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王誥(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8502 字 6個月前

金不換聞言, 定定看她半晌,忽然笑了,拿扇子往街對面一老嫗指去, 道:“周滿,你看見那邊賣瓜的阿婆了嗎?”

周滿看見了, 問:“怎麼?”

金不換道:“她也姓王。”

周滿於是明白了他意思, 跟著彎唇笑起來,隻道:“我知道,王氏乃是大姓, 天底下姓王的多了去。剛才這不是湊巧,正想這事兒, 又恰好瞧見他嗎?順口提這麼一句罷了。”

遠處的泥菩薩尚未看見他們,已經伸手給左面那名老乞丐號完了脈,眉頭便蹙了起來,對著裡面的孔最交代了幾句什麼,沒一會兒就見孔最端了一碗藥出來, 扶那年邁的乞丐起來慢慢喝下。

周滿見了, 心中不免複雜:“你說同是姓王, 可人和人的差彆怎麼如此之大呢?”

金不換道:“菩薩慈悲, 閻王冷血,雲上泥下, 豈能無彆?菩薩若真是王氏之人,那恐怕是王氏幾輩子修來的造化。”

周滿卻想起上回城門口宋王兩氏對峙,她出手挑撥引戰, 那尊泥菩薩不僅沒阻止,還暗暗“助紂為虐”,糾正她探幽爪的使法。

這要能是世家大族出身, 怕不是見鬼了?

她先笑一聲,隻是笑過後,又想起上次病梅館時那幾名刺客後來直奔王恕而去,神情間便多了幾分深思。

遠遠注視著病梅館外那道身影,周滿慢慢道:“菩薩這樣的人,沒生在世家大族,才是他的幸運;倘若他身上真流著王氏的血,會很可憐……”

世家大族,不僅對外統禦天下塵民、敲骨吸髓,其內部的相互傾軋也從未停止,且因傾軋的各方都身具世家血脈,從小耳濡目染,難有善類,其心思之狠毒、手段之殘酷,恐怕未必就下於外部的爭鬥。

金不換竟能明白她的意思——

菩薩這一身病氣、仁慈心性,若生在世家大族,明刀暗箭,能活幾天?

他這麼一想,已覺出幾分諷刺,隻是目光一錯瞥見邊上坐的成方齋,便道:“說正事吧。村中這些異狀,正好在病梅館刺殺前幾天,或恐真有一些關聯。隻是若依成小公子方才所言,村中這些人都不對勁,明顯不再是他們本人,倒像是被替換了一樣。會不會是傳說中的‘奪舍’?”

周滿斷然搖頭:“不會。‘奪舍’‘搜魂’之類本就是修界禁術,皆需要元嬰期以上才能施展。尤其奪舍,修士修出元嬰後,得到化神期才能元嬰出竅,奪他人肉身為己用。村中異常之人少說十數,如今修界化神期修士才多少?岑夫子、劍夫子,還有王氏那位韋長老,修煉三四百年,現在才是化神期。若這村中真能湊出十幾個,也未免太可怖了一些。”

金不換道:“那多半是諸如易容、幻術甚至傀儡之類的手段了。”

周滿點頭,眼底卻覆上一層陰翳:“可問題是,原本的那些人……”

她看向成方齋。

這小孩兒先前都還強撐著,聽見這句,終於紅了眼眶,一低頭眼淚便掉了下來,擦了好一陣也沒擦完:“我爹爹和娘親……”

周滿靜默片刻,道:“我會回去看個究竟的,你彆擔心。”

成方齋用力點了點頭。

金不換卻忽然皺了眉,竟道:“你不能回去。”

周滿抬頭看他。

金不換道:“無論這幫人什麼來頭,下這麼大力氣意圖神不知鬼不覺將村中之人替換,除了查你之外,也未必沒有設下陷阱、守株待兔之意,說不準就等著你回去自投羅網。”

周滿道:“他們如此大費周章,想來是不願被人知曉。隻是成方齋跑出來,他們必然發現破綻露了。草既打過,蛇已受驚,想必會散去。”

金不換仍不同意:“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還是謹慎為上。我手底下有不少行腳商人,不如先派一支去村中探看,等回來將所見報與你,屆時看情況再說。”

在不知村中情況之時,這自然是最穩妥之法。隻是那些人既查她母親墳塋,又探她村中舊宅,未免使人心生警惕,尤其是……

周滿忽然問成方齋:“你逃出來時,我家竹籬邊那杏樹上可結了杏子?”

成方齋一怔,回想了一下:“結了,不過還青著。”

周滿家栽的那棵杏樹,花期一向比山上那些野杏樹要長,結的杏子熟得也比山上的杏子要晚,五月還青著,要七月才黃。

他有些迷惑,不知她緣何問起此事。

周滿聽後眸光流轉,卻沒說什麼,隻對金不換道:“依你所言吧,有勞金郎君先派人去探看一番了。”

金不換點頭,又問:“那這位成小公子呢?你打算如何安頓?”

周滿看向成方齋:“你可願拜在杜草堂門下?”

成方齋十分不安,伸手又揪住她衣袖,抹花的臉上淚水未乾,小聲問:“滿姐姐,我不能跟著你嗎?”

周滿笑了:“跟著我,嫌命長嗎?”

她搖了搖頭:“你獨自一人從村中逃出來,那些人肯定察覺,我如今修為尚不夠高,若出點什麼事未必能保你無虞。去杜草堂吧,這位金郎君也是杜草堂門下,與我有幾分交情,想必還能照應你一二。”

成方齋便不說話了。

金不換於是招手,將那邊立著的餘善喚來,讓他帶成方齋,去雲來街那邊找常濟。

但成方齋仍攥著周滿衣袖不鬆手。

孤身一人從那詭譎村中逃出,路上還不知遇到過多少辛苦,目今四望隻周滿一個相熟之人,難免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依戀不舍。

她前世奔逃千裡,躲避追殺,何嘗不是這般惶恐難安?

可人總是要學會接受的。

周滿的手搭在他腦袋上,眉目間難得露出幾分溫和,隻輕聲道:“成方齋,你雖年幼,可已經不能再任性。從今往後,便不止讀萬卷書,還要行萬裡路了。知道嗎?”

從萬卷書,到萬裡路……

這溫柔的話裡,其實帶著幾分無法回避殘忍。

成方齋眼底的淚又掉下來。

隻是這一次,他終於放開了拉著周滿袖角的手,慢慢點頭,堅定地道:“我知道。”

周滿看著他,又靜片刻,才道:“去吧。”

她與金不換立在原地,目送著灰衣少年餘善牽著成方齋的手,不一會兒便消失在泥盤街街口。

金不換道:“他小小年紀,卻洞察力驚人,能從細枝末節窺知那幫人的破綻,強忍恐懼在村中十餘日,直到父母也不對了才果斷出逃,膽略也十分不錯。我想那些人發現他跑了之後,不可能沒有追查找尋的,可他竟安然無恙來了……心性天賦俱是上佳,假以時日必是大器。”

周滿卻想,成方齋之所以能發現村中異常,並且能成功出逃,隻怕還是《神照經》的功勞。

《神照經》乃是王氏三大功法之一,在當世也能排進前十,乃是稀世罕見的好功法。

成方齋天賦不錯,練的進境極快,五感也比旁人敏銳。

夜裡發現那些人去她家舊宅時,他正在練功;且那幫神秘人,大概也想不到一個尋常的山村小孩兒會身懷這這等上乘功法,即便他跑了,也未必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不對,派出去追找的人手未必很強,這便給了成方齋機會。

隻是前世她不曾與韋玄談判,不曾拿到《神照經》,也不曾將此功法隨手扔給成方齋,且更早早便離開了蜀州,前世這時她已身在神都,卻不知是否也有這些人去村中查探……

舊事種種,倏爾浮上心頭。

周滿抬手看向自己斷指的手掌,隻覺那早已愈合的傷處又在隱隱作痛,便笑一聲:“你不問區區一個周滿,為何勞動這麼多人大費周章地探查嗎?”

畢竟在不知情的外人看來,她隻不過是一個天賦不錯、被韋玄當做王氏未來客卿培養的幸運兒,因占了大公子王誥進學宮的名額而被針對。

可若僅僅如此,隻需為難她、刺殺她便是,有什麼必要還到她出身的山村去查呢?

以金不換的聰明,不該忽略這一疑點。

金不換卻隻是想起了方才成方齋敘述中的種種細節,那斬斷周滿小指的柴刀……

什麼樣的母親,又是為了什麼,會狠心將女兒的小指斬斷?

他瀲灩的眼眸靜默注視著她,隻問:“疼嗎?”

那節殘缺的小指輕輕一蜷,下意識收了回去,周滿抬眸認真回視他,再次提醒:“金郎君,我是個有秘密的人。”

金不換竟輕聲:“那你要把它們藏好。”

周滿望他良久,終於搖頭一笑,隻心安理得地歎一聲“良言難勸該死的鬼”,便直接收了那隔音陣法,抬步就走。

金不換問:“去哪兒?”

周滿頭也不回:“毒還沒解,我是病號,自然是要去大夫那兒點個卯。”

金不換一怔,這才反應過來,跟上她的腳步。

兩人一塊兒向病梅館去。

半道路過那周滿曾和妙歡喜一塊兒喝酒的勾欄,金不換想到什麼,忽然說了一句:“你知道陸仰塵也回神都了嗎?”

周滿揚眉,有些意外:“宋蘭真回是為花會,他為什麼?”

金不換道:“那位瀛洲來的白衣卿相、天人張儀,已向不夜侯陸嘗,也就是陸仰塵的叔叔,下了戰帖,立下賭約,近日就要交手。明天則是王氏那位大公子生辰,我聽人說,他不僅要大宴神都,而且……也給這位張儀先生,發了請帖。”

周滿的腳步,瞬間停下:“王誥給張儀發請帖?”

白衣卿相,天人張儀。

張儀不是像神仙,他就是神仙。

其修為深不可測,其謀略無人能及,卻集六州劍印要擇一明主輔佐。

前世她末路窮途,可都拜此人在台前一力操持所賜!

這王誥,難道是想?

無論對王氏還是對張儀,周滿都沒有半分好感,一念及此,臉上便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隻道:“雖然張儀未必會去,但生辰大宴……明日啊,那很快了。”

*

中州神都,洛水之陽,在蜀州以東以北,出劍門關行千五百裡乃至。

六州一國,屬中州最盛;中州之盛,又以神都為最;而神都之最,全在三大世家。

偌大城池,雲氣拱衛,宛若天都。

放眼望去,自是玉樓金闕,鱗次櫛比。然而任誰進得城來,第一眼看見的,卻都不是這城中的奢靡繁華,而是頭頂上——

那三座倒懸之山!

山尖在下,上方卻如一劍削平般,在蒸騰雲氣中築起宮闕樓閣、道壇法台。

三座倒懸山,一座正中正北,一座城左正西,一座城右正東,皆浮在高空,擋住了天上的日光,將三片濃重的陰影投在城池之上。

午正三刻,最中間那一座倒懸山上,一道瘦高蒼老的身影正穿過重重宮闕亭台。

若徐興在此,想必認得出,這正是那位在傳訊時責斥過他的廖長老。

然而這時的廖亭山全無了那日的倨傲,隻餘下一身恭謹。

那重重樓台東面,便是一座水面平滑如鏡的小湖。

他到得湖邊,分明無人,卻躬身稟告:“大宴諸事已備齊,廖亭山請見大公子。”

湖面頓時被風吹皺,竟揉作五色。

萬千光彩好像打翻了粉墨,混雜中卻飛出黑白二色,凝成玉板,亂中有序地依次排列起來,各成八卦卦象,鋪成一條黑白棧道,通向湖心小島。

廖亭山這才踏上那黑白玉板。

他腳步經過,分明無聲,湖中那些或金或黑的遊魚卻受了驚,一旦躍出水面,那些濕潤的魚鰭便化作羽翼,魚也變成了鳥,紛紛振翅飛去。

那湖心小島上建了一片精致的屋舍,廊下所垂卻並非帷幔,而是一張又一張的掛畫,有的描摹人物,有的點染山水,有的濃墨重彩,有的僅黑白二色……

廖亭山上得湖心島,便從這些掛畫中穿過,終於來到正中那間。

裡面傳出一道平靜的嗓音:“進來吧。”

廖亭山依言進入。

各色的畫卷落了滿地,他隻低頭一看,眼皮便猛地一跳:屋中那軟榻邊,竟倒伏著一名容貌姣好的妙齡女子,臉上還保持著驚訝的神情,頸間卻一道血痕,鮮血已從榻邊蜿蜒而下,將那未完成的畫卷染作一片赤紅!

大公子王誥便斜倚在那軟榻上,尚未起身梳洗,一手支著太陽穴,眼簾輕輕搭垂,眉心微微蹙著,道:“你來得正好。近日我丹青筆法無進,犯了頭疾,夢中殺人。這小婢又新來……”

廖亭山腦袋低垂,大氣不敢多喘。

那婢子屍首就在榻邊,王誥看也不看,隻閉著眼淡淡道:“雖不懂事,但平白丟一條性命,也是可憐。你回頭料理一下,安撫安撫她家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