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遭遇(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9220 字 6個月前

趙霓裳立刻道:“是。”

周滿則輕輕將那一件用東方既白之色繡成的法袍放回桌上, 卻更無多話了。

趙霓裳躬身便要退去。

隻是將轉身時,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捧出了一件舊衣, 輕聲道:“還有這一件。那日師姐來綺羅堂,我看師姐衣袖損毀。今晨在浣衣侍女處見此舊衣, 便順手取線縫補了一番, 還請師姐原諒霓裳冒昧。”

的確是周滿的舊衣。

她素喜著玄黑之色, 在穿戴上向來不太在意,是以即便在參劍堂試劍被劃破了衣袖,也並不十分在意。

可沒想到, 趙霓裳不僅注意到了,還記在心中。

那一隻破損的衣袖, 已經被銀黑色的繡線補好,且極具匠心地順著那縫補的線條,將其繡成了寒梅枯枝形狀。銀黑色的繡線在原本玄黑的衣袖上並不明顯,但對著光時又隱約能看見一些, 介於明與暗之間,有一種朦朧隱約之美。隻簡單繡了這麼一小片衣袖, 卻好似點了睛,一下讓這件原本普通的衣裳, 變得彆致起來。

周滿接過這一件舊衣, 看了好半晌,才慢慢笑一聲:“有勞了。”

趙霓裳頓時微微鬆了口氣, 隻道:“那霓裳告退。”

周滿點了點頭。

趙霓裳於是從門內退出,順手關上門時, 先前壓抑著的喜悅和難以克製的後怕, 才忽然一齊湧了出來, 衝撞在她胸膛。

她必須伸手按住,方能壓住自己失聲慟哭的衝動。

東舍的走廊上,早已靜寂無人。

趙霓裳來時滿心忐忑,並未留意,直到走到東舍門口,回頭一望才發現:靜夜悄然,廊上掛著燈籠,然而四面其他人的房間皆是一片昏黑,僅有周滿那一間屋子是亮著的。

她像一個溺水的人,拚儘全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幸運的是,這根“稻草”,也仁慈地眷顧了她……

趙霓裳站在門口,向那昏黃的亮光望了很久,方擦去頰邊淚痕,轉身走入夜色。

*

周滿在屋裡,對著那一新一舊兩件衣裳看了一會兒,隻想著武皇留下的那十二道金簡。

每一道金簡都錄有道法無數,即便以她當時大乘期的修為也無法將其全部掌握。但其中一門功法殘篇,倒是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適合趙霓裳不過。

但等休沐之後再說吧。

為了等趙霓裳,她已經耽擱了一些時間,此時便直接起身,但披衣時並未選趙霓裳為她新製的那件法袍,隻是穿了那身縫補過的舊衣,順便還帶了能遮住頭臉的幕離。

出得劍門學宮,一路提氣縱行向西,大約小半個時辰便在夜幕裡看見了小劍故城的輪廓。

這時,周滿便將幕離戴上。

城內外進出的人還不少,並沒有多少人在意這樣一個女子。

經過城門時,周滿聽見一位婦人笑著哄自己的小孩兒:“病梅館的王大夫又回來了,彆怕,一會兒叫他給你吃糖丸,好不好?”

於是她不由多看了那婦人一眼。

心裡想的卻是:學宮休沐,泥菩薩也回到了泥盤街。

進得城門,迎面仍是朱雀大道,將一座城池分為兩半,將一個世界劈作兩端。

隻不過上次周滿向右,去的是泥盤街;

這一次,卻是轉而朝左,走向雲來街。

雲來街與泥盤街最大的不同,便是乾淨,一塵不染的乾淨。

連街面都用雲板石鋪就。

高樓華閣鱗次櫛比,談笑縱酒雲外能聞,因為穿行其中的人要少得多,所以越發顯得寬闊。

即便入夜,這裡也是火樹銀花,正自熱鬨。

神都三大世家、蜀州各大宗門,甚至還有不少其他勢力,都在這條街上設有自己的堂口或是據點。

周滿經過時毫不意外地看見了若愚堂——

這是王氏在蜀中的勢力分支,韋玄曾交代過,她若有什麼事,可以直接到這裡找孔無祿。

但周滿並沒有進去。

此來小劍故城,是為湊齊做弓箭的材料,此乃她深藏的底牌,豈能讓王氏的人知曉?

她的目的地,是遠處的百寶樓。

這天下大部分來錢的生意,比如法器、丹藥、符籙,背後幾乎都有三大世家的身影。他們已經無孔不入地將觸角延伸到他們所能觸及的所有角落,隻有少數另辟蹊徑或者背景也十分雄厚的勢力,能在夾縫中求得一線生存。

百寶樓便是這樣的存在。

其勢力範圍雖隻局限在蜀州本地,並未向外擴張,但背後卻是早三百年前便已封禪證道的西山望帝。縱使三大世家的勢力進了蜀州,碰著百寶樓也得收斂幾分。

在這滿街的飛閣重簷之中,百寶樓的裝潢並不起眼,甚至比較起來有些樸素,但是門面特彆寬敞,少了幾分精致,多了幾分粗獷,倒是有點返璞歸真之感。

周滿進得門來,也無人招呼。

各式法器、丹藥、符籙,甚至是煉器的材料、修行用的功法,都分門彆類地陳列在不同的區域,明碼標價,以供來者自行挑選。另有一道樓梯通向上面幾層,偶爾見人進出。

周滿的目的十分明確,要買一段能製弓的苦慈竹。

隻是走進來後,掃上一圈,她卻沒向煉器材料所在的區域走,而是先走向了掛著“須彌府邸”幾個字的區域走去。

一座座縮小的府邸,都懸空漂浮在這個區域。

有的是設計精致的庭院,有的是高低錯落的山巒,有的自帶一片湖泊,有的乾脆隻一片廣袤的荒原……

這些都是修士可以隨身攜帶的府邸,有的可以化作一片樹葉,有的可以變成一塊瓦礫,隻要滴血認主後,便可隨時進入其中。

周滿沒太關注它們的形製,而是直接掃了一眼價錢——

庭院精致的那座要一萬靈石,山巒高低的那座要一萬六,自帶湖泊的那座一萬一,就連什麼也沒有隻光禿禿一片荒原的那座,都得八千!

周滿:“……”

這跟直接去搶有什麼區彆?

有那麼一個刹那,她甚至忍不住想:彆管那狗屁王殺了,也彆在劍門學宮學劍了,人可以以後再殺,劍完全可以自學,這樣好歹不用困在學宮裡連個練弓箭的地方都找不到,也不用站這一堆須彌府邸前面痛恨自己囊中羞澀!

當然,也就是這麼一刹那的念頭罷了。

周滿接受現實的速度很快。

她半點也沒留戀,在明白自己絕無可能以現有財力購買一座須彌府邸後,便面無表情地離開了這片區域,直接來到煉器材料那邊。

不同種類的材料也是分區排放。

竹木類的都在左側。

周滿一眼就看到了她要找的苦慈竹:一共有三段陳列在架上,從下往上的長度,依次是一尺、二尺、三尺。尤其是三尺的那一段,通體墨綠,竹質堅如鐵、潤如玉,竹節處呈現出淡淡的銀色,一圈一圈猶如銀環,均勻地排布在竹身之上,正是苦慈竹中的第一品!

再看一眼價格:三百五十靈石。

百寶樓的東西既明碼標價,就沒有任何講價的餘地,周滿既選擇來這裡,當然也沒想過要講價,掃一眼價格便半點也沒猶豫地將這一段苦慈竹取到了自己手中。

她直接到櫃台付賬。

那掌櫃的長得白白胖胖,一臉和氣,隻管收錢,看也不看客人一眼。

周滿先付過了苦慈竹的靈石,又拿出六十枚靈石來,隻問:“樓上煉器房還有空著的嗎?我想賃一間,兩個時辰。”

這時那掌櫃的才抬了一下頭看她,但也隻是平平淡淡的一眼,並不給人不舒服的窺探之感。

他道:“煉器房分上中下三等,客人給六十枚靈石是要中等煉器房兩個時辰?”

周滿點了點頭。

掌櫃的便收了靈石,取出一枚圓圓的寫有天乾地支的號牌來,遞給她道:“客人從那邊上三樓,自便即可。”

百寶樓既稱是“百寶”,自然是什麼東西都賣,什麼服務都有。除了煉器房之外,還提供煉丹房、符籙房等等,房內皆備有一些基本的器具甚至煉器需要的真火。修士若在百寶樓買了材料,又暫無合適的地方,便可賃了一間上樓煉製;若是願意,煉製出來的東西品質也不錯的話,下樓還能直接賣給百寶樓。

當然,周滿窮得叮當響,沒有什麼能賣的。

她拿了號牌,便上了三樓,準備趁熱打鐵,製一張苦慈竹弓。

*

雲來街最大的細香樓內,陳寺已經對著面前的美酒佳肴,坐了有快半個時辰,可金不換依舊遲遲未來。

他難免有些不耐煩:“已經過了有大半刻,姓金的什麼時候才能來?”

旁邊一名從人惶恐道:“郎君替您查那一批沉銀箭的下落去了,要在蜀中走三四個宗門,最新傳回的消息是說有了一點眉目,但恐怕還要勞您多等一會兒。”

陳寺便冷著臉把酒杯扔在了桌上。

自打夾金穀一役回來後,傷勢雖已經修養完全,可他心性中的戾氣卻多了不少,一是敗於那神秘女修手下的恥辱,時時令他煎熬;二則久久查不到人的蹤跡,又使他在少主小姐面前抬不起頭來,有負深恩,對那神秘女修自然是越想越恨。

陳寺沒有一日不想將此人抓到,一雪前恥。

他自己查了一陣毫無成果,眼下雖厭惡金不換失約,但他那邊既有眉目,也隻好將這一口氣忍了。

陳寺實在不想坐在這裡乾等,乾脆交代一聲,便下了樓去,順著街面往前走。

沒多時就看見了前面的百寶樓。

這就是宋氏的生意和勢力進入蜀州所遇到的最大障礙了,他忽然起了心,走進去,想要隨便看看。

此時正好有一名身著玄衣、頭戴幕離的女修從樓上下來,朝門外去,同他擦肩而過。

陳寺本來也並未在意。

隻是當他腳步轉到煉器材料區域,忽然看見那原本放置了三段苦慈竹的架上隻剩下兩段苦慈竹時,便蹙了一下眉:苦慈竹當然有許多用途,但看這架上苦慈竹的排列方式,最頂上的那一段苦慈竹該有三尺以上——

最適合製弓!

而這個品質的苦慈竹,所製出來的,絕非一張凡弓!

自從開始追查那神秘女修,陳寺滿腦子都是弓箭的事,一沾到與此相關的東西,便會進入一種敏感過頭的狀態。

大海撈針查人,自然是什麼線索都不該放過的。

陳寺直接回頭問那掌櫃:“這苦慈竹是剛才那名女修買走的嗎?”

那掌櫃的抬起頭來看他一眼,暗中皺眉,卻道:“忘了。”

百寶樓一向有操守,不隨便泄露客人的事。

陳寺一聽就知道這掌櫃的分明記得,隻是不願意告訴自己,他冷笑一聲,也不多話,徑直出了樓去,對著不遠處的細香樓吹了一聲哨。

立時就有一行小十人來到他面前。

陳寺直接下令:“即刻封鎖小劍故城各處城門,給我查一遍今日都有哪些修士進過百寶樓,尤其是一名玄衣戴幕離的女修,若是見到,決不能將其放走!”

從人一聽,不禁有些遲疑:“這是在蜀中地界,並非神都,直接封鎖各處城門,會不會……”

會不會有些太過分了?

然而陳寺現在越想那名女修越覺得可疑,尤其是對方戴著幕離明顯害怕暴露身份,必然有鬼。

寧殺錯,不放過。

他才不管什麼規矩不規矩,又是不是會冒犯到蜀中這邊的勢力,隻冷冰冰道:“我等隻查那女修,若沒問題自然放行,即便是西山那邊來人,又有什麼好怕?不要浪費時間,即刻去查!”

一行人再也不敢多言,連忙召集人手,奔向四處城門。

雲來街旁一處暗巷裡,周滿藏身於陰影之中,看著那一行從人急急忙忙奔去,不多時便聽街上的修士議論紛紛。

“宋氏查人?”

“城門封了現在不讓出去嗎?查個女修?”

“強龍來壓地頭蛇了,有意思……”

……

周滿煉製好苦慈竹弓從樓上下來,便撞見了陳寺。陳寺雖沒見過她真容,可她卻一眼認出了陳寺,半點不敢掉以輕心,出得百寶樓便立刻藏身於暗處,觀察外面動靜。

這時聽見陳寺下令封城,一顆心當真是迅速往下沉去。

隻為了夾金穀一役之恥,為了那一罐丟掉的碧玉髓?

這陳寺現在與瘋狗有什麼區彆?

周滿現在當然可以去掉幕離,立刻尋找藏身之處,甚至可以躲去若愚堂,無非就是冒一點讓孔無祿那邊懷疑的風險罷了。

可觀陳寺這封城都要查人的架勢,分明是不查到就不罷休……

陰魂不散!

而這等封城抓人、趕儘殺絕的世家手段,看了又是何其眼熟?

她想忍,但一股邪火憋在心裡,當真是越忍火越大,手中暗將那一張新製的苦慈竹弓扣緊——

從來是身懷利器,殺心自起!

既要找死,誰也救不了。

將所有後果都考慮過一遍,周滿先取出韋玄上次給的那枚王氏獨有的清光戒,壓在腕間備用,然後便提了弓,猶如鬼魅一般,非但沒找地方躲藏,反而在黑暗中跟上了陳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