看不出有什麼厲害之處,更彆說是分辨其來曆。

然而方才那一道金印的威力,實在太過恐怖。

岑夫子腦海裡迅速地閃過了什麼:“此戒……”

“長生戒!是長生戒……”還不待他確認,一道嘶啞的聲音,已從陳仲平喉嚨裡冒出,他死死地盯著王恕指間那枚玉戒,含恨的目光幾乎想在上面烙出個洞來,“你竟會有此戒!”

眾人大多茫然,不知他在說什麼。

金不換尚看著泥菩薩出神

然而周滿一聽,眼角已是一跳:“青帝的長生戒……”

宋蘭真等知道此戒之名的,更是齊齊色變。

有綺羅堂的侍從見陳仲平傷重,想要上前將其扶起,可竟被陳仲平一把推開。

他緊咬著牙關,不顧體內壓裂的骨骼和身上橫流的鮮血,自己強忍劇痛站了起來,面容已近乎扭曲,猶自不敢相信:“自武皇隕落、白帝墮魔後,長生戒便隨青帝一道失蹤了,怎會落到你的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王恕身上。

然而他蒼白的臉孔無悲無喜,異常平靜,隻道:“既是病體殘軀,修煉不得,敢孤身在外行走求學,自會有一些長輩準備的保命手段。”

陳仲平腦海中自動浮現出一個人來:“一命先生!”

王恕卻不再回答了。

他隻是搭下眼簾,自己取出三枚奪天丹,一並服下,仍舊問:“現在,能講道理了嗎?”

眾人聽了,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他們固然不識得奪天丹,看那三枚丹藥一經服下,王恕體內靈力迅速恢複、眸中神氣也微微聚攏,卻是誰都看得出的——

這分明是做好了再出手一次的準備!

宋蘭真神情微微,面色已經有些難看:原以為陳長老找金不換,最麻煩的可能是周滿,畢竟她劍走偏鋒,還與王氏關係極深,處理起來或恐棘手;可誰能料到,半路殺出來的竟是王恕,一個先前誰也沒放在眼底的病秧子!

岑夫子這時終於反應了過來,暫將長生戒的事撇到一般,隻環視了一圈,問:“剛才怎麼回事?”

話問的是所有人,眼睛看的卻是宋氏兄妹。

宋元夜眉頭緊皺,心中不快,隻道:“原是我宋氏陳長老有些i私事想找金不換詢問,豈料他並不願意,陳長老因此疑他與陳寺出事有關,這才動起手來。”

金不換聽了這話,唇畔已掛起一抹冷笑。

參劍堂中不少人方才見了陳仲平說動手就動手,也不是沒生憤慨,動過想幫金不換的念頭,隻是一來要衡量衡量陳仲平背後的宋氏,二來也是根本沒來得及,到底沒能相幫。

但事情原委如何,誰有道理,大家還是一清二楚的。

聽得宋元夜這般避重就輕之言,俱是暗皺了眉頭。

岑夫子隻是趕來得晚了一點,卻並非完全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此時面容一肅,聲音已冷:“宋少主的意思,全然是他人過錯,縱是你宋氏的長老,公然對學宮中的同窗動手,你等也可以袖手縱容、不加任何約束嗎?”

宋元夜頗是不服:“岑夫子,陳長老出手事出有因——”

他待要辯解,可沒想到,宋蘭真忽然開口將他打斷,竟反問:“我等如何約束呢?”

岑夫子看向她:“你此話何意?”

宋蘭真容色淡淡,縱是面對著學宮祭酒,也是一身從容,不卑不亢:“夫子也說了,陳長老是我宋氏長老,而非家奴。若是家奴,您一句話,宋氏自當約束;可若是長老,又事關其愛子之死,我等出面約束,豈非將長老視作家奴?自十數年前家父不幸隕故後,包括陳長老在內的諸位長老,不曾離棄,方使宋氏度過危機。夫子既掌管學宮,想必也知道經營一個龐大世家的難處。”

世家越大,依附之人越多,越怕人心離散。

宋氏畢竟與有苦海道王敬坐鎮的王氏、有不夜侯陸嘗統攝的陸氏不同,隻有她兄妹二人支撐。前任家主宋化極身故前,固然已有一番布置,可畢竟本姓親近之人中缺乏一位實力強橫的大能修士壓陣,他二人行事若不能服眾,失卻人心,焉知不會有“千裡之堤,潰於蟻穴”的一天?

宋蘭真從頭到尾都很清醒。

她向以溫和的面目示人,然而此時,卻罕見地露出幾分強硬:“夫子有夫子的難處,我等也有我等的難處。不是我等不想約束,而是我等不能約束,也不該約束——此乃陳長老與金不換之間的私事。”

最末這一句,她先前說過,現在也是一樣。

陳仲平是為陳寺之死才找上金不換的,無論如何都與公事無關,便是岑夫子聽了這話,也無法否認、無法反駁。

周滿冷眼旁觀已久,對宋蘭真實有幾分佩服在,隻是終究道不同,於是沒忍住笑一聲,忽然插話道:“敢問宋小姐,既是私事,那就是說,此次金不換無論是死是活,都與你們宋氏毫無乾係?”

宋蘭真回視她:“自然如此。”

周滿便問:“那陳長老呢?”

宋蘭真十分敏銳,幾乎立時察覺到了她的意圖:“你想做什麼?”

周滿平淡道:“隻是想與二位確認一遍,若的確是私事,那想來該與金不換一般,陳長老無論是死是活,也與宋氏毫無乾係?”

春風頭投毒事件裡,那徐興的人頭可才被割下沒多久,她此言一出,還有誰不明白她話中所藏的凶險之意?一時都沒忍住側目而視。

宋蘭真面容終於完全冷了下來:“若不牽涉世家爭鬥,陳長老的生死,自是由他自己一力承擔。可若王氏要插手到個人的私怨之中,我宋氏也絕不會袖手旁觀。我聽聞周姑娘與金郎君交厚,為朋友兩肋插刀固然是好,隻是蘭真也有一言相勸。”

周滿貌似好奇:“哦?”

宋蘭真道:“陳長老從未有要傷及金郎君性命之意,你天賦絕倫,又得韋長老青眼,前途無量,犯不著因插手此事惹出一些未知的禍患,畢竟此事原本與你無關。”

“無關,誰說無關?”周滿眉梢一挑,忽然回頭看了金不換一眼,意味深長地一笑,“我看分明有關,且還不是一般有關,而是大大有關。”

金不換同她對視一眼,實在覺得她膽大包天——

彆人聽不懂,他還不聽不懂嗎?

這簡直是當著宋蘭真與陳仲平的面暗示,陳寺就是我周滿殺的!

隻可惜,她隱藏得實在太好,誰能將她這個斷指學劍的學宮學生,與外面夾金穀、義莊兩處用弓箭殺人的神秘女修聯係起來呢?

縱是宋蘭真聰明絕頂,又怎可能往這個方向猜測?

她細眉一蹙,隻道:“這麼說,你是執意要插手此事了?韋長老恐怕不樂見你陷入此番爭端。”

周滿好似完全聽不懂她的警告,笑眯眯的:“那就留給韋長老頭疼好了。”

宋蘭真深深看她一眼,終於不再言語。

這下倒讓岑夫子大皺了眉頭,若今日之事被定在“私事”的範疇,旁人怎能插手?可學宮中這些學生個個背景不俗,要爭鬥起來豈是小事?

他感覺到棘手。

這時周滿看見遠處回廊上,不知何時已矗立著一道灰色的身影,心念一轉,便笑了起來,竟伸手一指,對岑夫子道:“夫子,那邊有人找你。”

岑夫子一怔,順著她手指方向一看,面色瞬間微變,隻道:“我去去便回。”

話說完,便朝著遠處那道灰衣身影去。

眾人都不由好奇,可待向那方向一看,卻隻見得一團模糊的人影,具體是誰根本看不分明。

唯有周滿,兩手一抄,好整以暇。

過不一會兒,岑夫子回來了,然而竟先忍不住帶了幾分驚疑地看了周滿一眼,才寒聲宣布:“你等雖將此事定為私事,可學宮有學宮的規矩,絕非你等逞凶鬥狠之地。從今日起,劍門學宮與小劍故城一般,誰也不許在此大動乾戈!”

這本是應有之義,眾人皆無異議。

陳仲平也沒想過今日動手之後學宮還不下任何禁令,面上沒有半分意外,隻心道:學宮下禁令又能怎樣,他金不換不能在學宮待一輩子。隻要他出去,自己就有動手的機會。

可沒料,岑夫子的目光緊接著就轉向了他:“我看陳長老受傷也不輕,遠道從神都而來卻出了這等事,學宮這邊也過意不去。不如從今日起,便請陳長老留在學宮,好好養傷吧!”

“什麼?”先前還算平靜的陳仲平幾乎瞬間變了臉色,毫不客氣地質問,“岑夫子言下之意,是要將我囚在這學宮之中嗎!”

學宮之中不得妄動乾戈,他又被要求在學宮中養傷,豈非再無向金不換動手的機會?!

宋蘭真瞳孔也微微一縮,絕沒料到岑夫子會是這般處置。

岑夫子卻是完全不理會陳仲平的質問,反而轉向宋蘭真與宋元夜:“宋小姐,宋少主,你二人可有異議?”

宋元夜面上怒容一閃,險些壓抑不住。

但宋蘭真輕輕伸手攔住了他,隻向回廊遠處那團模糊的灰影看了一眼,考慮良久後,還是慢慢道:“自無異議。”

陳仲平千言萬語,瞬間都堵在了喉嚨口。

這一番動手,不僅沒討著半分好處,自己受了傷不說,連帶宋氏的面子都丟了不少,心中豈能好受?

隻是宋蘭真既開口答應,他又怎能反駁半句?

一腔怒意全壓了下來,凡在心中化作更為洶湧的殺意。

宋元夜一張臉青黑,沉得能滴出水來;可宋蘭真竟寵辱不驚,甚至略略向這邊周滿三人頷首為禮,才帶著陳仲平與一乾侍從,告辭離去。

臨走前,陳仲平轉過那雙渾濁森冷的眼眸盯著金不換,隻問了一句:“我兒之死,當真與你沒有半分乾係嗎?”

金不換沒有回答。

他也不需要他回答,問完便拖著那傷重的軀體,一步步跟著宋蘭真離去。身後滴滴答答,留下一路觸目驚心的血痕。

金不換遠望其背影,久久無言。

周滿見了,心中卻生出一股忌憚:傷得如此之重,卻不要人扶,一可見此人心中傲氣,二可見其心誌之堅。這修界能一路走到半步化神境界的能有幾人?絕不會有一個好相與。

她輕聲道:“他不會善罷甘休的。”

這時岑夫子等人也已離去,金不換聞言,正想說句什麼。

可誰想,才剛一轉眸,竟見先前一直立在二人前面的王恕,身形一晃,竟忽然往邊上一倒。

他頓時一驚:“菩薩!”

周滿卻是早在見他一次服了三枚奪天丹時,便知此人多半在強撐,已有了幾分準備,此時自然眼疾手快,一把將人接住。

然而手才剛碰到王恕身體,心間便陡地一寒——

觸手處,竟然滿是鮮血!

不知何時,此人右手袖袍,已全數為鮮血浸染,變作了一片深紫。一張臉孔蒼白,卻偏像是睡著了一般,溫和而平靜,似乎沒有半分痛楚。

這一刹,周滿竟罕見地感覺到一點害怕:“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