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碗水(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8375 字 6個月前

陸君侯, 敗了?

所有人先是一陣茫然,緊接著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近日神都,分明有比王誥生辰大宴更大、更緊要、也更引人注目的一件事——

可, 可怎麼會?

“陸君侯可是大乘中期修為,在天下大能修士之中也是屈指可數的存在, 瀛、齊、夷三州君侯實力本就不濟,輸了也正常, 可陸君侯怎麼會敗?”

“那張儀的實力難道還要勝過陸君侯嗎?”

“若陸君侯輸了,那中州劍印……”

……

在場皆非孤陋寡聞之輩, 卻仍然被劍夫子這一句話炸了個暈頭轉向,不由議論起來。

周滿也先怔了一怔,隻是與旁人比起來, 她倒是沒有太多驚訝。

前世張儀便集齊了六州劍印,其實力上限從未有人探知。便是那夜玉皇頂之戰,她勉力射出《羿神訣》第九箭“有憾生”,眼見萬修匍匐倒地,也不敢說自己確認張儀已死於自己箭下。畢竟此人修為極有可能在天人境以上,稱其立於修界絕頂也不為過。

不夜侯陸嘗,於世人而言高不可攀, 可對張儀來說,又算什麼呢?

隻是對此刻參劍堂內的眾人而言,“張儀”二字還隻是一個名號,而非一個真實具體的人,難免越議論越覺不可思議。

“不應該啊,我聽說陸君侯與那張儀約戰在日出之時……”周光掰著手指頭一算,大為詫異,“陸君侯修光明道, 奉日為尊,是以才號‘不夜侯’。若日出後交戰,從道法來看,陸君侯能借天時之利。瀛、齊、夷三州君侯,修為僅在渡劫,也在張儀手下撐了小半個時辰。可半個時辰前,日出才多久?一刻都不到!陸君侯的實力高了其餘三位君侯可不止一倍,還占儘天時,兩人交手,怎會這麼快便分了勝負?”

眾人聽見這話,跟著在心中一算,也都發現了詭譎之處:“是啊,即便是輸,又怎麼會這麼快?”

周滿忽然想起自己前世在神都的聽聞。

門外這時也正好傳來一聲:“誰說分勝負一定要交手……”

眾人全都一愣,循聲轉頭看去,那門外所立,竟是陸仰塵!

隻是這位在所有人印象中無論何時都風度翩然的貴公子,此時衣角竟然沾滿塵灰,方才那句話的聲音也是木然冰冷。

此時他人從門外進來,竟是滿身壓抑。

劍夫子見了他也頗為意外,不由歎了一聲:“你從神都回來了。”

陸仰塵躬身一禮,隻道:“是,傳送陣受了些損壞,所以回來晚了,還請劍夫子見諒。”

妙歡喜第一個問道:“陸公子方才說‘沒有交手’,是什麼意思?”

陸仰塵竟笑了一聲,像是感歎,像是自嘲,慢慢道:“我們,或者說神都城內所有修士,也都與你們一般,以為那必是一場大戰,即便不打得毀天滅地,也一定攪動風雲變色。城中三大世家,甚至提前一夜,就開啟了防護大陣……”

那防護大陣,正是宋氏前任家主宋化極親手所設,便是在二十年前那個血夜也未遭到半分損害,固若金湯——

料想,即便陸君侯那一戰有閃失,此陣也能護中州劍印不失。

可以說,整座神都城都為這一戰嚴陣以待。

從天下各州趕來支援或者觀戰的修士,更是密密麻麻,在城頭上立成黑壓壓的一片。

作為陸氏公子,又得不夜侯陸嘗親自傳劍,陸仰塵自也率陸氏全部客卿長老家臣,立在城門高處觀望。

西北面不遠處便是逶迤的山巒,漏明崖宛若一道石屏,崖壁中段有一處巨大的石洞,宛若洞開的天門,光線通透,因此得名“漏明”。

不夜侯靜坐之地,便在漏明崖下。

其時天光未明,夜色深濃,所有人都在遠處屏息等待著,任由黎明時分的露水打濕衣袂。

陸仰塵還記得,在東方那一線熾亮的光明躍出地面時,自己沒忍住眨了一下眼,再睜開時,那一道白衣身影已出現在城外的荒原上。

長草茂盛,高及人腰。

那張儀便從草中走過,步履看似平緩,然而竟無一人能看分明,沒多時,已到漏明崖下。

可既沒有所有人想象中驚天動地的交手,也沒有所有人擔心中你死我活的爭鬥……

那張儀輕輕一提衣擺,竟與不夜侯陸嘗相對盤坐。

陸嘗乃是中州君侯,金帶紫袍,神情冷肅,威勢極重;然而張儀白衣勝雪,隻插玉簪,好似天上謫仙,渾如化外之人。

他先開口道:“聽聞陸君侯號為‘不夜’,乃是修光明道,奉日為尊。”

陸嘗皺眉看他,並未回應。

這位已豪取三州劍印的白衣修士,便笑一聲,隻順手撿起崖下一隻缺了口的破碗,在地上輕輕一劃,竟就劃出了一條寬闊河道!

霎時隻聞得浪濤之聲灌耳。

千百年來皆從神都北面流過的洛水,在這一刻,已改變了方向,奔騰著從遠處而來,自這條新劃出的河道中,浩蕩流過!

所有人駭然之下,皆以為這是動手的先兆,那張儀必是要施展什麼邪法。

可誰料,他隻是從河中取了一碗水。

六月的洛河水,是渾濁的,盛在那破碗當中。

張儀便將這一碗水放在陸嘗面前,道:“請看。”

陸嘗於是低頭向碗中看去。

“陸君侯看見了什麼?”

眾人聽到這裡,已覺出幾分奇詭,紛紛追問。

然而,陸仰塵的臉上已顯出一種極難形容的複雜神情,竟然搖了搖頭。

沒有人知道,這位修為已到大乘中期的中州君侯,究竟在碗中看見了什麼。

所有人能看見的,隻是他坐在那邊,宛若失了魂般,久久沒動一下。

天地間忽然電閃雷鳴,狂風大作。

待得風止雷停,眾人定睛再看,哪裡還有氣吞山河的陸君侯?坐在那破水碗前的,隻剩下一個皺紋滿臉、華發叢生的枯槁老人!

不夜侯陸嘗,在方才那短暫的片刻裡,竟已連跌兩重境界!

從大乘期跌到渡劫期,又從渡劫期,跌到化神期!

連昔日駐顏之術都不再能維持,眨眼之間,便變得蒼老。

所有觀戰之人,自是大驚。

那張儀卻是平平起身,隻向仍枯坐在那破水碗前的陸君侯頷首一禮,然後向神都城這邊走來。

頓時有人高呼一聲:“他要來取劍印!”

城門城牆無數修士,皆拿起手中法器,便要齊齊朝著張儀轟去。

陸仰塵率陸氏眾修,自也不甘落後。

可最終,誰也沒能出手。

因為,就在那一刻,張儀已來到神都城前方,隻抬起手臂,平平一掌推出。

陸仰塵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那掌風帶著荒原上彌漫的青草味道,就從自己耳旁掠過……

然後便聽得身後轟隆巨響。

——這一掌,竟視防護大陣為無物!

小半座神都城,在這一掌之下,化為齏粉!連陸王兩氏的倒懸山,都受到掌力波及,被打得歪倒三分,在虛空中亂晃!

唯獨城中修士,分毫無損。

一張張驚恐的臉,站在廢墟之中,還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位白衣修士,一手負在身後,隻輕道一聲:“在下不想傷人。”

參劍堂內,忽然安靜極了。

若非親述此事的乃是陸仰塵,所有人恐怕都不敢相信方才所聞。

唯有周滿,隻是平靜。

前世這一戰發生時,她就在神都,且正好是那站在城毀廢墟裡的、無數人中的一個。

隻是當時她也不知發生了什麼。

直到後來兩日,聽得街頭巷尾風傳,才漸漸拚湊出了事情大概的樣子。

妙歡喜完全無法理解:“陸君侯數百年苦修方才入道,邁入大乘修士之列,怎會還未交手,就連跌兩重境界?”

眾人也覺此事十分令人費解。

周滿搭著眼簾,隻淡淡道:“他道心崩毀,境界自然會大跌。”

妙歡喜一怔:“什麼?”

陸仰塵卻是看了周滿一眼,似乎在想她怎會知道得如此清楚,可竟並不言明個中因由,隻道:“總之,此人手段奇詭,修為深不可測,中州劍印已落入其手。天下六州劍印,他已集聚了四州……”

天下有窮山惡水,也有靈山秀水。無論黎民還是修士,都是仰天生存,然而各州靈脈、靈氣分布十分不均。武皇定天下後,分彆於六州鑄造劍印,卻能以劍印調配各州,損有餘補不足,使得各州能均沾天地恩澤雨露。

此舉乃是大益於天下,所以縱使武皇隕落,六州劍印也並未廢除,仍由各州君侯執掌,傳至如今。

換言之,有劍印,便能操縱一州靈氣!

可現在不僅瀛、齊、夷三州劍印丟失,就連位於中原腹地、最為廣闊也最為強盛的中州,都丟了劍印!

那也就意味著……

李譜顫聲道:“那,那豈不是隻剩下涼州與蜀州了?”

陸仰塵道:“有人看見,他取劍印後,已往西北涼州方向去了。”

李譜下意識道:“涼州劍印乃日蓮宗宗主掌管,其修為還在陸君侯之下,僅有渡劫……”

話說著,已看向妙歡喜。

妙歡喜眉頭也瞬間蹙緊,十分凝重。

若中州都守不住,涼州又怎麼可能守得住?

餘秀英聲音艱澀,總算明白剛才劍夫子那句“大禍臨頭”究竟從何而來了:“所以等這人從涼州出來,就會輪到我們蜀州?”

周光小聲道:“蜀州未設君侯,傳說劍印一直以望帝陛下保管,應該沒事吧?”

李譜一聽,眼睛都亮了,一拍自己大腿:“對啊,有望帝陛下在!傳說他老人家住在西山,就算那張儀舉手投足毀天滅地,也打不到我們劍門學宮啊!安全,安全得很——”

“狗屁!蠢貨!你個放狗屁的蠢貨!”豈料他話音未落,劍夫子抄起桌上的茶盞已朝他劈頭擲了過去,破口大罵,“一副豬腦子!你以為我蜀州劍印能放在什麼地方?!”

李譜猝不及防,被砸了個暈頭轉向,委屈極了。

其餘眾人聽了劍夫子此言,卻是悚然一驚。

尤其是坐在門外的王恕,從頭到尾隻是聽著眾人議論,直到此刻,終於轉頭向著學宮外面那重重的山巒看去——

巍峨的劍門關好似兩柄倒插的天劍,千仞劍壁之上鳥道橫絕、天梯勾連,那滄桑古老的劍閣便聳峙在劍壁絕頂,如絲如縷的雲氣浮過,三百年金鈴不響。

劍夫子都說得這般明白,要再反應不過來,就真是豬腦子了。

李譜想了片刻,張大嘴巴:“夫子的意思是,是……”

劍夫子怒道:“蜀州劍印,便在我劍門學宮!”

參劍堂內,頓時一片倒吸涼氣之聲。

周滿卻難得多了幾分恍惚:這一世,竟這麼快便要與張儀碰面了嗎?

劍夫子隻掃看一眼眾人,凜然道:“中州劍印既失,涼州劍印怕也難保,我蜀州將是最後的希望。這張儀來曆不明,目的難料,若六州劍印齊聚他手,還不知會出什麼禍端!天下大亂將至,連山裡飛的杜鵑鳥都能感覺到,就你們一幫廢物,成日裡不思進取!岑夫子已經發話,來年二月,將重開劍台春試——”

下方坐的周滿,瞬間抬起頭來。

其餘眾人也迅速反應過來,目光忽然熾熱。

劍夫子冷哼一聲,隻道:“你們運氣很好,自道陵真君王玄難隕落後,劍台春試已二十年未開。來年二月,春試前十的優勝者,皆有機會入白帝城畫境,尋覓截劍蹤跡!”

截劍,是劍門學宮修士慣常的稱呼,隻因其未被道陵真君王玄難重鑄之前,不過斷刀上的一截。

可天下其他修士,更喜歡稱它為——

冷豔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