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四十分,是禮外晚自習放學的時間。
今天老鄭沒有留到最後一節晚自習才走,下課鈴打過,高一七班教室裡的氣氛頓時鬆散下來,在一片桌椅挪動的聲響中,孟韶蓋上筆帽,把沒做完的作業合起來塞進書包,準備去值日。
她低著頭拉書包拉鏈的時候,有人停在她桌前,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孟韶。”
孟韶抬眸,看清是跟她一起值日的蔣星瓊。
蔣星瓊整理了一下頭發說:“我最近在上雅思一對一,口語課臨時調到今天晚上了,我一會兒可能要先回家上課。”
孟韶想了想,主動說:“你來得及嗎,要不我一個人去吧。”
蔣星瓊沒有跟她推辭的意思,道了聲謝就走了。
一旁的許迎雨嘀咕道:“她明明可以提前找人換。”
孟韶很好脾氣地說:“沒關係的,應該就是忘了。”
許迎雨又道:“你知道嗎?她那個雅思課要四百塊一個小時,昨天體育課下課往回走的時候我聽見她跟彆人聊天,說她準備高二開始刷雅思分,將來申請國外的學校給高考保底。”
頓了頓,她又說:“不過蔣星瓊成績好,到時候估計還能跟程泊辭爭一爭P大的英語類保送。”
禮外是全國具備推薦外語類保送生資格的十幾所高中之一,每年都有一部分保送名額,但這其中一般隻有一個人可以進入頂尖學府P大。
聽到程泊辭的名字,孟韶的眸光莫名閃爍了一下。
許迎雨歎了口氣:“反正他們這種家裡條件好的人就是選擇多,不過我覺得蔣星瓊肯定比不上程泊辭,你看雖然她這次考年級前幾,但總分比程泊辭低了快二十分。”
孟韶接不上話,其實對她來說,像許迎雨這樣從附中考上禮外、家住市區可以走讀,已經算是非常優渥的條件了。
許迎雨看了眼時間,及時地打住了話頭:“你趕緊去值日吧,你們住學校宿舍不是十點半就熄燈嗎。”
這學期七班的室外值日地點是實驗樓的物理實驗室一,孟韶隨著放學的人流走出教學樓,微涼的空氣一瞬間包圍了她。
放在校服口袋裡的手機在這時候開始震動,孟韶拿出來,看到來電顯示是她媽媽遲淑慧。
孟韶走到離人群稍遠一些、不那麼嘈雜的地方才按下接聽,乖乖喊了一聲媽媽。
“你下課了?”遲淑慧問。
孟韶點頭:“嗯,現在要去值日。”
遲淑慧絮絮叨叨地說:“給你開完家長會之後你楊阿姨跟我打了個電話,說你英語成績不太好,在年級上連中遊都沒有,你自己想辦法提高提高,彆覺得進了禮外就可以鬆懈了……”
孟韶安安靜靜地聽著,雖然遲淑慧並不了解她現在的處境,但她一句話都沒有反駁,不想惹媽媽生氣。
“對了,你弟弟也快中考了,他上次考試成績不太理想,我跟你爸爸商量了一下,想著給他報個補習班,”遲淑慧停頓片刻,語氣緩和了一些,“就先不給你換手機了,反正你那個還能用,是吧。”
孟韶沉默幾秒,說了聲好。
她的指尖抵在手機漆痕斑駁的後殼上,這部手機還是爸爸孟立強不用了才給她的,很多年前的款式,係統經常卡頓,按鍵偶爾還會失靈。
孟韶被禮外錄取之後,遲淑慧答應給她換手機,卻一直沒有兌現,直到今天用孟希要報補習班的事情終結了這個承諾。
電話裡遲淑慧又說起家裡那家小書店最近生意不怎麼好,隔一條街的地方有人新開了一家,專賣教輔資料,離周圍的學校也更近。
晚風習習,孟韶聽著電話慢慢往實驗樓走,想起自己初中的時候,遲淑慧從沒提過可以讓她上補習班。
雖然那時她成績很好,但也不是每次模擬考都能超過禮外的分數線。
實驗樓靠近學校南門,孟韶經過的時候正好接完電話,她將手機放回口袋,聽見前面兩個人在議論校門外停著的一台車。
一個人問了句什麼,另一個道:“邁巴赫吧,我玩《俠盜獵車手》的時候在裡面看過一輛整車,跟這個特像。”
昏暗的夜色中,那輛黑色邁巴赫的金屬漆泛著淺淡的冷光,典雅清貴,孟韶匆匆一瞥,收回了視線。
她到物一實驗室的時候門是關著的,裡面有老師講題的聲音。
孟韶這才想起,月考之後學校就正式成立了學科競賽集訓隊,進入集訓隊的人每天都要抽出最後一節晚自習在實驗樓上課。
集訓的名額很少,就算通過選拔考試,還要根據平時的考試成績從前往後錄取,孟韶也試著去參加過,但在第一關就被淘汰了。
她站在實驗室後門,踮起腳朝裡面望過去,目光路過某一個座位的時候,下意識地逗留了幾秒。
程泊辭坐在那裡。
他還是戴著黑色的口罩,再往下是好看的脖頸線條,校服外套敞開,露出裡面的白T恤。
乾乾淨淨的顏色,讓孟韶想起自己在旅遊雜誌上看過的北海道的雲,是會在清澈的天空底下變成雪的那一種。
程泊辭沒在聽課,睫毛微微下垂,兩條筆直的腿和課桌抽屜之間放了本攤開的書,他一隻手張開,用修長的手指壓著書頁,另一隻手自然地垂落下來。
孟韶聽見講台上的老師說還有最後一道題,講完就下課。
大概是看台下坐的這些尖子生都開始心不在焉,他往黑板上抄完題目之後,忽然說:“要不我們找個同學來講吧。”
接著他看向講台上粘著的座次表,隨口點了個名字:“餘天,你說我寫步驟。”
那道題似乎很有難度,被老師點起來的男生擰著眉看了半天,說了兩步就卡住了。
老師又叫了一個女生,她往下多算出一個運動方程,但也沒能想出完整的解題方法。
孟韶很好奇連集訓隊的人都做不出的題目到底有多難,她拿出手機,想要把黑板上的題目拍下來。
“思路都想不到嗎?”老師轉了一下手裡的粉筆,“都坐下,程泊辭,你來說。”
孟韶的手一頓。
程泊辭絲毫不見慌張,把書合起來推進課桌抽屜,從從容容地站起了身。
孟韶按快門的動作不自覺慢了一拍,他的背影也被留在了照片裡。
程泊辭掃了一遍題目,用清冽的嗓音說道:“從運動方程可以推出彈簧係統做的是簡諧振動,假設小球在某個時刻t處於平衡,可以得到包含兩個待定常量的方程,然後分情況討論哪一根彈簧先被拉斷。”
完全看不出剛才根本沒聽講。
老師讚許地點頭,轉身按程泊辭的思路在黑板上寫下最關鍵的幾個解題步驟。
粉筆在黑板上走出痕跡,伴隨著他慢悠悠的聲音:“你們月考卷子上的壓軸大題是我出的,那道題全校隻有程泊辭滿分,你們過來上課都專心點兒,不然以後參加競賽連個銅牌都拿不到,全是浪費時間。”
寫完最後一步,他把粉筆往講台上一扔,說了句:“行了,下課。”
孟韶等了一會兒,實驗室裡的人三三兩兩收拾好東西往外走,唯獨程泊辭還坐在座位上,低著頭看腿上的書,像是想把那一頁看完。
實驗室裡很快隻剩下他。
孟韶走進去的時候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驚擾了對方。
她輕手輕腳地打開放打掃工具的櫃子,從裡面拿了掃帚出來。
忽然門外有人清脆地喊了一聲“程泊辭”。
孟韶比程泊辭先轉過臉去看。
門口站著一個漂亮女生,校服長褲改成了很合身的尺寸,沒穿外套,上身是一件嫩黃的薄毛衣,鎖骨的地方設計了兩塊鏤空,露出白皙的皮膚。
她臂彎裡是一隻黑色的禮物盒,盒蓋上印了漂亮的花體英文。
孟韶看女生眼熟,驀地想起自己是認識她的。
上學期禮外的校園藝術節上,對方表演的民族舞拿了一等獎,舞台照在學校辦公樓下的宣傳欄上一直掛到現在,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是“高一四班,喬歌”。
許迎雨指給她看過,說喬歌也是附中的,從小學跳舞,走藝術特長進了禮外,追求者多得數不過來,還有外校的男生專門去附中門口堵過她。
見程泊辭望向自己,喬歌笑盈盈地道:“程泊辭,你出來一下。”
程泊辭皺了下眉,將沒讀完的書反扣在桌上,孟韶覺得他看起來不太高興。
走到實驗室外面之後,程泊辭乾脆利落地問:“有事麼?”
喬歌說有,然後將手上的禮物盒遞給他,大大方方地說:“我喜歡你,你做我男朋友行嗎?”
程泊辭沒接。
他垂眸看著喬歌,從眉目到聲音都十分冷淡克製:“我不想談戀愛。”
空氣仿佛一瞬間降至冰點。
孟韶隔著實驗室靠走廊的玻璃看見了喬歌難堪的表情。
她突然覺得自己應該藏起來,下意識地後退,卻沒防備撞倒了垃圾桶,塑料桶身倒在地上,發出不大不小的一聲響,足夠門口的喬歌聽見之後,朝她投來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
程泊辭說完,看也沒看喬歌反應,轉身要回實驗室,而喬歌咬咬嘴唇,把禮物猛地塞進他懷裡,隨後便跑開了。
孟韶站在原地不知該作何反應,回過神之後,卻發現程泊辭朝自己的方向走了過來。
他停在她面前,眼眸掠過一片狼藉的垃圾桶,骨骼分明的手握著喬歌送的禮物遞向她,平平靜靜地說:“能不能麻煩幫我丟掉。”
聽到程泊辭主動同自己講話,孟韶的大腦短暫地空白了半秒,她不敢同他對視,低垂視線看著嶄新未拆的包裝盒,小聲確認了一遍:“你不要了嗎?”
程泊辭發出一個清冷的單音:“嗯。”
孟韶接過來的時候,想到上次在校門口沒來得及跟他解釋自己不是偷拍,於是鼓足勇氣道:“那張照片不是我拍的。”
程泊辭看著她,反問了一句:“什麼?”
孟韶意識到程泊辭已經不記得她了。
她抓著禮物盒,心裡有些緊張,怕被他當作是故意搭訕,便從校服外套裡拿出手機,想找到那天許迎雨發給她的圖片:“就是月考家長會那天早上……”
孟韶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的手機屏幕上,是剛才拍下來的那道物理題目,以及程泊辭的背影。
孟韶第一反應是去觀察他的表情。
程泊辭沒說話,隻是淡淡地掃了她一眼。
孟韶覺得自己讀懂了他的眼神,連呼吸都急促起來,白皙的耳垂洇出了緋紅色:“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拍這個是因為想看你們集訓隊的題目。”
她憑著記憶把題目複述了一遍,又撇清一樣地說:“你的思路我聽懂了,但是為什麼最後直接就根據動能得到彈性勢能了,是跳步了嗎?”
因為緊張,孟韶攥著手機的指關節都泛了幾分白。
程泊辭掀了下眼皮,淡聲說:“題乾有一個隱藏條件,係統做簡諧振動,所以機械能守恒。”
他回到座位上,把書收進雙肩包,背起來離開了實驗室。
望著程泊辭的背影,孟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其實他從始至終都沒有說過誤會她偷拍,剛才給她講題,隻是出於禮貌替她緩解尷尬。
算著程泊辭下樓的時間,孟韶挪到窗邊,看他從實驗樓出去,經過不長的一段路,坐上了南門外面那輛邁巴赫。
從她的角度,可以看到他蓬鬆的黑發,高挺的鼻梁,和稍稍俯身坐進車廂時,校服下面清削的肩背輪廓。
無一不在夜色中散發著遙遠凜冽的氣息,遙遠得那樣明晰,卻又凜冽得特彆動人。
隔天四班大美女喬歌告白程泊辭失敗的新聞傳遍了整個禮外,上午大課間孟韶做完操回來,上樓的時候聽見前前後後的女生都在議論這件事。
她沒有直接回班,半路折進洗手間上廁所,出來洗手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她旁邊。
孟韶抬眸,在鏡子裡看清了喬歌那張漂亮得很有攻擊性的臉。
對方上下打量著她,神色稱不上和善:“昨天的事兒,是你說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