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韶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喬歌是什麼意思,對方已經把她的反應當作默認,怒氣衝衝地擰開做操時帶的保溫杯,將杯口朝向她潑了過來。
驚慌失措的孟韶下意識地往一邊躲,雖然沒有被淋到,但肘關節卻重重地磕上了洗手台的邊沿。
剛才她做完操覺得熱,把校服外套連同裡面衛衣的袖子一起卷了上去,沒有緩衝,鑽心的疼痛直接從露在外面的肘彎處傳來,她胳膊一軟,險些支撐不住摔倒,靠另一隻手扶住台面才勉強穩住了身形。
冰冷的觸感從掌心傳來,而喬歌還在咄咄逼人地向她發出質問:“你懂不懂尊重彆人的隱私,我表白成沒成功輪得到你來議論?”
孟韶這才明白喬歌是把她當作散播傳聞八卦的來源,找她興師問罪來了。
但真的不是她。
孟韶從鏡子裡看見自己胳膊肘的地方擦破了皮,已經滲出了鮮紅的血跡。
而最近累積的委屈也仿佛伴隨著疼痛在爭先恐後地向外湧。
孟韶也不知道自己什麼地方來的勇氣,她捂著胳膊往前走了一步,直視著比她高出半個頭的喬歌,一字一頓地說:“不是我。”
驟然抬高的音量讓喬歌嚇了一跳,居高臨下的一張臉上出現了短暫的表情空白,一瞬間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眼睜睜地看著面前的女孩子離開了。
孟韶很少這樣大聲說話,走出洗手間的時候,胸口還因為情緒的波動在起伏。
她放下捂在胳膊上的手,指腹蹭上了一痕黏膩的紅意,走廊上的電子屏顯示還有十分鐘才上課,還夠她去學校裡的小賣部買一盒創可貼。
這天氣溫回升,小賣部裡擠滿了跑完操來買飲料的人,孟韶在貨架上找到創可貼,排隊結賬的時候習慣性地伸手去校服外套裡摸校卡,摸了個空之後才想起來,許迎雨今天忘記帶校卡,自己回教學樓之前借給她買水了。
現在再回去拿會來不及,孟韶四下張望,恰好看見蔣星瓊正拎著一瓶剛結過賬的橙汁往外走,紮得很高的馬尾在身後輕輕搖晃。
昨天她幫蔣星瓊做了值日,對方應該會幫她的。
沒多想什麼,她開口叫住了蔣星瓊。
對方停下來,看清是她的時候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孟韶還沒組織好語言,小賣部外面就有人在喊蔣星瓊快點出去,她不認識,應該是蔣星瓊在彆的班的朋友。
蔣星瓊也聽見了,她回身應了一聲,接著上下打量孟韶一番,眼神裡多了些很淡的不屑。
她能猜到孟韶的想法,無非是打算借著昨天值日的事情接近她,跟她交朋友。
她對孟韶印象不深,直到這學期跟對方分到一組值日,才記住班上有這樣一個人,在她眼中,孟韶不過一個成績平平的普通同學,聽說還是從小縣城考上來的,這種人怎麼可能被她接納,進入她的圈子。
想到這裡,蔣星瓊從孟韶身上收回目光,輕輕巧巧地說:“我朋友在叫我,等我有空的時候你再來找我吧。”
孟韶張了張嘴,但蔣星瓊已經轉身走了。
排在她前面的最後一個人結完賬,老板拿過她放在櫃台上的創可貼,在刷卡機上按了幾下:“六塊。”
孟韶站在櫃台前沒有動作,老板以為她在走神,提醒了一聲:“同學?”
刷卡機方方正正的一塊黑色液晶屏對著孟韶,倒映出了她束手無策的神態。
孟韶抿了抿唇,正準備說自己不要了,突然聽見身後響起了一道低冷的聲線:“我替她結。”
她一怔,向後側過臉,看到了程泊辭口罩上方疏淡的眉目。
他將一瓶冰水放到櫃台上,等老板將兩件商品的價格疊加在一起,伸手刷了卡。
孟韶為自己的窘迫暴露在他面前而感到難堪,小聲說了謝謝,又說:“我會還你的。”
程泊辭低垂眼簾取走自己買的水,白皙手背上透出淡色的青筋輪廓:“不用。”
然後經過了她。
在他帶起的那陣風裡,孟韶聞到了熟悉的冷冽清香,微微的涼意拂過皮膚,像一場看不見的雪降落在她身上。
他全程沒有看她一眼,孟韶突然意識到,程泊辭會幫自己,是因為她在前面磨磨蹭蹭的,耽擱了他的時間。
身後一個男生結完賬追上了程泊辭,是月考家長會那天在校門口誤會她偷拍程泊辭的那人,她瞥見男生胸牌上寫的名字是聶允。
孟韶跟在兩個人後面往教學樓方向走,帶著一點隱秘的做賊心虛,聽到聶允在同程泊辭討論最近跟其他班打過的一場籃球賽。
“那天晚上真氣死我了,罰球沒進還被蓋了帽,幸好辭哥你壓哨絕殺進了個三分,不然咱們就輸給二班那幫孫子了。”
“下次可以試試擋拆,他們班的人包夾做不到位。”
原來他喜歡籃球,孟韶想。
走進教學樓,孟韶遠遠看見蔣星瓊正跟她那幾個朋友站在樓梯口聊天,對方看見程泊辭,眸色晃了晃,先揚手跟聶允打了個招呼,等到聶允回應之後,才又帶著幾分矜持,叫了一聲“程泊辭”。
程泊辭的眼光從她身上路過,並沒有回應。
蔣星瓊的手還懸在半空,過了片刻,她訕訕地放下了。
孟韶看到聶允撞了程泊辭一下,嬉皮笑臉地對他說:“你彆太離譜了,蔣星瓊是咱初中同學,一個班的,你忘了?”
“忘了。”程泊辭毫不在意地說。
孟韶回到班裡的時候許迎雨問她去哪兒了,怎麼現在才回來,緊接著對方又看到了她肘關節上的擦傷,驚呼道:“你這怎麼弄的,怎麼還流血了?”
“不小心磕到了。”孟韶說。
並不是多嚴重的傷口,貼上創可貼之後很快就不疼了,薄薄的包裝盒被孟韶小心地放在了課桌抽屜最靠邊的位置,一伸手就可以摸到。
她的生活中充斥著平凡、不受重視和被誤解,而在課間的最後十分鐘遇到程泊辭,就像一場意外的奇遇,她的傷口和創可貼都是證明。
隔天下了場雨,雨勢不小,水跡在窗玻璃上拖出長長的尾巴,將窗外的景物暈染成模糊的色塊,好像整座城市都浮起了潮濕的心事。
下午大課間的跑操被臨時取消,班主任老鄭叫了幾個早自習古詩文默寫錯了太多的人去找她抽背,這其中就包括本來要幫英語老師分發作業的許迎雨。
許迎雨把一摞剛從文印室領回來的空白試卷交給孟韶,讓孟韶發完之後去找一班的課代表,勾一下被英語老師去掉的題。
禮外的老師不會讓學生浪費時間,都會提前把要布置的作業做一遍,過濾掉那些出得不夠標準或難度太低的題目。
一班和七班是同一個英語老師上課,英語老師有時候為了方便,會把作業要求直接布置給其中一個班,再由兩個班的課代表互通有無。
孟韶問許迎雨一班的課代表是誰。
許迎雨一邊抓緊最後的時間翻語文課本,一邊對孟韶說:“程泊辭,這學期剛換的,他還是他們班班長和咱們學校廣播台的台長。”
孟韶慢了一拍才說好。
許迎雨隻顧著多記幾句古文,沒注意到孟韶的反常,從座位上離開的時候嘴裡還在念叨“最是一年春好處”。
孟韶按照班裡每排的人數仔細地將試卷分成四份,給每排發了一份下去,許迎雨這次從文印室拿的卷子數量正好,沒多也沒少。
她從筆袋裡抽了支筆,帶著自己的卷子去一班找程泊辭。
外面陰雨連綿,走廊上光線暗沉,唯獨她的心跳快得那樣鮮明,清晰到好像有了顏色和形狀。
孟韶讓一班的人叫程泊辭出來的時候隻說“麻煩叫一下你們班課代表”,而沒有提到他的名字,像在掩蓋什麼一樣。
程泊辭走出來,仍舊戴著口罩,她站在他面前,在那雙好看眼睛的注視下,有些緊張地講明了來意。
他簡單地說好,回去拿了卷子出來。
孟韶瞄到他寫在卷子左上方的名字,豎排的“程泊辭”三個字,清凜飄逸,骨架端挺,幾乎能想象到筆尖是怎樣流暢地在紙面上留下頓挫有致的墨跡。
程泊辭拿著卷子給孟韶看,天光昏暗,孟韶辨認題號的時候需要跟他靠得很近,她的臉有些熱,稍稍將身體向外側了一些,不想碰到他惹他反感。
他手背處起伏的骨節就在她視線正下方,她偷偷看了很多次。
要是英語老師可以勾掉多一點的題目,那在他旁邊的這一刻是不是就能夠再延長一些。
孟韶劃到倒數幾道題的時候,耳邊忽地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喧鬨聲。
走廊上經常有男生這樣飛奔打鬨,她沒有在意,然而下一秒,她就看到程泊辭的那張卷子被潑上了一大片褐色的液體,空氣中漫開淡淡的甜味。
汙漬迅速在紙張上蔓延開來,浸透了油墨印製的單詞。
始作俑者是個一班的男生,他手足無措地停下來,拿著灑了半瓶的可樂對程泊辭道歉:“對不住啊辭哥,不知道誰推了我一把。”
程泊辭說沒關係。
男生回過頭去笑罵了他的同伴幾句,孟韶趁這時候大著膽子對程泊辭說:“你們班是不是沒有多的卷子了,我這張給你吧。”
怕他拒絕,她又添上一句:“我們班正好多了一張,題號我記在手上就好了。”
程泊辭看她一眼,道了聲謝。
孟韶按捺住心底細細碎碎的雀躍將卷子交給他,程泊辭站在那裡,看她一筆一畫地將需要去掉的題號記在柔白泛粉的掌心。
記完之後,孟韶正準備離開,程泊辭忽然叫住了她:“等一下。”
孟韶一愣,以為自己哪道題目沒有勾對,正要再檢查一遍的時候,程泊辭抬手點了點自己眼睛下面的位置。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孟韶望過去,跟程泊辭對上了眼神。
少年的眼眸漆黑深邃,倒映著整個雨天和小小一個她。
孟韶的耳朵紅了,慌亂彆開了視線,然後聽到程泊辭說:“你臉上有水。”
她這才察覺到那一抹細微的涼,原來剛才被男生打翻的可樂也濺了一滴在她臉側。
正要用手去擦,程泊辭卻已經從校服長褲的口袋裡拿出了一包紙巾給她。
孟韶小心翼翼地接過來,說了聲謝謝。
這時聶允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他的眼神在程泊辭和孟韶之間打了個轉,又落回孟韶身上,突然恍然大悟般對她說了聲:“那天在門口偷拍辭哥的就是你吧。”
孟韶沒想到他還記得自己,臉一下子紅了。
聶允顯然是誤會了,一掃程泊辭手裡的卷子,用揶揄的口氣對孟韶道:“你跨班來問辭哥題啊,你們班沒人會?”
隨即又“嘖”了聲:“不過辭哥也是真給你面兒,以前這樣的他都直接拒絕。”
程泊辭淡淡出聲打斷他:“你彆亂說。”
孟韶急急忙忙地跟程泊辭道了彆,像隻受驚的小動物一樣離開了,臨走還聽到聶允吊兒郎當地問程泊辭:“我是不是嚇著她了?”
臉上的水跡還在,孟韶撕開紙巾的密封貼,要往外抽的時候卻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用沒寫題號的那隻手擦了。
擦過之後她去洗手間洗了手,而程泊辭給的紙巾被她原封不動地帶回了教室。
教室裡的人聊天的聊天,寫作業的寫作業,沒有人注意到她,她低著頭,悄悄拿起紙巾聞了一下。
紙巾是無香型的,但不知是她的錯覺,還是程泊辭貼身放的緣故,她覺得自己聞到了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氣息,臉頰不由自主地升了溫。
孟韶把紙巾同昨天程泊辭買給她的那盒創可貼放在了一起,然後將掌心的題號抄在一張便利貼上,等許迎雨回來之後交給了她。
許迎雨有些奇怪地問:“你卷子呢?”
孟韶頓了一下,不太自然地說:“剛才被風吹到地上弄臟了,你能借我放學去複印嗎?”
許迎雨答應了:“行,那你去複印,我去食堂給你帶飯回來。”
孟韶抽了張濕巾擦手,狀似無意地問:“對了,你知不知道程泊辭為什麼一直戴口罩?”
許迎雨想了想:“現在不是春天嗎,他花粉過敏,之前在附中的時候就這樣。”
孟韶點點頭,默默記在了心裡。
下午放學之後許迎雨先去了食堂,孟韶正拿著英語卷子要去學校裡的打印店複印,忽然聽見教室門口有人叫她。
她一抬頭,看到是喬歌。
孟韶的神情僵了僵。
喬歌見狀,著急道:“你彆害怕,我是來道歉的。”
孟韶這才注意到喬歌手裡拿著一瓶碘伏。
她拿不準對方的態度為什麼發生了這麼大的轉折,慢吞吞地挪過去,而喬歌已經心直口快地說道:“我打聽清楚了,那事兒不怪你,是那天晚上我跟我一個朋友說過,結果被她傳出去了,我跟你道歉。”
她看到孟韶手裡的卷子:“你要複印啊?我媽媽是高二的老師,我帶你去她辦公室印吧。”
喬歌說得誠懇,而孟韶心裡還是存有一絲芥蒂,她憋了半天,忍不住問喬歌:“那天你杯子裡的是熱水嗎?”
她也並非完全沒脾氣,假如喬歌是真的想過要傷害她,那她是不會接受對方道歉的。
喬歌愣了一下,然而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怎麼可能,那就是冰鎮雪碧,要不是為了看著有氣勢,當時我還舍不得倒呢。”
她主動伸手摟住了孟韶的胳膊,孟韶來到禮外之後很少收到這樣的熱情示好,有些不太適應,但並沒有推開。
兩個人在走廊上走著,喬歌隨口跟孟韶聊起了天:“我當時沒問清楚就來攔你是覺得被傳出去太丟人了,其實程泊辭拒絕我我倒沒太意外,就是他話說得挺傷人的,好歹我們也是初中同班同學。”
孟韶不知該怎麼接話,不過喬歌看起來也不需要她搭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程泊辭在附中的時候就有好多女生追,不過他這人傲,從來也沒正眼看過誰,但大家還是前赴後繼地喜歡他,也難怪,他哪哪兒都好,有時候看著都不太像你能在生活裡見到的人。”
說到這裡,她像是來了興趣,轉頭看著孟韶:“你呢,你覺得他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