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殺心(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9786 字 6個月前

“……”

還沒說完的話一下消了音, 王恕心中已升起了層層警惕。

“你想乾什麼?”

周滿輕輕咳嗽一聲:“我隻是想,我服了一個多月的毒,元氣有所損耗, 這奪天丹若真如你說得這麼好使,不能多服幾枚, 儘快恢複嗎?”

此言一出, 王恕豈能不知她打的是什麼算盤?

他毫不猶豫地搖頭:“若隻是治毒恢複元氣,一枚奪天丹已經足夠,不需要更多。”

周滿頓時咬牙暗恨,問:“難道就不用提升實力了嗎?”

王恕皺眉看向她。

周滿於是道:“我知道有參劍堂試劍和上回的事在, 你恐怕很難信我。可這回和之前畢竟不一樣了, 此次我被投毒多半與那位王氏大公子王誥脫不了乾係,春風堂這一次的事情又鬨得這麼大, 無異於已經與他們撕破了臉。我若是王誥,必定惱羞成怒,要變本加厲地報複回來。你說我不提升實力, 他日遇到個萬一,該如何自保?”

王恕便搭了眼簾,忽然不說話了。

“王誥”這個算不上陌生的名字, 從周滿口中,傳入他耳中, 又在頭腦裡慢慢過了一遍, 最終卻是跟病梅館裡那一場詭譎的刺殺勾連在了一起,仿佛蒙上一層淡淡的血色陰翳。

他似乎在思考什麼。

周滿卻以為他是被自己的話打動,循循善誘:“菩薩,你放心,這回事關生死、事關修煉, 我肯定不會亂來的。你把這丹藥多給我幾丸,我存著,慢慢吃。”

話說完,王恕立在那邊半天沒反應。

周滿於是大了膽子,伸手去取他手裡攥著的那隻黑陶藥瓶,豈料用力一拿,竟沒拿出來。

再一抬眼,便對上了一雙烏沉深靜的眼眸。

王恕望著她:“你當真不會亂來?”

這態度,看起來居然不像是要反對。

周滿有些意外,怔了一下,才昧著良心答道:“當然。”

但心裡卻補了一句:至於怎麼才算“亂來”,自然我自己說了算。但凡我扛得住的,那都不是亂來。

王恕盯著她看了有片刻,也不知有沒有相信她這信誓旦旦的兩個字,但最終還是慢慢鬆了手,把那滿滿一整瓶丹藥放到她手裡,隻道:“連著方才給你的那一枚,一瓶一共是十八枚,以你的狀況來看,每七天服用一枚頂多了。”

整整十八枚!

周滿的心狠狠一顫。

王恕卻還道:“若吃完了不夠,你再來找我。”

周滿:“……”

不夠還有?

她抬起頭來,這尊泥菩薩略顯沉默清苦的身影映入眼底,卻仿佛忽然被人鍍了一層金身,閃閃地冒出光來——

這人怎麼忽然之間轉了性?

這還是先前那個堅決反對她強行嗑藥修煉的泥菩薩嗎?

周滿心裡一下覺得有些怪怪的。

先前泥菩薩要是一直不給,或恐她厚著臉皮要也不覺得有什麼;可一旦對方主動給了,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能緩複元氣、增進修為的丹藥,有錢都未必買得來,在修界有多珍貴,周滿還是心知肚明的。

便是那藥力遠遠不如奪天丹的化星丹,在她入學宮時,韋玄也隻不過給了十丸,且早早就被她服完了。

如今泥菩薩一給十八枚,還是奪天丹……

王恕把丹藥給她之後,便道:“休沐日我會回泥盤街,但你解毒需要每日服藥,且用藥的藥量需依你前日的狀況隨時調整,我不能開方子給你,所以休沐這三日,你必須每日來病梅館一趟。”

話說著,他已經收起桌上的空藥碗,似乎要走了。

周滿考慮了良久,卻是忽然道:“你等等。”

王恕拎著提籃,看向她。

她從清光戒中取出一隻裝著靈石的錢袋,僅給自己留下一點,剩下的連著錢袋全放到泥菩薩手裡:“誰的丹藥也不都是大風刮來的,即便你是一命先生的弟子,也不該如此敗家。哄你幾句,這麼多丹藥便隨便給了人,以後出去豈不天天給人騙?算我買的。錢肯定不夠,你記個賬,我欠著,以後還。”

“……”

王恕看著掌心裡的錢袋,本想說“不必”,然而抬眸便見她一雙眼認真望著自己,唇畔掛著點淡淡的笑意,於是話沒能說出口。

他將這一袋靈石收下,隻輕輕道一聲:“好。”

周滿便走兩步送他到門口。

臨走時,大約還是想起她過往斑斑的劣跡,實在放心不下,王恕又回頭叮囑了一句:“七日一枚,不能多吃。”

周滿滿口答應:“知道知道。”

然而等把他推出去,門一關上,她眉梢一挑,便跟剛才信誓旦旦保證過的不是自己似的,徑直從瓶中倒出三枚奪天丹,一把全服了下去!

——知道是知道,她可沒說自己能做到。

這奪天丹自帶一股濃鬱的丹香,入口極化,充沛的藥力化作洶湧的靈力,頓時充盈她體內每一條經脈,四肢百骸都仿佛浸入了熱水中,舒服得她忍不住喟歎了一聲。

周滿直接盤膝打坐,調息修煉。

近日來她一直都是劍道與弓箭同修,身體的強度早就提升上來,不會再像參劍堂試劍那次一樣勉強,一口氣煉化三枚奪天丹於她而言算不上困難。

真正難的,是壓製境界。

修士的實力,除了取決於修煉的功法、使用的法器,便是看自身所能駕馭的靈力,包括“質”和“量”兩個方面。體內容納靈力的量越多,質越純,則實力越強。

周滿現在還不想突破境界,便引導著奪天丹多化的靈力不斷拓寬自己的經脈,同時雙手在胸前結成印訣,運轉《羿神訣》的心法,將原本如氣如絮的靈力煉化,以更純粹的形態儲存於自己氣海之中。

三個大周天轉過,藥力便已完全煉化。

周滿再睜開眼時,輕輕一個彈指,指力便攜裹著一點雪白的靈力,如玉珠一般飛出去,打在屋內那一座木屏風上。厚實的木質邊框,竟瞬間被打出一個圓圓的坑洞,指力卻猶未斷絕,穿過木屏風撞進牆裡,濺起一片碎屑,方才止息!

若有高階修士在此,一眼就能看出——

光這一彈指的力量,恐怕已能輕易洞穿一名先天境界修士的腦袋!而周滿境界雖還壓著並未突破,可此時所展現出的實力,卻堪與金丹期修士比肩!

一枚奪天丹能抵十枚化星丹,三枚奪天丹便是三十枚化星丹,她煉化之後,修為豈有不漲之理?不僅將先前中毒的損耗補上了,神氣之足甚至猶勝於中毒以前。

周滿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總算滿意地笑了起來,眸底暗光流轉,隻一聲呢喃:“雖還來不及製新弓,但這修為,暫時該是夠用了……”

*

青霜堂在劍門學宮東北角上,與西北方向的綺羅堂遙遙相對,隻是比起綺羅堂染布織衣的煙火綺麗,青霜堂的建築基本以青黑色為主,顯出一種刀兵聳峙的森然。

午後的廊庭間,基本無人進出,顯得一片安平。

然而後方院落一間門窗緊閉的屋舍內,徐興對著懸浮於半空的那枚蒼青的傳訊玉簡,卻是面容扭曲,已快壓不住滿心如雷的暴跳。

那玉簡上方投出一道淡淡的虛影,隱約看得出是名中年修士,但看不清臉容。

徐興便是對著這道身影爭辯:“可當初是大公子說要懲戒此女,給韋玄一點顏色看看的!”

那聲音卻道:“大公子是讓你小施懲戒,可沒讓你給整座學宮投毒!學宮裡都是什麼人?那都是六州一國各大勢力的天之驕子,大公子想籠絡他們還來不及,你行事卻如此狂妄,到處為他樹敵!”

徐興大呼冤枉:“我沒有,那根本不是我做的!”

那面目模糊的身影仿佛透過虛空冷冷注視著他。

徐興眼睛都紅了:“我在青霜堂這個執事的位置上待了多久,行事有多小心,彆人不知道,廖長老你還不知道嗎?那周滿的毒是我下的不錯,可其他人的毒與我絕無半點乾係!絕對是那周滿知道自己被投毒之後,蓄意栽贓嫁禍,故意要把事情鬨大,誣賴到我身上!”

那身影冷笑:“栽贓嫁禍,誣賴你?那周滿怎麼說也是參劍堂劍首,前途無量,難道敢以自己的修為和未來做賭,就為了誣賴你?”

這般的話,在春風堂徐興就已經聽過,沒想還會在廖長老的嘴裡再聽見一遍。

一時間,真是一腔怒火無處訴!

徐興咬牙還想解釋:“廖長老,此事——”

那廖長老卻不想再多聽半個字,隻道:“不要再狡辯了,我不想聽,大公子也不想聽!岑夫子既已發話,你這執事之位是無論如何也回不來了,便好好在學宮待著吧。”

徐興一驚:“待在學宮?可之前明明說……”

那廖長老已不耐煩:“之前是之前。你犯下如此大的錯處,在大公子生辰之前添堵,現在撇開乾係還來不及,沒立刻發落了你已是念在你往日的苦勞上,難道還要調你回神都來給人留話柄嗎?”

一股寒氣竄上,徐興臉色瞬間灰敗。

廖長老冷哼一聲,隻留下一句“好自為之”,便直接斷掉了傳訊。

那枚繪滿符文的蒼青玉簡,頓時光芒熄滅,然而徐興竟忘了將其收起,任由玉簡從半空中掉到地上,摔得“啪”一聲響。

玉簡沒碎,可徐興的希望碎了。

他感覺不到半分溫度。

不召他回神都,學宮中又沒了他的位置,與淪為棄子,有何分彆?

多年來的苦心經營,好不容易才爬到這個位置……

一夕之間,全數崩塌毀滅!

徐興越想,氣息越重,心中那股絕望的怒火也越盛,竟一掌將身旁的桌案拍碎,咬牙狠聲:“周滿!好一個周滿……”

彆人不知道,他還不知道嗎?

如今他既淪為棄子,這女修也彆想有什麼好下場!

一顆殺心,陡然熾盛!

徐興收起那枚傳訊玉簡,便想喚人進來問話,可一轉身才想起自己現在已非執事身份,心中又添一股刻毒的恨意,不得已隻得自己走出門去,在青霜堂的門廊外,找到了自己昔日的心腹侍從。

侍從尚不知他已淪為王氏棄子,對他態度依舊恭敬。

徐興便陰森森開口問:“先前讓你留意那周滿,可知學宮休沐時,她都去了哪裡?”

那侍從想想,小聲說了幾句。

徐興於是了然,隻道一聲“你去吧”,讓那侍從退下,自己則是在原地立了一會兒,才轉身走遠。

他從頭到尾,都沒回過身來看一眼,自然也就沒發現,在他離開之後,牆邊另一側赫然轉出來一道纖長挺拔的身影——

正是他剛才打聽的周滿!

午後沉悶的日光照在她雪白的臉孔上,唇角竟慢慢浮出一抹奇怪的笑意,周滿玩味起來:“也在打聽我麼?有意思……”

她原本是想來找現在青霜堂唯一的執事劉常,打聽打聽徐興的近況,倒是沒料想徐興似乎也很有想法。

如此,自己倒不用再著急了。

周滿笑一聲,隻將手一背,仿佛隻是無意間溜達到這邊一般,又閒庭信步似的溜達走了。

轉過幾道回廊,便是去往綺羅堂的路,不遠處的紫藤花架下聚集了幾名製衣侍女,正細碎地談論著昨日由春風堂投毒之事而起的風波。

趙霓裳一身素衣,就立在邊上。

周滿路過看見,不由停下腳步。

其中一名侍女正自憂愁:“高執事待我們極好,如今說撤就撤,多半是蔡副使頂上吧?蔡副使的性情可不太好。”

另一名侍女道:“我看擔心這個還不如擔心蔡副使空出來的位置給誰,畢竟直接管著咱們。這回可真是無妄之災……”

話還未說完,她一抬頭便看見廊上立著的周滿,面色頓時一變,嚇了一跳,連忙行禮:“見過周師姐!”

眾人這才發現周滿,紛紛跟著行禮,神情間卻無不帶了幾分畏懼——

這位參劍堂劍首大鬨春風堂的事早已傳開,現在劍門學宮但凡長了腦子的都知道她不是什麼善茬兒,又豈敢有半分的怠慢?

唯獨趙霓裳,雖與眾人一般行禮,看見她時眼底卻是驚訝與擔心居多。

周滿隻道:“我路過,你們不必驚慌,繼續聊吧。”

話說完,看了趙霓裳一眼,便轉身離開。

但也沒走太遠,隻停在不遠處一座涼亭下,似乎在等誰。

沒過半刻,趙霓裳就來了,在她身後停住腳步,兩手交疊躬身一拜:“霓裳見過周師姐。”

周滿回身打量她一眼,見她目中神光聚攏,氣息平穩,便道:“看來你近日修煉《羽衣曲》有不小的進益。”

趙霓裳道:“幸得師姐傳道,不敢有半分慢待。隻是師姐所需的法袍,尚還有幾道工序……”

周滿打斷她:“我不是為此事找你。”

趙霓裳頓時微微訝然。

周滿隻問:“你們綺羅堂高執事被撤,位置空了出來?”

趙霓裳道:“是。”

隻是她不太明白周滿為何問起此事,面上露出幾分疑惑。

周滿打量著她,一手負在身後,手指卻是虛虛轉了轉,考慮了一會兒後,竟問:“你想往上面爬一爬嗎?”

往上面爬?

趙霓裳怔了片刻,才聽懂她意思,心中一驚,有些猶豫:“我……”

周滿隻問:“想嗎?”

她眼底閃爍著幾分晦暗,目光卻猶如實質,仿佛能穿透軀殼,看進人的心底。

趙霓裳忽然覺得無所遁形。

但在無所遁形的同時,那自父親亡故時便深深藏於心底的不甘與執念,便以一種裸赤的姿態,強烈又凶狠地衝了出來。

周滿在等她的答案。

趙霓裳終於攥緊了手掌,強忍住忽然襲上心頭的戰栗,大膽地回視著周滿,說出了那個發自心底的字:“想。”

周滿便慢慢笑了起來,隻道:“那你悄悄去給宋氏告密,就說向全學宮投毒的其實是我,且這次休沐,我必殺徐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