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寒涼, 桌角昏昏一盞影燈本是萬金之數的靈器,如今盛的卻是蠟嗅苛重的白燭。有人輕撚了筆,手腕懸了太久以致墨滴落痕染透了宣紙, 終隻是長歎一聲。
驀地,
室門吭哧一聲被不留情面地撞到翻折過去,執筆之人抬眼, 院中提著裙子的侍女氣喘籲籲還未開口,稚嫩的童聲先發製人:
“睡不著睡不著, 爺爺繼續講故事。”
遠處的侍女噤若寒蟬已是要暈過去, 他隻好無奈地擺了擺手命人退下。
容府的老管家自大人去後就不再經常主事, 因為他上了年紀, 容和景也敬他幾分。因此才有了這以享天倫之樂的機會。他一時間又忍不住想起三日前的那場大火,微微搖頭, 也許這個結果對所有人都好接受。
老管家低頭看去,小小孩古靈精怪的神情中帶著困惑與不解。
自從輝兒在主家遇到大人的原型後就一直纏著要知道豹子的故事。他猶豫了幾日還是拗不過,於是今日午後胡亂地說了幾句,
——神明重傷化為一隻黑豹,被人族純善的采茶少女悉心照料三月。可惜神明樹敵頗多,少女被無情攫禁, 許是猜到了什麼……萬般酷刑下也未曾說出那隻黑豹的秘密。
故事戛然而止,失意至極的神明回到了他的住所養傷,少女從此不知所蹤。
縱觀全文,一沒有才子佳人郎情妾意,二沒有凡夫俗子改天換命。聽者關心的兩件大事半分不沾, 可偏偏叫人魂牽夢縈。
“爺爺,你隻肖告訴我這結局是好是壞?”
小孩愁的抓耳撓腮,一邊掩面哀嚎一邊偷偷撤了兩個手指瞄著老人的神情。長者須發皆白, 眼底的血絲顯然已是幾夜未眠。
許久,小孩聽到一聲歎息——“也許是五年,也許是十年。神明又一次遇見了她。”
然後呢?
這一次,她是神明子侄微服出遊時結交的友人,可惜早年身子有損,人族本就短壽如今更是多病。神明慌亂之下表明身份要傾儘全力替她療傷,隻求她能再容他陪伴在側。
少女善良,又怎麼會在意他當年的無力。
二人互通心意後伉儷情深,共約白頭。
故事至此終了。
乍聽圓滿,小孩卻不是好糊弄的:“爺爺,你編的吧!”
老人笑嗬嗬地摸了摸他的頭:“何解?”
“既然是神,那就該不死不滅萬人敬仰才對。您先說他是神,又說他重傷,再說他仇家眾多。這不何邏輯啊!”
這…
“說的好!”——年輕俊美的男人踏步而來,撫掌大笑。
他身後冷面黑衣的女子泰然自若地收回了手中長鞭。木門齏粉四散,強勁的靈力傾瀉而出,放在仙門中可任長老的元嬰級強者竟然隻是區區隨從。
容家能差使她的,不過那幾位。
老人容色瞬間慘白,慌忙試圖將孩子攬在懷中,可是對上那雙似笑非笑的狐狸眼時,隻能無能為力地鬆開了手,緩緩跪了下去。
“…家主。”
容和景略過他行至桌前,措不及防看到那畫卷中女子清淺的笑意,眼中一痛。
“明日是叔叔的尾七,您可都安排好了?”
語氣中的輕慢讓老管家神色微微僵硬,那姑娘是容和景帶回來的。可這最後慘烈的結局也並非所有人想見到的。
“容卿大人是您的叔叔…”
“哦,您也知道他是我的叔叔。”容和景笑的更溫潤了些,背對著地上的人,指尖摩挲著那副畫卷。
“他生性乖張暴戾結仇眾多,自然不得天道庇佑。他強取侄子之妻,所以有今日的報應。”說至最後,男人垂下的眼簾藏住那片刻的複雜。
他恨容卿嗎?
大抵是沒有那些無用的情緒。
嫉妒嗎?
他當然嫉妒對方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日夜。
而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縱使再接近那至尊之境,他也是人,就會死。”
他曾經多崇敬容卿啊,所以才會在遇見心愛之人後迫不及待地帶她回祁城。可他當真小覷了容卿的狠心無恥,憑什麼叔叔隻需要一句愧悔就將她橫刀奪去。如果真的愧悔,又怎麼舍得讓她受儘顛沛之苦,又怎麼會不顧她意願做出那些事。
如果償命就能抵消,那天下就沒有散不去的冤仇。
“夫人視你為友,不是你的妻子。當年人間界之事不過是逢場作戲。”老管家已經冷靜下來,低頭輕聲回複,“明日下葬,屬下會尊重夫人的遺願將她和容卿大人合葬。生同衾,死同穴。”
屋內死一般的寂靜。
那抱胸站立的元嬰女子擦了下額頭並不存在的冷汗,聽到了一聲冷淡的輕笑。
“好啊,這話雖然不像是她會說的。不過我成全,你想辦就去辦吧。”
他頓了頓,“既然一連走了兩個,不如祈城城門再關三日,以示哀悼。”年輕男子看著地上之人不可置信的視線,眸中笑意一點點擴散。
男人終於轉過身來,那俊美的面容平靜如水,哪有先前半分怒意。他一直知道真相,也絕不相信神話中的圓滿。不是所有人都盼著這場鬨劇的儘快結束,倉促落幕。
容卿會和一具不知哪裡來的焦屍纏綿黃泉。
“而我會找到她。”
“抓住她。”
伉儷情深、共約白頭,這樣的詞就留給自欺欺人的人去自我安慰吧。容卿若是唯一教會了他什麼東西,那麼就是喜歡的東西,要拚命攥在手中。
老人怔愣地癱坐在地。
少主似乎,也變得不似從前了。
……
燒餅攤前站了個少女,她似乎從天沒亮的時候就一直站在那。
天上淅淅瀝瀝地飄著小雨,她也沒有撐傘,頭發濕著在滴水。好像真的對餅愛的深沉,她一直站到了天光大亮。
掌櫃的開張時被下了一跳:“姑娘買餅。”
容貌普通的少女輕輕點了頭。
“哎呀,下次不用來的這麼早。咱這餅每次出鍋前要過上兩餾,不到日頭出來之前是不會好的。”掌櫃的碎碎念著,讓夥計拿出來幾張乾淨的帕子。
寧枝接過,又一次輕輕道了一句謝。她已經知道了想知道的一切。
——容卿不能死,容卿死了世界會重啟
他們在撒謊。
少女提著餅走進巷子深處咬了一口,城門閉鎖,她自出逃的第二日起就被逼的換上了易容。她沒指望那拙劣的手法能騙過容和景,卻沒想到對方真的有掘地三尺不死不休的勁頭。
出於某種原因,她選擇用“殉情”這個借口從容家逃了出來。她暫時不太想見到跟那座宅子相關的事情。
「333: 枝枝,你還好嗎?」
「寧枝:我一直挺好呀。我昨天看完了秦以何的資料。」
333想說不是任務…而是其他的方面。但是少女做了個鬼臉,不再搭話。小係統明白,她還是會一如既往敬業地做任務,隻是有什麼東西終究是變了。
寧枝已經恢複了修為,那具焦屍就是一個傀儡娃娃,三日後會自己變成小木偶。
她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閉著眼睛數守衛換班的腳步聲。
“什麼人在那!”刀劍出鞘,帶著沉悶的肅殺。
333嚇的係統亂碼了一瞬。
一個略帶諂媚的聲音迎了上去:“大人您高抬貴手,這批是秦家要的貨。”深淵中許多種族貌美非常卻靈力低微,常常被人捉去販賣給達官顯貴。
少女啃燒餅的動作停滯一瞬,鹿兒似的眸子微微放大。
還未等333反應,她像隻靈巧的貓兒一般躍至近前,隨機掀開了一個籠子的黑布,措不及防地對上了一雙警覺的淺粉色眼睛。
「寧枝:這是什麼?」
「333: 鮫人。」
寧枝沉默了一瞬笑容淡了幾分,333沒敢打擾,她過了幾秒之後恢複了往日的神情,笑嘻嘻地問。
「寧枝:美人魚?」
「333: 更蠢,更凶,更戀愛腦。」
想到母星時代化為泡沫的愛麗兒,美人深沉地歎了口氣。得此絕症,沒救了。
333掃描了一下,發現這條魚在族群中的地位還挺高。
「333: 你跟它結個善緣,沒準以後能遇到。」
「寧枝:?行,我想要個鮫人馬甲」
她手中利落地解開了困著深淵生物的鐵鏈,微涼的手捧起它的臉,一雙清潤的眸子沁著濃濃的關切:“漂亮家夥,你快逃吧。”
對方似乎不會說話,隻能愣愣地看著她,著急地發出啊啊啊的氣音。
像蹼一樣的薄膜緩緩包裹住她的手,黏膩的觸感讓寧枝蹙眉,可還是放軟了聲音:“好好活下去。”
她撕開一張傳送符塞進鮫人的爪心。
“你知道嗎?落後就要挨打。咱們族群幾千年任人魚肉,沒有辦法的。你比我更有希望,我希望你活下去。”她這番話把333說的一愣一愣的。
鮫人粉紅色的眼睛更深幾分,眼中的孺慕幾乎要將她的倒影淹沒,淚一顆顆墜了下來。美人看著滾落的珍珠,下意識補了一句:
“替我活下去。”
它的淚水湧的更肆意,珍珠劈裡啪啦地掉在車裡。小鮫人張張嘴,可是隻能無助地消失在了籠中。它走後,寧枝擼起袖子仔仔細細挑了最圓潤的幾顆裝了起來。理直氣壯:“當路費了。”
333: ……
城門口的嘈雜聲越來越大,身下馬車的軲轆開始轉動。美人扯過鐵鏈將自己綁在了籠子裡,閉目入眠。
沉睡中,她的雙腿幻化成魚尾,瑰麗的金粉色像鴉羽一般輕柔。易容褪去,那精致到怪誕的容貌徹底示於人前,甚至比方才真正的鮫人還要更加攝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