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赤染天(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10344 字 6個月前

商陸尚在殿中, 聞言忽然轉頭看了她一眼,臉上的神情有些微妙。

隻是此刻兵荒馬亂,誰也沒注意。

鏡花夫人早已在看見王誥慘狀時, 便失了心魂, 自然更沒能留意。

杯盞打翻在案, 瓊漿玉液傾倒流瀉,染汙了她華貴的衣裙,她也恍惚不覺,整個人面白如紙, 卻是被拖入了某段可怖的回憶之中……

二十年前, 也是在這裡, 也是像這樣。

那是神都有史以來最肅殺的夜晚,那個一身是血的男人一隻手用力掐住了她的脖頸,雙目之中的怒火仿佛實質一般要將她吞噬。

她以為自己必死。

可沒想到,那個男人眼底最終是出現了一絲輕蔑,一絲悲哀,甚至還有一種自知命運到頭的淒愴,隻是掐著她的脖子把她扔到遠處地上。

造化洪爐的虛火, 忽然熾烈燃燒起來。

萬千刀劍中, 他赤紅了雙目,喉間也若被燒紅了一般,浮現出一枚金紅的烙印,宛若妖魔, 聲音嘶啞。

他隻說了一個字。

於是那一夜,整座神都變成了赤色。

可是,怎麼會?

當年的王玄難早已大乘期圓滿上百年,方能催動“天憲”, 且幾乎稱得上祭獻了自己的性命,不久後便身死道消。

那王殺小兒才多少修為?

區區二十年,就算是王玄難與妙頌的血脈,那韋玄把靈丹妙藥當飯喂給他,撐死也就是個金丹期,憑什麼能催動“天憲”……

鏡花夫人此時隱隱覺得不很對勁,然而心神大亂之際無暇細想,仍沉在舊日的恐懼中無法抽離。

王誥倒在地上,早已失去了意識。

眉心那一道黑氣,早在他倒地之後一刻,便隱沒不見。

是以,眾人衝過來查看情況時,隻發現他各處經脈寸寸斷裂,體內靈氣無處寄存,於是亂暴而出,衝傷他軀殼,才渾身冒出血來。

可竟查不出一點原因!

完全無法從傷勢上判斷他到底是怎麼中的招,那商陸又是怎樣動的手,實在奇詭至極。

鏡花夫人方才那驚懼的一句“口含天憲,言出法隨”還在耳旁,且眾人皆親眼看見王誥在商陸那話之後應聲而倒,一時間都不免想起有關那位神都公子的傳言來,心中惶恐驚懼,以至人人自危。

“難道那‘口銜天憲’的傳言竟然是真?”

“不應該隻是一種形容而已嗎……”

“殺人無形,隻用一句話,不是天憲是什麼!”

……

一旦有人開口提出猜測,恐懼便獲得了生命,迅速傳遍整座虛天殿。

座中略有些資曆的三大世家長老,見得這一幕,聽著周遭議論,更是想起二十年前發生的那件事,不少人已忍不住簌簌發抖!

陸仰塵與王誥雖說不上交情有多深厚,可同是世家子弟,彼此也是熟識,豈能料想活生生一個人就這樣倒在面前,且一時還看不出任何因由?

他凜然質問商陸:“投毒之事在學宮已有分曉,雖未有證據,徐興也先避嫌領罰。如今你等殺徐興也就罷了,豈有生辰宴上公然噬主之理!”

商陸可不客氣:“陸公子此言差矣,卑職不過小小一馬前卒罷了,從來隻認一人為主,可不敢高攀大公子。”

陸仰塵一窒。

廖亭山半跪在昏迷的王誥身邊,目眥欲裂,抬頭便一聲暴喝:“你等究竟使了什麼邪法!”

商陸隻冷笑一聲:“你們使陰狠手段投毒損人根骨、害人修為時,可也想過自己也會有今日下場?”

他竟是誰也不理,說完便要轉身走。

這殿中從熱鬨到驚變,也不過短短片刻,王命本坐在下方,出事後迅速上前與廖亭山一道查看傷情,可以前從未遇到過這般情況,看著渾身是血的兄長,一時心中憤怒,腦袋空白,難免手足無措。

直到此時,商陸要走,他才反應過來。

兄長出事,王氏沒了話事者,長老侍從無令不敢出手阻攔。可對方盛宴之下獻人頭、送讖語,又豈能容對方這般輕易走掉?

王命年輕的面容上掠過寒意,站起來便下了令:“攔住他們!”

大公子出事,二公子有話,自當悉聽遵命。

王氏這邊無數好手立刻撲了出去,口中叫著“留下命來”,便與商陸及十二節使激戰起來。

隻是十二節使動輒元嬰、化神修為,尋常好手又怎鬥得過?

何況王誥先倒,兼有那不知真假的天憲傳聞,眾人心中實則有幾分畏懼。

未打就已輸了三分,交手之後便越發不濟。

打不過一刻,大殿內外已橫七豎八躺了不少王氏的家臣、客卿。

十二節使帶著商陸,竟是毫發無傷,突出重圍!

從虛天殿中出來後,這一行人眼見天幕都被侍女所拋灑的丹青五色染作多彩,還乾脆停了片刻,儘數將那赤色玉瓶挑出,踹倒揮飛,於是那深濃的赤紅將原本的五彩祥雲蓋了,仿佛撒了滿天的血!

這時,他們才笑一聲,揚長而去。

神都城內,人人抬首,驚恐地注視著驟變的天幕。

正中那倒懸山前,無數青鳥早已驚飛。

虛天殿內,更是桌案傾倒,杯盤打碎,地上橫著屍首,牆面濺了鮮血,哪裡還有半分神都大宴的盛況?

連過生辰的東道主王誥,都躺在殿上,前一刻還享受著來自天下的稱讚與祝賀,下一刻便大禍臨頭、生死不知……

變化快得讓人以為做了場噩夢。

先前為王誥獻上賀禮的諸多勢力,這時看著殿中場面,再看看那渾身是血的王誥,不知為何已生出幾分後怕,頭上都開始冒出冷汗。

三大世家見得天幕染赤,更是又怒又懼。

鏡花夫人現在都還在恍惚之中。

唯有宋蘭真,瞧著眼前慘淡場面,不知為什麼,竟無聲笑了起來。

*

商陸獻過人頭與毒之後,也怕王誥那邊的人糾纏上來,不想節外生枝,所以迅速返回了蜀州,仍到小劍故城若愚堂。

韋玄早已得了神都傳回來的消息,見他回來,自是心中快慰,放聲大笑。

商陸也好久沒這般解氣了:“長老你可真該親眼去瞧瞧,那王誥應聲倒下時,周圍人都是什麼臉色。”

韋玄目中精光聚攏,卻是浮出幾分仇恨來:“不急,先讓他們回味回味二十年前的恐懼,剩下的,早晚讓他們償還!”

孔無祿感歎:“公子此毒,實在是精妙萬分,想必若他願意,要取大公子性命也是易如反掌。”

一介病體殘軀,已有這般本事,倘若他能修煉,有幾分天賦,又該是何等樣的耀眼?

韋玄聞言,不由沉默下來。

商陸則道:“我觀那王誥反應,似乎還不知公子身份,雖和我們原本所料不太一樣,可此番過後,公子安危該不會出太大問題。隻是周姑娘這邊,送了徐興人頭,又鬨得這樣大,會不會……”

韋玄道:“王誥那邊必然報複,回頭布置些人手,彆讓她出事。”

商陸猶豫片刻,竟然小聲道:“可若此次公子破例出手,是為周姑娘,那就是十分在乎。我們是不是……”

韋玄忽然看向他,也想到了這一點——

周滿肯定不能出事,但王誥若要報複,那簡直正中他們下懷才是!

旁邊的孔無祿,卻不免想起那日周滿提著徐興腦袋來時的情形,聽到這裡,隻覺自己脖子後面涼颼颼的:周滿若是知道除劍骨之外,她的用處又多了一樣,以後厲害了,真不會提劍把他們挨個宰了嗎?

韋玄一回頭,見他出神,不由問了一句:“孔執事?”

孔無祿回神,咳嗽一聲,連忙道:“啊,屬下隻是在想,他們如此害怕,那‘天憲’若是真的便好了……”

韋玄竟道:“你怎知不是真呢?”

孔無祿與商陸聞言,皆是一震,似乎不敢相信韋玄話中意思。

韋玄說完,卻忽地滿臉黯然。

他久未言語,終究還是想起王恕不願受劍骨的事來,隻一聲苦歎:“不過真與假,如今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神都那片赤紅的天幕,早已隨風朝著彆處蔓延開去,彆說是中州地界,就是周遭涼州齊州甚至西南邊的蜀州,都能瞧見一些。

有關這一場生辰大宴的消息,已隨著四散的賓客流回各州各大勢力,引起一陣駭然的激蕩。

唯有蜀州,幾乎沒什麼人去祝賀,如今隻有小部分消息靈通的勢力聽說了一二風聲。

小劍故城中,暫時一切平靜。

唯有今天落日晚霞,格外豔紅。

周滿這兩日倒沒跟金不換一塊兒,除每日去病梅館點卯之外,都在城中到處逛,幾乎走遍了每一家賣材料武器的商鋪,但愣是沒找到幾樣光弓、暗箭的材料,少數有兩樣,她偏偏還囊中羞澀,買不起。

兩天逛下來,實在心中憋悶。

眼見今日又是一無所獲,她隻在泥盤街上隨便尋了個餛飩攤,跟幾個扛貨的腳夫一塊兒坐在屋簷下,買了碗餛飩對付一頓,才匆匆返回學宮。

什麼王誥生辰賀禮的事,早都忘在腦後。

直到次日清晨,周滿提著劍,來到參劍堂——

除了仍在神都尚未返回的宋蘭真與陸仰塵外,所有人整整齊齊,一早就來了,此刻正聚在裡面說話。

李譜聲音最大:“你們是不知道,我們國主派去的那位女官,回來都差點嚇傻了!我知道我這人不靠譜,可沒想到國主比我還不靠譜,人王氏內鬥你插什麼手?這下好了吧,送了個‘南詔五色’,結果壽星公差點當面嗝屁,想抱世家大腿都沒抱對!早知如此,還送什麼?”

霍追卻是罵道:“王氏誰掌權乾我們屁事,我是想說,你們覺不覺得那個,就,就徐興那顆人頭……”

說到這兒時,他露出了一種實難形容的表情。

但大家看了,竟都能明白他未儘之意——

對劍門學宮這幫人來說,徐興那顆人頭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春風堂投毒事件的始末,大家可還記得清清楚楚。

徐興雖然被暫罷執事之位,岑夫子的處理已經算得上妥當,然而苦主卻並未滿意……

那日周滿與岑夫子對峙的場面,還猶在眼前呢!

餘秀英艱難地咽了一下口水:“那可是金丹期啊!”

周光想的卻是:“若真是周師姐乾的,倒也不稀奇。隻是殺完了人,割下腦袋,還送到主家面前,會不會太……”

李譜補上:“太囂張了!所以我覺得未必是她吧?這種事,要乾也是偷偷乾,真乾了肯定得低調吧?”

餘秀英幽幽道:“你看她低調過嗎?”

參劍堂內,忽然一片死寂。

從首日試劍質問劍夫子開始,到中間力壓全員獨占第一,再到大鬨春風堂對峙岑夫子……

周滿這人,看似和善,可就差沒把“凶性”兩個字刻在腦門兒上了。

低調?

她跟低調扯得上狗屁乾係!

眾人全都想起她光輝的過往戰績,這時皆覺得呼吸都開始困難。

李譜眼皮都跳了一下,聲音發抖:“不會真的是她吧?”

周滿已站在殿門口,聽了一會兒,這時終於出聲問:“你們在聊我嗎?”

參劍堂內,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李譜膽小,險些沒蹦起來。

他一回頭看見周滿,想起神都那邊的傳聞,隻覺她宛若一座凶神,身上籠罩著血影,頓時下意識道:“那徐興不僅向你下毒,還向整座學宮投毒,簡直死有餘辜,周師姐為學宮除害,我等感激不儘!”

“向整座學宮投毒?”周滿重複了一遍,好似想起什麼,竟道,“哦,那是我乾的。”

眾人全都一愣,沒明白:“什麼?”

周滿掃了門外忽然抬起頭來看她的泥菩薩一眼,也看了回頭向她看來的金不換一眼,不太在意地走了進來,隨口解釋了一句:“我的毒是徐興投的,你們的毒麼,我投的。”

“……”

“……”

“……”

這句話簡直比徐興腦袋是她割下來還要恐怖好麼!

李譜震驚之下,已經傻了眼。

一部分人震驚之後,卻是反應過來,怒斥周滿:“你瘋了,是有什麼毛病嗎?大家乃是同窗,你怎敢置他人安危於不顧!難怪那日徐興憤怒委屈,渾然不似作假!”

也有人其實早有猜測,此刻隻是望著周滿不語。

尤其是宋元夜,聽見這一句時,已敢肯定:那綺羅堂的侍女趙霓裳所言,原來句句是真!

唯有妙歡喜,竟有些可惜:“我原以為,你怎麼也得給我們投一回真毒的……”

周滿向她看一眼,隻道:“下次一定。”

還有下次?

殿中已有人冷了臉,看周滿的眼神變得極其不善。

偏偏這時候李譜反應過來了,自己琢磨了一陣,忽然指著周滿,滿眼驚喜:“我們南詔國的蘑菇不可能有問題。既然學宮的毒是你下的,那上回咱們分鍋社吃蘑菇中毒,是不是也是你乾的?”

周滿:“……”

她眼角忽然跳了一下。

參劍堂內,再次陷入靜寂。終於,大家在聲討周滿之前,實在忍無可忍,先把李譜按在地上揍了一頓。

你祖宗的,還想趁機甩鍋……

你那是實打實的“投毒”,還給大家放倒了,可比周滿離譜多了!

連周滿都有些牙癢,想上去給他兩腳。

隻是還沒等她有所動作,劍夫子已從門外進來。

見得堂中這一片亂哄哄吵鬨鬨情況,他臉色極冷,竟是勃然大怒:“一幫廢物,大難快臨頭了,還不知道好好練劍!參劍堂是給你們胡鬨的地方嗎?!”

眾人全都一驚,雖知劍夫子素日脾性火爆,可已經許久沒有罵過大家“廢物”,今日剛剛進來,卻忽然比往日還要疾言厲色……

大難臨頭?

怎麼就忽然說“大難臨頭”?

周滿心中異樣,隱約覺出幾分不對,因為今日劍夫子竟是提著他自己的劍走進參劍堂的。

所有人頓時顧不得清算尋仇,全都整肅而立。

劍夫子行至堂上,將那劍放在案上,面容是前所未有的靜肅冷沉,環顧了一圈,隻道:“半個時辰前,中州神都,陸君侯——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