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話小美人魚的故事中, 上岸的漂亮公主因為擔心被人類世界當作異端，又或許是某種隱秘的恐懼，她最終躲在礁石後不曾露面。

寧枝此刻，是真的和那個妹子感同身受了。

她感同身受地憂慮了。

「寧枝：你覺得周遲賀在寫代碼的時候有沒有參考過這些亂七八糟的故事……」

之前那些奇妙的種族設定和現在各種陰差陽錯的巧合真的是造物主的戲弄嗎？？？

「333: 我不認識他QAQ」

美麗的鮫人蜷縮在礁石之後, 岸邊的腳步聲逼近。平滑的礁石並不大, 因為常年被海浪衝刷而長滿了藤壺，她一邊要拚命控製自己不往下滑, 一邊又要小心這些陳年的寄生物劃傷尾巴。

對方沒有坐那標誌性的輪椅, 似乎木製的椅子隻是一個懶惰時的代步工具。秦家家主早已經擺脫了年少時沉重的病痛。“不良於行”，隻是外界傳聞中對於他的汙蔑。

男人慢條斯理地站在了礁石群的遠處, 寧枝知道這個角度對方看不見自己。但是這個神經病百分之一萬知道她在這。

不要問她怎麼知道的。

秦以何是她養成係切片中最像她本人的一個。

秦以何遲遲不走, 她也一時之間沒有想好對策。礁石上滑膩的苔蘚和地心引力在墜著她不斷向下滑去。

到最後, 她隻能半條魚尾浸在冰冷的海水中, 細白的手死死地抓住岩石粗糲的邊緣。一個白色的浪花拍過來, 打濕了她身上的鮫紗，美人在冷風裡瑟瑟發抖。

「333: 枝，認命吧。」

「寧枝：我，寧可淹死。」

她說的是氣話。

可有人先沉不住氣了。

溫柔俊美的男人終於走到了海邊的礁石上, 風浪很大拍濕了他的袍角。但是秦家主依舊是那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他看起來病弱，但是從未荒廢過修行, 所以秦以何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健康、有力。隻是這些年出於人設需要, 時不時嘔出一口鮮血讓大家堅信他命不久矣。

可惜從六百年前東大陸就在傳他命不久矣, 傳到說書先生都死了三代，大家還堅信他命不久矣。

不知道是世人愚昧，還是秦以何太會作戲。

寧枝抬頭，男人玉樹臨風、溫柔敦厚，他站在岩石上居高臨下伸出一隻手來, 隻是說出的話非常瘮人——

“美麗的姑娘，你需要幫助嗎？”

嶙峋的礁石，荒蕪一人的海邊，滔天的巨浪和即將墜落的美人魚。“美麗的姑娘”隻能接受幫助，否則就會被冰冷的海水吞噬。

而這個家夥終於現身，就是吃定了寧枝的體力不可能再耗上一炷香的時間。

她隻能、也隻會接受“他的幫助”。

「333: 枝枝，咱們忍忍，先上去再說QAQ」

「寧枝：我死了算了。」

333其實是有點驚訝的，宿主在任何時候都挺冷靜的。少有的幾次情緒化都或多或少和張國福有關。秦以何作為一個沒有特彆多存在感的任務對象，為什麼枝枝這麼抵觸？

……寧枝抵觸的不是秦以何

是她自己。

這個老騙子和她本人太像了啊啊啊，她絕對不想承認自己平時看起來是這個樣子的。更何況，秦以何看起來平平無奇，實際上是唯一一個將她逼到絕境的家夥。

在秦以何的副本時，她最後隻能依靠賭鮫人淚產生bug後的一線生機，放棄鮫人馬甲回到過去才能勉強脫身。

雖然因為做的太行雲流水導致小係統都沒有看出來她的遲疑。但秦以何確確實實是唯一一個能讓她差點死在副本裡的人。

容卿、玄殷、司耀那幾次，都是她完全有把握的行事。

隻有秦以何能逼的她去做並不確定、完全冒險的行為。

聰明的人總是不喜歡和自己太像的存在。就像是某種恐怖穀效應——一個相似但又並不完全一樣的異類會帶來無窮的恐懼。

寧枝倒沒有那麼害怕秦以何，她單純覺得心累。尤其是剛剛從萬米海底遊上來就碰到這個家夥，她真的不想上岸。

隻是老騙子沒有給她任何掙紮的機會了，還在神遊的漂亮美人魚突然被人一把從肩下抱起，像是溫柔地抱一個鬨脾氣的小朋友，然後將她抱離了危險的礁石——來到了更危險的地方——秦以何的領地。

寧枝懊惱地縮在男人的懷裡，任由對方給她披上了一個外袍。小係統說的非常對，想要排查出問題的攻略對象，早死晚死都要來無名島走上這麼一遭。

她應該認命的，她就是幸運E。

隻要她長尾巴就一定會遇到秦以何。這是她逃不開的宿命……

男人的懷抱很溫暖，秦以何走的也非常穩，但是他似乎一直在憋笑。這不怪秦以何，寧枝的怨氣太深重了。任誰每次低頭都會看到一隻粉色哀怨小幽靈，都會不由自主地想笑出聲來吧。

雖然無數次被提醒寧枝不喜歡他的這個慘痛事實，但這並不妨礙男人像一個守財奴一般，此刻將期盼了六百年的寶藏重新攔入懷中。

——所以他真的笑出聲了

美人語氣冷硬：“你把我放下來。”

“放下來？你要自己爬回去？”秦以何不但沒有照做，抱著她的手還微微收緊了一些，把人抱的更牢。

“你把我扔海裡，我自己遊回去。”

“哈，你可真厲害。”

兩個人都是文字遊戲的王者，互相陰陽怪氣起來看得333歎為觀止。秦以何是最沒有存在感，也是最危險的任務對象。他的敏銳和狡猾程度超乎了其他所有人。

冷風一吹，寧枝又被冷的發抖。男人感受到懷中人的瑟縮，摸摸又替她蓋好了袍子，不動聲色地加快了腳步。

“你能放我走嗎？”粉色哀怨小幽靈發出了靈魂拷問。

秦以何的心計在某種程度上比她隻多不少，所以她也懶得虛以委蛇。

粉毛小姑娘直白的可愛，她每一卷彎曲的頭發絲都在表達著全身心的抗拒。秦以何笑的更大聲了。但是同樣，他也給出了更加簡單的答案：“不能。”

真誠是永遠的必殺技，他摟緊了些說：“我舍不得。”

他們一路走回了秦家主的宅邸，這裡和她上一次所見到的景色沒有大的出入，唯有季節的變化在此處留下了微妙的痕跡。

寧枝像個鴕鳥一樣沒探出頭，藏在男人的袍子裡裝死。但是她卻感受到了莫名的、溫熱的……水汽。

美人攥在身前的手猛的一緊。

「333: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太嚇人了。」

「333: 他為什麼會知道？他為什麼會知道啊啊啊啊。」

整座宅邸和從前唯一也是最為顯著的區彆——秦家主的臥房內修葺了一個暖池，剛好夠一條鮫人在其中隨意遊水。

可問題是，秦以何怎麼知道？

寧枝的鮫人馬甲是真真切切死在無儘海裡了，高處墜落重傷後被卷進風暴，絕對沒有任何生還的機會。

而秦以何作為見過寧枝不同馬甲最多次的人，他認識的寧枝裡有人族、鶯靈還有死去的鮫人馬甲。而他提前修好這個池子就是清楚他們再一次重逢時——她會是以鮫人的身份出現。

這是寧枝自己都沒有預料到的事。

如果沒有她剛好喝了宋澤乾的血這回事，她根本不可能重新擁有鮫人的身軀。而秦以何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依舊替她準備好了溫泉水……

何其恐怖的心力。

「333: 他不會真的是個預言家吧QAQ」

「寧枝：……他隻是，太聰明了。」

“你從湖泊秘境回來之後修的？”

男人嗯了一聲，當是默認。兩個人都是精於算計的好手，一個簡單的問題就足夠寧枝複盤秦以何的邏輯。

占卜師算計宋澤乾出事讓她來到秘境，也算到了司耀會出現將她帶走。司耀的性子他們都知道，嘴和他本人一樣的欠。這個過程想必不會順利，鮫人有超過七成的概率知道大部分真相。

所以隻要寧枝和心懷怨懟的宋澤乾再次相遇，必不會輕易善了——見血也隻是概率問題。秦以何讀遍了大陸上所有的遊記書籍，恐怕早就知道鮫人血的用途。因而他斷定——如果寧枝從無儘海中來，她有超過八成的概率重新變成鮫人。

然後，他自秘境回來的第一天起就命人提前修好了這座池子。

用來養他守株待兔終於抓到的小魚兒。

整個過程中更加驚人的是他從始至終都沒有見過自己的競爭對手們，他僅僅隻是依靠著對人性的絕對了解，就準確地把握了所有他想掌控的環節。

寧枝泡在熱水裡，粉色的頭發和漂亮的魚尾一起飄起來。

“機關算儘的人都沒有什麼好下場的。”

“彼此彼此。”

小美人發出怨念的詛咒。秦以何的難搞程度超過了其他所有人之和……她一時半會還真的不能拿他怎麼樣。

她最終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也許不可能在完美瞞著這個人的情況下完成所有的計劃。那為什麼不拉秦以何下水？

合同可沒有說過不允許。

男人摸了摸她的頭準備抽身離去時，寧枝突然吸了口氣輕聲說：“秦以何，隻有你能幫我了。”

她的聲音太輕，幾乎是微不可查。

但是小係統知道秦以何一定聽見了，因為男人乾脆地停在了原地。良久，他聳了聳肩語氣也很輕鬆：“寧枝，我不知道一切……更不知道怎麼幫你。”

他開出了自己的條件。

沒有人比這個敏銳的家夥更想知道寧枝的秘密，她的年齡、她的身份，甚至她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靈魂。

他太喜歡她了，喜歡到會為了她做任何事。

可是乖孩子總要有補償的不是嗎？如果你想得到幫助……就該實話實說。

這是一樁公平的交易。

美人卻沒有第一時間給出回複，她遲疑了。

占卜師回身對上她漂亮的淡粉色眸子，在看到她沒有謹慎藏起來的那末不信任時微微一頓。他心底墜了墜，但是面上仍舊是那副勝券在握、波瀾不驚的表象。男人後退了幾步，將手放在胸口——

“晚安，人魚公主。”

他是深淵裡有耐心的巫師，所以會等他的公主糾結地權衡利弊，會等她放下心防、甚至於放下王子——回到巫師的身邊。

因為他們是最相似的存在，不是嗎？

漂亮的鮫人看著男人離去的方向，思緒是從來沒有過的複雜。她被水泡的有些蒼白的手指抓在池子的邊緣，緊緊地握著。秦以何最後一句話又一次向她證明了他的能力。

晚安，“人魚公主”。

這個世界可沒有什麼人魚。

在深淵中凶猛無比，因為失去王族而衰落百年，人身魚尾的怪物叫做鮫人。

《仙途》的故事中隻有一個人可能知道人魚的存在——就是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寧枝。而下一個例外，是被她一手養大的鮫人王。

海的女兒這個童話被她當作育兒繪本隨口講給了宋澤乾。對方完全沒有起疑，甚至從來沒有聽完整過。秦以何隻有在秘境中的三天裡和宋澤乾有過一面之緣。

然後他又一次發現了她的疏漏。

——這個世界沒有人魚

所以寧枝，你是誰？你來自哪裡？

一個大陸千年來最負盛名的占卜師其實是一個演技精湛的騙子，但他入戲太深騙過了自己，所以好像他本人都擁有了這樣神奇的能力。他能看透過去，也能預見未來。

這樣的能力被他當作交換的籌碼……換取一個接近她的機會。

寧枝靠在池子的邊緣扶住額頭，覺得顱內神經在狂跳。古今中外有太多的文學、影視作品提醒著人們要小心覺醒的原世界人物。

不要打破彆人平靜美好的生活，是穿越者們的守則，也是共識。

《楚門的世界》，主人公一生都活在虛假的電影棚中直播給外界。他的父母、家人、朋友乃至愛人都是電影公司的契約演員。愛是假的，生活是假的。

如果不是乘船到世界儘頭，他也許永遠不會發現那裡是布景版，天上的太陽本質上是白熾燈。

這和《仙途》中這些“天之驕子”們又何其相似。

他們在自己的世界裡取得了應有儘有的榮耀，但是轉眼間就被同步到外界數據中，成為玩家攻略、收集甚至殺死的遊戲角色。

寧枝有幾條命敢把所有的真相告訴秦以何？

告訴他你隻是代碼編寫的結果……他甚至恐怕都不理解代碼是什麼。她需要從宇宙爆炸講到物種起源，如果運氣好的話能在十天之內講到1840年，然後是現代社會。

但是後面呢？

人類為什麼離開藍星她也不甚清楚，百奧賽圖遲遲沒有回信，她自身難保。秦以何的反應是不可控的，如果一個原設定角色徹底崩潰，她相當於親手把汪洋大海中僅存的救生艇鑿出了一個洞。

這壓根不叫膽大包天，這就是從容赴死。

“真是，太有趣了……”她獨自一條魚沉到了水底。

寧枝需要時間去想清楚發生的一切，整個拯救任務從岑家副本之後的走向就變得奇怪起來。她幾次改變了執行任務的方式，然後尋找著任務世界的錯漏。

混亂的時間線，

違約的技術公司，

還有……莫名其妙安靜了不少的小係統。

美人的聲音依舊比較冷靜，可是落在333那裡就是像驚雷一樣嚇人：“你敗訴了？”

“……你知道了QAQ。”

——在宋澤乾控製她的那些日子裡，小係統自告奮勇將所有報告提交給了聯邦數據中心請求法律援助

小係統回來之後明顯消沉了不少，主動開口說話的時間也明顯變少了。她沒有過問過，並不代表不知道。

敗訴這個結果她甚至在333出發之前就預料到了，所以她今天特意提出來，是想詢問敗訴的下場——333應該是收到了某種懲罰，但是並沒有和她說。

她之前來不及處理，不代表就任由事情發生了。

小係統聽見她的關心，如果有人類軀體的話可能已經眼眶發酸鼻尖通紅了。它良久才說：“枝枝你猜的沒錯，是敗訴了。”

數據中心給出的結論很簡單。

——333提交的數據是非法貯存的

那些能夠有力證明百奧賽圖違約、將員工的生命安全棄置不顧、還有不斷修改合同文字做春秋筆法的視頻錄像全部是333作為工作係統時獲取的。

而百奧賽圖對於ai員工的管理規範第138條，不允許ai私自錄製、存儲涉及公司機密的任何文件。更不可能將這些文件用於傷害公司形象和利益的行為——比如上訴。

這樣一來，這些333辛苦留下本來想幫到寧枝的東西，成為了鉗製它自己的鐵證如山。

它不是不知道公司管理規定，ai是程序，不存在遺忘。333不可能是因為忽略了規定去做出這樣冒險的舉動。

它隻是想近最大的努力保護它的宿主。

它的，枝枝。

然而就像飛蛾撲火一般，一個科技公司生產的ai怎麼可能反抗生產它的人類。風控、法務、人事，這些部門存在的意義就是按照規章製度把所有可能的風險替百奧賽圖扼殺在搖籃裡。

333面臨的不僅僅是敗訴。

根據規章製度，它會被銷毀。

所以它在這一段時間保持著相當的耐心和沉默——寧枝總有一天要面臨它的不複存在。

沉在水底的鮫人閉上了眼睛。她的反應比想象中的要平靜很多，也許是因為她潛意識中猜到了這樣的結局。

——333從前從來不會說讓她忍忍這樣的話

小係統也是一個沒有什麼存在感的家夥，但是它在自己的能力和指責範圍內儘最大的可能去保護它的宿主。

而以後，它可能幫不上什麼忙了。

它親眼見過她做著太多冒險的行為，隻是默默支持。可是當它知道自己會被銷毀的時候，它留給她的話就是——咱們忍忍，以後再說QAQ

寧枝問：“沒有可能進行數據逃逸嗎？”

小係統給出了否定的答複。《仙途》是代碼世界，如果333從她身上剝離就會被立刻發現。天道，或者說這個世界運行的邏輯規則不會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就像是曾經有一個維護部門的專員03短暫地出現在了容卿副本中，但是哪怕有官方的權限，他也隻能停留30分鐘。

333沒有辦法在剝離寧枝之後單獨存在。

“你的意思是說……世界不允許一個它不認可的‘新生命’出現？”

因為333的出現是沒有理由沒有背景的。

333點頭，沒有什麼多餘的反應。它已經良好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沒關係，我會給它一個合理的理由。”寧枝說。

…

漂亮的粉色鮫人在她的新飼主重新回到房間的時候給出了她最終的答複——

“秦以何，你想知道什麼？”

我們來乾票大的吧。

用你在這個世界裡的能力，和我知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