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倦低著.身, 好像是在發呆,以這樣的姿勢看了好一會兒。
看那束花,也看周輝月。
在他的認知中, “秘密”是很珍貴且獨一無二的。
在舞台上, 在所有人面前彈的不是不好,但好像不足以被稱作秘密。
虞倦這麼想著, 直起身, 在周輝月將花遞給自己前說:“我想去一個地方, 你要一起嗎?”
“去。”
虞倦站在周輝月身側,比輪椅略快兩步, 在前面引路。
夜晚的學校不算安靜,三三兩兩的人走在路上。
入秋之後, 夜風是涼的了。
從餐廳裡出來前, 虞倦用冷水洗了臉, 現在被風吹乾了,鼻尖有點紅,但沒覺得冷。
周輝月拽住虞倦的手腕:“你走得太快了。”
虞倦:“?”
他走的根本不快,有時候也會覺得這個人有點麻煩。
但還是停下腳步。
虞倦回過身,什麼都未看清,就被攬住了後背。
不明所以下,他彎下腰,忽然有什麼兜頭罩了下來,壓在身上。
是周輝月的外套。他的氣息鋪天蓋地環繞在虞倦身邊,不留一絲縫隙。
周輝月不用香水, 甚至不會挑選沐浴露和洗衣粉的味道,但氣息總是很好聞。
虞倦反應了好一會兒,直到外套的後領滑到了脖頸處, 眼前重新變得明亮,看到周輝月在自己面前,垂著眼,正在整理外套。
他歪著頭,問:“你不冷嗎?”
周輝月說:“不冷。”
又握了下虞倦的手,抬起眼,不動聲色地找出合理的理由:“虞倦,你的體溫比我低。”
周輝月的外套有點大了,衣擺垂在虞倦的腿根,不算很厚,但很暖和。
穿著彆人的衣服,虞倦總有點不自在。
好半天,他問:“糖吃完了嗎?”
臨走前,虞倦去安山村的小賣部買了很多廉價的分裝糖果。但隻給了周輝月一瓶。
老板說糖是酸的,周輝月說是甜的。
他的抽屜裡擺了很多瓶,但從未嘗試味道,可能像曾經不會查長在山坡上的花的名字。
是出於某種理由的逃避。
周輝月說:“沒有。吃完了找你要。”
兩人的速度不快,走了二十分鐘才到達目的地,是兩個小時前舉辦迎新會的地方。
現在一切結束,大多數燈都熄滅了,隻有一個保安在站崗。
虞倦走過去說:“我要去後台一趟,有東西丟在那了。”
保安本來不想讓他進去,準備打發他離開,等明天參演人員集體過來收拾的時候再拿,不過在看了虞倦一眼後改變了主意:“你是那個綠眼睛的同學。”
虞倦平平地“嗯”了一聲,餘光瞥到周輝月笑了。
保安就沒攔了,畢竟虞倦的個人特質太突出,乾點什麼壞事,一問就知道了。
雖然有一小點波折,但問題不大,虞倦還是帶著周輝月一起進了後台。
因為不想驚動其他人,虞倦腳步輕而快,聽到走廊深處傳來聲響,趕緊拉著周輝月的輪椅躲在另一端,避開結伴出來的兩個人。
周輝月仰起頭,嗓音壓得很低,隻有虞倦能聽到:“我們是在做什麼壞事嗎?”
他的吐息是熱的,擦著虞倦的耳垂。
虞倦不知所措,他瞥了一眼,看到周輝月凸起的喉結,沒有說話。
腳步聲逐漸遠去,那兩個人走了。
虞倦緊緊握著輪椅的把手,鬆了口氣,他這輩子還沒這麼偷偷摸摸過。
一路的鬼鬼祟祟,終於,虞倦找到了門上寫著舞台劇道具間的房間。
迎新會結束後,有些人表演完就將道具搬回去了。但舞台劇的道具太多,一時半會收拾不完,加上急著參加慶功宴,所以東西還留在後台。
如果虞倦想的沒錯的話,那樣東西也會在這裡。
他推開門,先讓周輝月進去。
房間一片黑暗,虞倦按下吊燈開關。
燈光驟亮,點亮這個狹小的房間。房間被塞的很滿,左手邊是兩排戲服,四處都是拆下來的布景,中間則擺了借來的鋼琴,隻留下一點落腳的地方,虞倦和周輝月的影子都落在一起。
——那架鋼琴。
虞倦脫掉外套,拉開琴凳。
光線昏暗,隻照亮了這一小片地方,周圍似乎是一片又一片的虛影,連周輝月的眉眼都有些模糊。
他抬著下巴,半垂著眼,看著近在咫尺的周輝月,眸光閃了閃,又移開視線:“等我彈完,記得送花。”
周輝月不在舞台下,不是所有看不清面容的觀眾,他在鋼琴邊,是距離虞倦最近的人。
他看著虞倦。
按下第一個音時,鋼琴的聲音擴散開來。這裡的隔音很差,留在後台的人都能聽到。
但,虞倦都不在意了,他全忘掉了。
在這個混亂的、狹小的房間裡,在隻有他們兩個人的地方,虞倦為周輝月演奏自己的秘密。
外面的保安隱隱聽到鋼琴的聲響:“嘖嘖,現在這些學生戀愛談的。”
一曲終了,虞倦卻沒有停下。
他的手指一頓,又彈奏了另一首,非常簡單的一支曲子。
第一首是彈給周輝月聽的,第二首是虞倦的秘密。
音樂聲漸歇,虞倦偏過身,迎面而來的是一束花。
隔著花朵的間隙,虞倦看到周輝月的臉。這個人五官的輪廓很深,模樣英俊至極,相處的時間愈長,神情不像第一次見面時那麼陰鬱了,但也與那些積極向上的形容詞無關。
他像是初冬的細雪,捧在手中是冷的,虞倦永遠是看,但雪會從屋簷,從枝頭,從虞倦經過的每一個角落飄落。
不知為何,可能是失去理智,虞倦伸出手,穿過淡紫的花,主動碰了那冷雪。
周輝月怔了怔。
下一瞬,虞倦又回過神,他收回手,接受了周輝月的花束。
周輝月說:“送給演奏家虞倦同學的花,很好聽。”
虞倦單手捧著花,“愛戀”搭在他的鎖骨處,花瓣襯著他脖頸間雪白的皮膚,他含糊不清地“嗯”了聲,有些恍惚,像是陷入回憶:“我小的時候,第一首彈的就是這個。”
周輝月說:“小星星。”
虞倦點了下頭:“我的長輩,她很喜歡聽。”
他很無聊,說想要學一樣樂器,祖母就帶他去了琴行,在工作人員的指導下彈了這首小星星,彆人都誇他很有天賦,祖母也很高興,但還是問他喜不喜歡。
虞倦記不清自己當時怎麼想的了,但說的是喜歡。
周輝月靠得很近,肯定地說:“因為她喜歡你,所以才會喜歡這首曲子。”
他頓了頓,又問:“你學琴的時候幾歲?”
虞倦說:“五六歲。”
周輝月並未經曆虞倦的童年,全靠推測,但說出口的話好像很有把握:“太小了。曲子簡單,彈起來不會累到你。”
是嗎?虞倦想起那時候的事,那些片段,以及祖母的臉。
忽然,又聽到周輝月問:“琴凳這麼高,你是不是要人抱著坐上去?”
虞倦咬了咬牙,覺得這個人在汙蔑自己:“有兒童鋼琴。”
被人反駁,周輝月也沒有一般人的難堪,他打量了虞倦一眼,繼續說:“一定很可愛。”
虞倦不習慣被人誇作可愛,他說:“沒有的事。”
不知不覺間,虞倦以一種很舒適的方式脫離回憶,往常他總是強迫自己忘掉那些。
他從未對人提起過這些,年幼時的瑣事,簡單的幸福時光。
從理智上來說,周輝月不是恰當的人。他太敏銳了,自己說一些與“虞倦”的成長經曆不符的事,很容易被戳穿,找到矛盾之處。
但虞倦隻願意說給這個人聽,也隻願意接受他送的花。
過了一會兒,虞倦站起身,準備離開。
周輝月的手機響了。
房間太小,周圍太安靜,他們離得又太近。
虞倦不是故意的,但周輝月沒有避著他的意思,所以還是聽到電話對面的話。
那邊急匆匆地問:“學長,你剛剛上線了?”
周輝月“嗯”了一聲。
對面說:“真的是你啊。剛剛你的號在論壇上線,我還以為有人盜號了,差點找人封了。”
“頭銜和徽章也是你做的嗎?”
周輝月說:“是。”
那邊好像很驚訝:“學長怎麼突然對這個感興趣了?”
周輝月看著面前的虞倦,說:“沒什麼。有點事,先掛了。”
“學長”這個稱呼,代表和白城大學有關,他問:“什麼論壇?”
周輝月沒說話,似乎是在考慮。
這樣的態度讓虞倦有些不妙的預感,他說:“我問舍友了。”
周輝月很深地看了虞倦一眼,和他對視,沒有什麼心虛或逃避的意思,好像永遠這麼遊刃有餘:“等你的時候,有點無聊,就乾了點彆的。”
虞倦的手機震了震,是舍友發來的學校論壇網址,學校裡人人皆知,也隻有虞倦這樣對絕大多數事都不關心的人才不知道。
他用校園網點擊注冊,論壇置頂是一個投票貼,與不久前結束的迎新會有關。
好像很普通。
虞倦點開帖子,第一個投票是最佳節目,第二個節目是最佳演員。
因為不是有什麼實際意義的投票,所以時間短暫,迎新會結束後的三個小時,正好熱度未散,投票截止。
虞倦大致瀏覽了一遍,自己好像也在其中。
至於嗎?不算最後的鋼琴伴奏,他的戲份隻有五分鐘,總共三句話。
虞倦抬了下眼:“所以徽章和頭銜是什麼?”
直覺告訴虞倦,和自己有關。
周輝月說:“還有五分鐘結束,你就知道了。”
虞倦耐心地等了五分鐘。
投票結果出來了,最佳節目是舞台劇,而另一項投票他是第一。
舞台劇本來就是迎新會的壓軸節目,而虞倦在舞台上又太過亮眼,他的綠眼睛和鋼琴都讓人難以忘掉。
雖然節目單中有鋼琴獨奏,但一提起鋼琴,所有人想到的都會是虞倦。
虞倦一怔,其實沒想太多,往下滑了滑,刷新頁面,看到回複。
“咦,忽然發現剛剛好像彈出了獲得頭銜的窗口?我最近沒參加什麼活動啊!”
“我也有!”
“為什麼隻有給舞台劇彈鋼琴的那個投票才會獲得限定頭銜?”
虞倦點開那個人頭像,後面有一連串像素徽章,最新的是一個綠寶石,顏色很鮮亮。
“獲取條件:為第三十屆新生迎新會的演員(舞台劇鋼琴師)投票後自動獲得”
他可能明白為什麼電話裡的人那麼問了。
虞倦悶頭繼續刷新帖子。
“這個頭銜,好像是‘管理員1’發布的。”
“這是誰?”
“我看版務是總管理,但好像很久沒上線了。”
“這算是暗搓搓的夾帶私貨嗎?我記得之前幾屆投票都沒有限定頭銜的吧?”
“不算吧。投票結束了才發這個徽章的,事先又沒人知道這事。”
“底層代碼和錢都是人家的,發個徽章也要罵嗎……”
“什麼意思?這不是學校論壇嗎?”
“說什麼呢,樓上都是新生吧。雖然這裡面向全體師生,用校園網才能注冊,但其實是私人論壇,管理員都是自願上崗,服務器一直是總管理‘1’在續費。”
虞倦將手機屏幕調轉方向,拿給周輝月看。
周輝月解釋了幾句。
他是十六歲上的大學,二十歲畢業。高考結束後,他的手頭就很寬裕了。
白城大學的論壇是二十多年前建的,至今沒有更新迭代,很卡。周輝月當時才上大學,就順手寫了基礎代碼,建了個新論壇,交了服務器的費用。
之後他忙於公司的事,幾乎忘了。
但這個新論壇順暢好用,討論校園裡發生的事非常方便,就在幾年間發展壯大,活躍人數很多。
舞台劇結束後,看到身邊的學生在論壇上投票,周輝月似乎想起這件事,也登上了很久未曾登錄的學校論壇。
等待虞倦的那段時間想了很多。
周輝月的確沒有分享的美德,他是個自私的人,隻想要獨占虞倦,但舞台上的虞倦那麼美麗、昂貴且無價。
所以寫了。
上面的人爭吵了幾句頭銜後被說服了,而大多數人根本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順理成章地接受後還浮想聯翩。
“所以為什麼這一屆這麼特殊,還給特彆定製了徽章?我有點不太好意思說出來的悄悄話……”
“說!”
“管理員不會是想追人吧……”
“可是是‘管理員1’哎。我是計院的,聽研究生學姐說1當年上學的時候很多人追,男女都有,但他好像很忙,完全沒那個心思,所以是他的話,我覺得不可能吧。”
“我覺得也不是不可能。對這麼漂亮的綠眼睛一見鐘情也是人之常情啦!”
看到這裡,虞倦的臉有點發燙,不想再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周輝月。”
虞倦放下手機,但花還是捧著的,脾氣不怎麼好的推了一下周輝月的手臂。
他的目光落在周輝月身上,問:“你的電腦呢?”
周輝月的工作很忙,雖然還是個需要修養的病人,還是隨身攜帶電腦,才能在等待虞倦的時候上線頭銜和徽章。
周輝月從輪椅下拿出電腦,按亮屏幕,頁面停在論壇,推到虞倦面前。
虞倦看到右上角的個人中心,ID是1,真的很敷衍,前綴是管理員,掛著“綠寶石”的頭銜,和大多數論壇用戶一長串的徽章不同,他的id後面隻有一個徽章。
虞倦站起身,在化妝台那邊翻找了片刻,最終找到了賀霜用過的本子,還有半隻眉筆。
於是,他畫了一輪很滿的月亮,遞給了周輝月。
虞倦說:“你再寫一個吧。”
當一種欲望徹底壓倒另一種時,虞倦會不顧一切選擇非正確的、明知錯誤的那個,就像重生後和周輝月的第一次見面。
什麼都不改變,什麼都不做,直接掉頭離開是最好的。
周輝月看到他遞來的東西,其實大約能猜到,還是問:“什麼?”
虞倦的心臟處湧起一股陌生的感覺,不是疼痛,像是酸楚和愉悅交錯,夾雜著夏天才有的熱,那樣的複雜且難以言明,虞倦找不到和它和平共處的方法。
他的心跳加速,但必須要克製,慢吞吞地說:“一個……一個月亮,隻給我。”
周輝月說“好”。
他敲打著鍵盤,冷調的白光映在臉上。
具體過程虞倦都沒看,他覺得時間過得好慢好慢,每一次眨眼,似乎都是度秒如年。
有點後悔,很多後悔,沒有後悔。
不知過了多久,周輝月說“好了”。
虞倦重新刷新頁面,才注冊不久的賬戶有了些許改變。
關注加一,對方的ID是月亮。
自己的ID後面多了個月亮的像素圖標。
他的呼吸一滯。
“獲取方式:UID為11739544的用戶專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