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丹藥(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7057 字 6個月前

那一枚花生捏開了殼, 她拿出裡面的花生米來,吃了一粒。

金不換見了,終於笑起來。

有的默契不必言明。

夜色已深, 周遭屋舍燈光漸次熄滅, 周滿隻同他道了一聲“早點睡”,便直接回了屋。

但金不換知道, 這一天晚上,注定有許多人會徹夜難眠。

一次投毒事件, 一個中毒的周滿, 一名枉死的仆役,岑夫子發落了三家勢力, 乃是以前從未有過之事,各家關起門來未免有些兵荒馬亂。

王氏青霜堂一向有兩位執事,如今隻是卸任了一個徐興,且本身嫌疑最大, 算不上無辜, 倒還沒出什麼亂子;

宋氏綺羅堂這邊卻未免覺得自家是被牽連,遭了無妄之災,高執事對宋氏一向忠心耿耿,從未出錯, 現在忽然將他卸去,卻不知一時間誰能頂上他的位置, 未免讓宋元夜倍感頭疼;

陸氏春風堂更是徹夜燈火通明, 一來是要遵照岑夫子之命徹查上下環節,二來周滿中毒損傷根骨,春風堂必得早日拿出醫治的方案,方能挽回受損的信譽, 重新聚攏人心。

大醫孫茂與其他大夫一塊兒,對著那“待日晞”的毒丹研究了一整晚,翻了許多醫書,也還沒什麼頭緒。

次日一早,參劍堂無課。

春風堂這邊一陣合計,還是決定先看看周滿的情況,再看是否能對症下藥,是以天亮後,便由大醫孫茂帶著幾名大夫與藥童,從春風堂出來,親自到東舍為周滿看診。

昨日周滿帶著全學宮的人一塊兒到春風堂鬨事,言語間就沒幾句客氣,還累得春風堂遭了岑夫子訓斥,孫茂對這麼一名女修當然沒有任何好感,隻是為了表現春風堂對此事的重視,為了給對方調理解毒,不得不親自來一趟。

到得周滿門前時,這位大醫便停下了腳步。

邊上一名藥童上前叩門。

周滿一身玄衣長袍,眉目清淡,將門拉開,抬頭瞧見廊上這一乾人等,尤其是站在前面的孫茂時,眉頭不由跳了一下。

藥童躬身道:“周姑娘,您先前因春風堂的疏漏中毒,孫大醫與諸位大夫今日特意來為姑娘診脈治毒。”

周滿於是忽然露出了一種古怪的表情。

孫茂自是以為她是沒料到春風堂會如此有誠意,畢竟連自己都親自來了,算是給足了她這個苦主面子,還能有什麼不滿意呢?

他隻道:“雖然此毒難解,未必能有太妥善的方案,但我春風堂願儘全力一試,必不會有所慢待。”

話說著,手一揮,便要讓大家進門。

可誰料,周滿站在門口,纖細的手指搭在門邊,一點也沒有為他們讓路的意思,竟道:“不必了。”

眾人頓時一愣:“不必了?”

孫茂不免審視她:“‘待日晞’之毒損傷根骨,你既有神氣不寧的症狀,可見此毒威力已現,於你修行必有不利之處。你不治了嗎?”

周滿實話實說:“不是不治,隻是不用春風堂來治。孫大醫高名在外,我這般無足輕重的小小人物,又怎敢勞動您大駕親來?春風堂若是真覺得自己有錯漏理虧之處,不如把你們那點不多的愧疚折算成丹藥靈石給我,還實際一些。”

這話她是發自肺腑,然而落到春風堂眾人耳朵,卻全成了嘲諷。

折算成丹藥靈石?

春風堂掌管醫藥,又有成名的大醫孫茂坐鎮,在學宮中地位一向超然,彆說是尋常學生,就是各位夫子有個什麼病痛要治,都得自己到春風堂來。如今他們一行人,甚至連著孫茂在內,親自來為她看診,她不僅不心存感激,竟還說出這樣的話來,與折辱他們有何區彆!

眾人臉色皆難看起來。

孫茂目光也陡然一沉,但尚能按捺怒意:“周姑娘若是記恨昨日之事,實在大可不必,畢竟根骨是你自己的。我等今日前來已是看在岑夫子的面上,且還有幾分惻隱之心,不願見你因此毒毀了修行前程!”

周滿聽笑了:“我是因春風堂的疏漏才被投毒,現在你們來,竟還要我感恩戴德?何況惻隱之心……”

她實是沒聽過這樣大的笑話:“遇事推諉,恨不撇清一切關係,大事化小,也能叫有‘惻隱之心’嗎?”

孫茂竟道:“既在春風堂,自然要先顧忌春風堂的顧忌。我等是醫者,但更是春風堂的醫者!”

周滿若有所思:“那難怪了……”

孫茂道:“難怪什麼?”

周滿便一字一句道:“難怪孫大醫本事不俗,卻成不了醫聖。”

孫茂臉色瞬間鐵青。

旁邊幾名大夫已經勃然大怒,指著周滿鼻子便罵:“無知小輩,安敢妄議!當年爭這‘醫聖’之名,若非那一命耍了陰謀手段,孫大醫怎會輸給他?我等好心前來,你卻如此不領情,這‘待日晞’之毒可不好解,嘴硬狂言,最終吃苦的怕還是你自己!”

周滿隻道:“這就用不著諸位操心了。”

說完已懶得再多廢話,手一動便要把門關上。

隻是沒料到,她眼一錯,忽然看見一道身影拎著提籃,正好在此時從外面走進來,站到了回廊上,一見她門前這許多春風堂的人,似乎怔了一怔,停住了腳步。

周滿心道“巧了”,倒不避諱,遠遠打聲招呼:“來了?”

春風堂眾人聽見這句,俱是一怔,下意識順著周滿視線調轉頭看去,面色瞬間變了幾變。

連孫茂都沒想到,眼皮陡地一跳——

來人眉目雋秀,雖透幾分病氣,卻難掩一身清潤,正是王恕。

他昨夜給周滿送過藥來,又親自把過脈,看過了她的情況,回到住處後便調整了藥方上各種藥的用量,今日天不亮便起來把藥熬好,早早拎了來東舍找周滿。

隻是沒料到,她這兒似乎……

王恕沒聽見他們先前言語,不知他們在爭論什麼,隻是抬眼便對上了孫茂投來的目光,心中雖然奇怪,可還是先走了過來。

他有禮頷首:“孫大醫。”

孫茂盯著他,又看見他手上拎著的提籃,輕易便能聞見裡面隱約散發出的藥味兒,這時豈能不明白周滿先前為何那般有恃無恐?

他隻冷笑一聲:“我道是誰,原來是你!”

王恕眉頭微微一蹙,完全不明白他這番敵意從何而來,開口便想詢問。

然而孫茂已經道:“既然周姑娘的毒有人治了,自然不必我春風堂再費心力。”

他徑直轉身,隻對其他人道:“還留在這兒乾什麼?等人看笑話嗎!”

話音落,人竟當先拂袖而去。

其他人也都用一種審視甚至帶著敵意的目光,在周滿與王恕之間轉了一圈,而後跟著孫茂一道離去。

東舍裡也有一些人早上沒課的,眼見春風堂的人浩浩蕩蕩來,又這般怒氣衝衝地走,不免都在心中咋舌,暗想他們在周滿那邊受了怎樣的屈辱。

連王恕都猜到,必是周滿沒給他們好臉色。

然而周滿本人卻是半點開罪了春風堂的自覺都沒有,一派鎮定,隻往後退了一步,示意王恕進門:“今天怎麼這麼早?”

王恕便進了門,從提籃裡將那一碗藥端出來放到桌上,道:“明日又是休沐,我怕你今日無課,今日便走了,所以早一些來。”

周滿道:“我知道你要來,倒也不至於那麼早就走了。”

話是笑著說的,隻是說完垂眸看見那黑乎乎的一碗湯藥,又不由蹙起眉頭。

王恕看她一眼,默不作聲往桌上擱了一隻白瓷小瓶。

周滿覺得眼熟,拿起來拔開瓶塞一看,便笑了,揚眉道:“菩薩今天倒知道‘上道’二字怎麼寫,肯憐憫憐憫世人了?”

王恕不欲理會她的挑釁,隻道:“喝藥。”

周滿一瓶糖丸在手,這回倒是沒分辨什麼,乖覺地把藥喝了,然後含了兩枚糖丸在舌間解苦。

王恕則順勢為她把脈。

隻是那清瘦的長指才搭到她腕上,過得片刻,眉頭便忽然蹙了起來。

周滿道:“你昨日的藥頗為奏效,我修煉行氣已無心神不寧之症,有什麼問題嗎?”

王恕目光落在她臉上:“你昨夜為什麼沒睡?”

周滿:“……”

該說不說,作為一個病秧子大夫,這人的本事實在過大了一點,怎麼什麼都知道?

昨夜她的確沒睡。

隻不過不是不想睡,而是實在睡不著。

先有病梅館刺殺,後有春風堂投毒;頭頂懸著韋玄剔骨之刀,腳下滿布王誥暗算之箭……

誰又能睡得著?

萬籟俱寂,更深露重,周滿坐在窗下看著東方一點點亮起魚肚白,盤算了一整夜。

原本身在劍門學宮,她不想因修煉太快暴露自己身負劍骨之事,所以一直都在強壓境界。

可如今危機重重,沒有足夠的實力,如何自保?

她非但應當提升實力,而且應當在短期內迅速提升實力。至於境界壓不壓得住,那是以後才需要擔心的事。

前世她曾半隻腳邁進天人境,這一世她再修煉,不存在心境領悟上的瓶頸,隻有資源上的瓶頸。

迅速提升實力,可不是日夜不停地正常修煉吸納天地靈氣就能做到。

周滿需要一些特彆的丹藥。

王恕見她半晌不說話,疑心她是昨晚又出去乾了什麼不可告人之事,倒也不好再深問。

脈象既已按過,也並無其他需要擔心的地方。

他仔細算算,便從袖中取出一隻有些少見的黑陶瓶藥瓶,謹慎地從中倒出一枚丹藥,遞向周滿:“此乃奪天丹,有固本培元、增進修為之用,當能緩複你因毒受損的神氣。隻是其效力,十倍於化星丹……”

十倍於化星丹?

正自沉思的周滿,瞬間回過神來,先從他掌心中拿起那一枚深紅色的丹藥看了一眼,然後才發現這人另一隻手裡竟還攥著整整一瓶!目光頓時就定住了,再難移開。

口中的糖丸,忽然不甜了。

那泥菩薩還在叮囑:“藥力過強,恐會損毀經脈,所以你服用後,必得潛心調息打坐,歸攏藥力……”

然而周滿連半句也沒聽進去。

她望著他,隻舉起手中那枚丹藥,幽幽問:“就給一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