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東方既白(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8754 字 6個月前

周滿忍不住在心裡痛罵金不換胡說八道, 這一時間已是尷尬至極,愣沒想出該說什麼話來圓。

正不知如何補救時,外頭塔樓上傳來一聲鐘鳴——

到時辰, 劍夫子上課來了。

周滿頓時如蒙大赦, 對妙歡喜道一聲“上課了”,便轉過身去。隻是也不知是否出於心虛, 仍覺得背後有一道視線盯著, 脖頸發寒。

劍夫子今日還講劍招與內氣運行, 內容是接著昨天的,正好與泥菩薩的筆記銜上。

周滿之前不曾認真聽過,這次仔細聽來, 卻發現劍夫子不愧是當今排名前五的劍修, 脾氣爛歸爛, 所教的一字一句卻都有其獨到之處。

大道至簡。

正如泥菩薩筆記上所言——

劍夫子教的是最重要也最基礎的東西, 是那個能生萬物的“一”。

“你們是什麼樣的東西, 就會出什麼樣的劍。人會騙人, 可劍不會。”劍夫子的語氣十分嚴肅, “性情狡詐者出不了君子劍, 正道寬厚者也無法出暗劍。外顯的劍法, 既源自於你們各自所修煉的心法,更源自於你們真正的內心。不要總覺得自己家學淵源好,便什麼都想學,一切前人的劍法、劍訣,都隻是鏡鑒參考罷了,每個人將要走上的路, 都會是獨一無二的。那時, 你們才算摸著了劍道的門檻。”

走獨一無二的路, 換句話說,是開辟出屬於自己的“道”!

天下學宮不知凡幾,教劍的宗門更多如牛毛……

可哪位夫子敢對學生說出這種話來?

隻因這裡是劍門學宮,夫子是最好的夫子,學生也是最好的學生。

劍夫子道:“我劍道一門,出過無數大能,甚至曆來於岱嶽封禪證道成功、得天地封賜為‘帝皇’者,也有足足兩位出自劍道。一是我蜀州西山的望帝,二是中州白帝城的白帝。更不必說,那些沒有去封禪證道的劍聖、劍仙、劍宗等人……”

齊州岱嶽乃是曆代大能修士封禪證道之地。

“封”為祭天,“禪”為祀地。

所謂封禪證道,便是要在天地面前顯露自己的道法。若得天地承認,便算“證道”成功,天現異象,為其加冕,從此稱為“帝皇”,乃是修士中最最強大之人。

劍夫子所提到的“望帝”“白帝”,以及他並未提到但周滿知道的“青帝”“武皇”,皆在此列。

嚴格來說,上一世周滿在大典上被張儀率千門百家圍攻,還沒來得及封禪證道,也並不知自己是否能憑借弓箭之道獲得天地加冕、得到“帝皇”的稱號。

旁人稱她為“齊州帝主”,一是因為她為武皇傳人,的確統禦齊州地界;二來她的確已有封禪證道的實力,人人都要往高了稱呼一聲。

隻是這稱號與天地所賜,終究有一些分彆。

周滿聽劍夫子講劍道,已是有些入神,倒漸漸把妙歡喜的事忘到腦後,隻忍不住想:若依劍夫子所言,自己主修《羿神訣》作為心法,是不可更改之事。若劍道必要走出自己的路,又要貼合心法,她豈非是要獨創出一門既能與《羿神訣》貼合,且要順應自己本心的劍法,方能窺得劍道門徑、登堂入室?

劍夫子昨日下課時便想叫住周滿,給她補補前幾天她掉下的課,不曾想她當時拿了劍走得飛快,誰也不理。

今日他講課時,便很留心周滿的反應,擔心她缺了前面十幾天,現在聽不懂。

可沒想看了幾回,她都聽得認真,完全不像不懂的樣子。

眼見著今日該講的都講完了,劍夫子沒忍住問:“周滿,你缺了十三日的課,今日都能聽懂?”

周滿便道:“前十三日劍夫子在課上所講解的要點,已有同窗以筆記之,學生借來看過,聽懂無礙。”

劍夫子頓時無言——

整座參劍堂,攏共也就那麼一個傻子拿筆學劍,他難道還不知道是誰?

這一下,便朝門口望去。

那病秧子王恕就坐在外頭,果真手提一管羊毫細筆,正對著面前攤開的書冊擰眉,似乎正在思考什麼。

劍夫子真是頭都大了,不禁懷疑人生:“你看他寫的筆記能學劍?”

劍中天才看修煉廢柴的筆記!

參劍堂劍首看門外劍的筆記!

什麼東西!

周滿大約能知道劍夫子內心的崩潰,靜默了片刻,還是實話實說:“能的。”

劍夫子:“……”

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劍夫子一句話也不想多說。

王恕還在思考周滿先前說他第二十二、二十三頁筆記有誤之事,直到這時候才察覺堂中氣氛有異,抬起頭來,對上周遭各色的眼神,卻還不知發生了什麼,頗有幾分茫然。

劍夫子一看更生氣了:“離譜,太他媽離譜!”

坐在門邊最後排左側的李譜聞得這一聲,頓時從睡夢中驚醒,抬起頭來張望:“誰!誰叫我?”

“……”

“……”

“……”

參劍堂內,所有人頓時用一種同情的目光看向他。

劍夫子捏著劍譜的手上青筋爆出,整個人胡子都抖了起來,實在忍不下這口氣,直接怒喝:“滾!滾出去!從今天開始,你也在門外聽課!敢往堂裡踏一步,老子打斷你的腿!”

李譜抱著他那面退堂鼓,鼓上還留著一點瞌睡時的口水印,一時真不知為何禍從天降,又不敢分辯半句,隻好老老實實地退到了門外,可憐巴巴地縮起身子坐到了地上。

劍夫子餘怒未消,連帶著其他人一塊兒訓了:“彆以為試劍結束你們就能安安穩穩坐在堂內聽劍了,等你們這月休沐回來,便要開始真刀真劍地學,屆時多的是比試!劍首之位也好,你們如今的座次也好,都要跟著比試的結果動!彆怪我沒把醜話說在前頭,誰敢給老子擺爛,通通扔出去跟他們倆一塊兒坐!”

揮手所指處,正是門外王恕、李譜二人。

眾人一看,全都不寒而栗:還休什麼沐!即便有假也不能鬆懈,必得抓緊時間修煉,以免他日比試落後於人。他們可不敢去門外聽劍——

實在丟不起這人。

隨著塔樓上鐘鳴再次響起,一堂課終於在劍夫子暴怒的訓斥之中結束。

妙歡喜於是一聲笑:“周師妹。”

周滿一聽,頓時三魂出竅,隻道一聲“妙師姐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便飛一般朝門外去,在經過門口時,還不忘將某個罪魁禍首的後領一拎,把人一路拽到外面走廊上。

金不換人還沒睡醒:“周滿?你乾什麼?”

周滿停下問:“你怎麼敢胡說八道?”

金不換反問:“我胡說什麼了?”

周滿便把妙歡喜的事一說。

金不換頓時用一種詭異的眼神看她:“你竟當著人的面問?”

周滿:“……”

金不換頭回覺得她是個人才,差點沒笑死,回頭就喊:“泥菩薩,泥菩薩你快來——”

這樣子竟像是要跟泥菩薩分享笑話。

周滿面無表情,立刻給了他一腳。

金不換仍是笑個不停:“你是被她那張臉迷惑了嗎?你怎麼敢啊?我可沒騙你,是他們日蓮宗的人自己說有三位師兄、兩位師妹,進了她的房出來,當晚便死了。我雖不知傳言真假,但在不確定之前,先敬而遠之,再慢慢觀察,方是穩妥之道,總不至於吃虧不是嗎?”

日蓮宗在涼州,乃是涼州最大的宗門,其修士甚少在其他州活動。周滿前世對這個宗門都所知甚少,聽了金不換此言,便不由擰眉。

這時王恕已經走了過來,還問:“出什麼事了?”

周滿自是無意再將自己丟臉的事說上一遍,隻警告地看了金不換一眼。

金不換便憋著笑咳嗽一聲:“咳,現在沒事了。”

王恕目光在他二人間轉了一圈,覺得奇怪。

但這時對面廊上正好有一行侍女捧著漆盤經過。

金不換一看:“那不是趙霓裳嗎?”

周滿抬頭,果見趙霓裳在那一行人中倒數第二個,手中也捧著漆盤,盤中所所放乃是錦衣華服,似乎正要給誰送去。

在她看見趙霓裳時,趙霓裳也看見了她,向她望了一眼,但很快便收回目光,轉過了走廊。

金不換將這情狀看在眼中,忽然問周滿:“你是已經找她要了回報了嗎?”

周滿道:“跟你沒關係。”

金不換討了個沒趣兒,把手一攤:“我還懶得問呢。”

然後便轉向王恕:“泥菩薩,下午幫我告個假。”

王恕道:“下午是符籙課,你不去聽嗎?”

金不換道:“明日都休沐了,少聽一堂死不了人。陳寺那邊等我查人呢,實在沒空。”

周滿聽見這句,看了他一眼。

金不換卻是轉頭便走,隻是走沒兩步,忽然停下來,一雙瀲灩的桃花眼望向周滿:“我說周滿,之前沒看出來,你其實挺相信我啊?”

周滿一怔,接著便眉頭緊皺。

金不換見她這般反應,心情突然極好,手拎著他那裝樣的扇子往身後一背,竟是搖著頭笑兩聲,腳步輕快地去了。

周滿遠遠看著,久久沒說話。

的確。金不換說妙歡喜男女通吃,她當時竟沒有半分懷疑,心中相信,才致使今日在妙歡喜面前脫口而出。

這等的不謹慎,本不該有。

她忽然沒了什麼心情,同王恕說了兩句話,便告了彆,回到東舍。

學宮明日休沐,今天不少下午沒課的人已經走了。

但周滿收拾完東西後,卻沒急著走,而是坐在房中,算著時間等。

天將暮時,外頭終於傳來一點腳步聲,有人站到了她的門前,輕輕叩門:“請問周師姐還在嗎?”

周滿上前打開門,便見趙霓裳站在門外。

她一點也不意外,隻道:“進來吧。”

趙霓裳不是空手來的,她捧了一隻漆盤,裡面一件簇新的玄黑長袍整齊地疊放著。

進得門來,她便向著周滿,雙手高舉漆盤。

周滿看著她沒說話。

趙霓裳眼眶微紅,深吸一口氣,藏起心中怯懦,隻道:“昨日師姐之言,霓裳想了一夜。隻是身微力薄,既無長物,更無長技,唯有家父所傳《霓裳譜》巧法,能製修士法袍,願從此為師姐效命。”

那漆盤中的法袍,以玄夜錦作底,繡線卻是極淺的藍色,此色有一極美的名字,喚作“東方既白”。

道道繡線,在玄黑的衣上盤成繡紋。

一眼望去,當真如黎明已儘,雲從夜出,浪自海底,東方將白。

沒有人知道,為了趕製這一件法袍,趙霓裳一夜沒有合過眼,任由繡線的金針紮得指尖都是血孔,也不願停下。

隻因她聽得懂周滿的話——

她願意教她。

而綺羅堂內,一介身份卑微的裁衣侍女,又有什麼能獻給旁人呢?

趙霓裳從白天想到晚上,也不過隻有父親所傳下的製衣之法。

她沒有選擇。

即便知道這樣的一件衣裳,對由王氏薦來學宮、甚至身為參劍堂劍首的周滿而言,或恐微不足道,可她也隻能一試——

這已是她所能獻出的全部。

說完這番話,她已垂下纖長的脖頸,將雙眼閉了起來,仿佛等待著屠刀落下的死囚一般,等待著周滿的答案。

恐懼已令她舉著漆盤的手指發白,身體微微顫抖。

然而面前許久沒有聲音。

趙霓裳隻覺得手中漆盤忽然一輕,接著便聽得一聲笑:“還不錯。”

她頓時張開眼,向周滿看去。

那件簇新的法袍,已經被她拿起來一抖,舉了細看。

窗戶外面,落日餘暉從窗紙透進。

她深邃的瞳孔裡,好似也照進一點金紅的暖意,一下讓趙霓裳想起那黑色的染缸裡打翻的銀朱鵝黃兩色染料,是最巧手的染娘也無法調出的、隻那一刹的好顏色。

原本緊繃著的心神,驟然一鬆。

趙霓裳一下笑了,眼淚卻忽然止不住地往下滾。

周滿既不勸她,也不寬慰,隻跟沒看見似的,淡淡道:“你付的代價,我接受了。不過今日我還要下山,你等休沐結束,再來東舍找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