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和景的母親生在一個破落的世家。
她過的是遠比兄弟們更好的日子。從小靈石修為是不要錢地喂, 錦衣華服也是擇最好的給。這一切說是親情,恐怕隻沾上那麼幾分,更多的原因是更為直白□□的——這個家族需要一個十八歲的、漂亮的嫡女。
她名喚齊思良, 在那座偏安一隅的小城中也算是小有名氣的美人。她是家族的希望,甚至是這座城邦的明珠。
可是自她十九歲後,就再沒有人喚她這個好聽又多情的名字, 他們叫她“齊家的恥辱”“放蕩的賤人”。
這一切不過是她在十八歲那年陪著父親到祁城走貨, 遇到了一個男人。
他的談吐、家世, 還有那些舉手投足之間和家鄉男子大相徑庭的優雅讓她喪失了理智。他們第二次見面時,就站在祁城外的一處月老廟前私定終生。
接下來的劇情頗為陳腐。
待字閨中養的嬌嫩的玫瑰被一個不知從何處出現的男人隨意采擷, 等到眾人發現時, 齊思良的肚子已經顯懷。少女頂住家族所有人的壓力, 堅定地相信容家家主的弟弟不會這般不負責任時, 對方已經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男人隻是不知幾脈前和容家同宗的旁係, 所謂黑骨豹的血脈也早就變得無比稀薄。也許大宗族的族譜上都找不到這樣一個人, 更不要說對方空口無憑。
他們找上門去,那個強大又冷漠地男人輕輕念了騙子的名字, 然後在所有人的期待中反問:“是誰?”
齊家的長老被“請”了出來, 他們的怒火發泄在了組長和一切禍端的源頭身上。齊思良抱著肚子坐在床邊,流著淚看頭發花白的父親:“如果他隻是有事呢?”
她看向那些吹胡子瞪眼睛的長老:“萬一他會回來呢?”
她蠢的無藥可救。
是齊家用超出能力的嬌養把她寵成了這個樣子。
這不是她的錯,是他們所有人的錯。
可是顯然沒有人願意站出來承擔這個責任,於是家族十幾年傾其所有的幻夢破碎了。他們甚至不知該如何回到出生的城邦, 兩個月後, 齊思良一個人留在祁城待產。
她生下了一個男孩,她抱著他在一個雨夜叩響了容府的大門:“這是容家主弟弟的孩子,你們為什麼不信呢?”
管家隻是一次又一次禮貌客氣地告訴她:“我們家主沒有兄弟。”
她帶著這個孩子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頂著那些白眼和謾罵將他養到了三歲。從小養尊處優的少女突然轉變了身份,在曾經的大宅中過著連庶女都不如的生活。所有人都以為這個故事就要一路這樣荒誕卻無聊地過下去。可直到有一天……她發現這個孩子有一雙不同的眼睛。
她的孩子分不清紅色和綠色。
所有的小孩都能分清, 憑什麼就容和景不可以呢?
就像是壓倒她全部世界的最後一根稻草——愛人的離去、鋪天蓋地的羞辱、天差地彆的生活和無能為力的現狀仿佛都有了原因。
她生出了一個晦氣的孩子。
他在肚子裡時就已經在害她了。
一定是這樣的。
沒有人發現一個命運多舛的少女是如何突然轉變心態的,也許一切都早有預兆,但既然她的怒火隻發泄在另一個無人在意的生命上,自然算不得什麼大事。
她還是照例養著兒子,但是罵他的眼睛,罵他牙牙學語的蠢樣,咒他的父親,咒他的外祖。她拿著一把剪刀站在兒子的床頭,徹夜不眠。
“媽媽,我害怕……”小小的男孩縮在床的角落,他的母親笑著安慰他,但是手裡鋒利的刀尖還抵在他的眼角。她或許真的瘋了。
這一切的轉機在七歲。
一個中等世家的旁係看上了齊思良那張風韻猶存的臉。唯一的條件就是要將這個怪物一樣的男孩扔出去。齊思良拒絕了。
女人在一個雨夜抱著孩子離開了這個家族,靠在馬車上,她的語氣帶著一絲顫抖:“娘帶你離開,帶你走的遠遠的。”
容和景從那時起就對“私奔”這樣的場景有很多年的向往。他可以和他唯一愛的人,他的媽媽,一同逃離所有的怪圈。他們可以走到荒無人煙的地方去,擁有想要的一切,再也不懼怕流言蜚語。
可是他還是太小了。
天真的孩子不會知道:“荒無人煙”和“想要的一切”是悖論,是沒有辦法共存的條件。母親帶他離開也隻是為了去尋找那個從未出現過的男人。
他沉默著和她走過一座座城邦,看著她拉住鬨市裡的每一個人問同樣的問題。看著包袱裡的盤纏越來越少,看著她的眼睛越來越猩紅。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
他沒有什麼機會在一個固定的地方住下,更不要說什麼去學堂的機會。他們到最後幾乎要靠乞討為生。容和景年紀小,但是腦子卻好使,他在茶樓給人端茶遞水貼補家用,帶回去的所有錢都被那個喚作是母親的人用來花費在和他”父親“相似的男人身上。她會靠在他們的懷裡,一同嘲笑著他的眼睛。
九歲那年,她喝醉了,跑到茶樓大鬨了一場。眾目睽睽之下,小小少年聽到所有人在笑他的眼睛。他失去了唯一的工作。
靠她供養的男人幾乎立刻棄她而去。
可是這個時候,齊家又一次找到了他們。還是那個癡情的旁係,還是同樣的條件,時隔兩年願意和他母親喜結連理。
女人好像被感動了。
她關上了院子的破門,哭著拔下頭發裡的簪子,拉住他的手:“你成全母親吧。母親以後會照顧好你的。”
還是雨夜,她又一次為了一個男人,想剜掉親子的雙眼。
容和景在那一天意識到:她是不會改變的。
虛偽的家族想用她換取榮耀,於是給了她虛假的幻夢。她是被這樣養大的,一輩子都係在虛偽的男人身上。所有的承諾、誓言,都不過是他們這群人互相欺騙的偽裝。他無法怨恨一個愚蠢的女人,可卻永遠不能原諒那段時光。
後來的事大多知道。
容卿失蹤後,容家的旁係中再也找不到一個擁有黑骨豹血脈的孩子。老管家卻莫名想到了十年前那個叩響大門的女人,和那個小小的繈褓。
容和景被長老們發現。那雙被詬病多年的眸子因為和容卿一模一樣的殘缺被視為命中注定的繼承者。
年少的容和景知道,他擁有的一切都是因為那個男人。
他是一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替代品。
已經學會隱藏鋒芒的少年發了瘋地訓練自己,一次次闖入禁地經受折磨。他在以所有人敬佩的速度成長,可是隻有容和景自己知道:這還遠遠不夠。人們提起他時總是會說——這是下一個容卿。他好像從獲得這一切的那瞬間就失去了自己的姓名。
他是容卿的“侄子”,容家的“少主”。
在容和景最如履薄冰的時候,他來到了人間界。好像是峰回路轉,又好像是天道給了不幸之人唯一的優待,他的世界裡突然出現了一朵蓮花。一朵隻為他而綻開的蓮花。在她的口中,他的眼睛隻是不同,而並非殘缺。
那一刻,說來好笑,天晴了。
他知道寧枝或許對他沒有那麼多男女之情。可是他繼承了他母親在這方面自欺欺人的能力,一頭紮進了這場蠱惑人心的遊戲。
容家的少主第一次忘了修行,忘了變強的初心。他又一次陷入了“私奔”的怪圈,想和她一同到一個沒有人煙和世俗的地方,不受任何外力的紛擾。
可是昨日他在她的屋子坐了整整一夜。
看著朝陽升起,看著月落烏啼。
他想不明白一個問題——為什麼還是容卿呢?
瞧瞧現在的寧枝,多狼狽呀。她的耳垂上還有咬印,腳踝上的指痕重的要刻進骨頭了。可是她卻還能笑嘻嘻地在門外那個蠢貨面前提容卿掩蓋。
容和景記得她身上的疤,記得她十年跛腳受的苦楚,可是她怎麼自己像是不記得一樣了呢?在最無助痛苦的時候還是第一個想到那個辜負欺騙她的人。
是啊,他怎麼能忽略呢?
她甚至願意為容卿去死。
這個年頭像是危險的泡沫,在人心中最陰暗的角落叫囂著,愈演愈烈。是嫉妒,是十幾年重複的嫉妒。反複提醒著他,你容和景擁有的一切都是因為那個人。
你肆意和我出遊玩鬨的時候,你還依舊將那件衣服和他的毛帶在身上。每一個太陽升起的日子,你都是在期待和他的重逢。
我的枝枝,好枝枝,你趴在我身上哭著問我傷口疼不疼的時候。你的眼睛透過我在看誰?
容和景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美人僵硬地靠在門板上,已經是退無可退。她的腰被人強勢地攬住,有人靜靜地抱著她,為她披上了外套。這是男人第一次有機會觸碰到他的蓮。
寧枝看不清容和景的表情,但是感受到一滴濕潤:
“我於你而言,是否也是容卿的替代品。”
容和景想,這都是他的錯。他早該意識到——荒無人煙不會帶走流言蜚語,隻有不懼人聲鼎沸,站在那至高之巔,才能欣賞尋常人不曾看到的好風景。
他終會替代容卿成為陪在她身邊的人。
……
容和景走後,寧枝覺得有點冷,下意識裹緊了身上的外衫扶著腰鑽進了被子。
泯都正是陰雨的季節,她能聽見外面稀稀拉拉的水花聲不斷敲擊在窗框上。天字房很靜,靜的除了雨聲一無所有。
“我沒想這麼刺激他。”她似乎依舊想保持一個輕鬆的氛圍,擠出一個笑對著虛空聊天。昨天的事隻是意外,她和容卿之間的關係雖然處理的相對微妙,可更多的底層邏輯是想給容和景一個向上的野望。
她保持著曾經的任務習慣,並不願意花時間去了解任務對象的過往。她的世界裡應該隻有目標和第二天需要做的事。
對於她這種人而言,越了解就會越危險。那些多餘的情感會在任務結束後的狂歡、放縱與沉默中永遠被壓抑在心底,從不與任何人說起。
少女閉上眼,她渾身上下還是在疼。
狐狸一樣的男人第一次露出脆弱受傷的神情,她有些不知所措。她的手一向是用來折斷敵人的椎骨的,而不是用來擁抱彆人。母親這個話題對於她來說同樣太過沉重。
所以她隻能僵硬地靠在牆上,看著容和景沉默地離開,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這不是她的本意。
「333: 愛人變嬸嬸,他當然崩潰啦。不是你的錯,枝枝。」
小係統開了個地獄玩笑,但是顯然它和寧枝都笑不出來。
“我是不是做任務的方式錯了?”她問。
她呆在任務對象的身邊,是他們的老師、朋友甚至是更為親密的存在。可是她終有一天會因為切換身份而“死去“,如果她帶來的幫助沒有傷害多,那麼她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她來到這個世界最開始是為了什麼……
「333: 寧枝!」
它把係統音量開到最大,試圖將她從動搖中叫醒。
她在這個世界的時間已經太漫長了,漫長到她和許許多多的角色都建立了人際關係。人是社會性動物,她和他們的相處過多會把她同化的。
「333: 枝枝,他們隻是數據而已。你的目的隻是完成合同然後回家不是嗎?我們都被“拯救”這個詞誤導了。明明隻需要讓主角們變強就行了。你不需要真的陪伴在他們身邊。這些多餘的感情會害了你的!」
除去親朋好友甚至愛人的身份,你可以是敵人、反派、壓榨他們的主人。隻要你能讓他們變強,你的任務就完成了。
它悄悄測量了一下寧枝的身體數據,發現她有一點脫水,激素不正常的波動導致了她莫名的情緒敏感。
「333: 如果你真的感到困擾,下一個任務你乾脆就讓主角恨你!這樣你死遁下線皆大歡喜。更何況,這個世界本來就是為了……」
它說到一半卡住了,機械音不停地報錯。333也不知道最後一句話為何突然出現在這幾行數據中,幸好宿主好像因為太累了所以不曾注意到。它糾結地在日誌中記錄道:似乎最近該殺殺毒了。
寧枝是被突如其來的敲門聲吸引了注意。
她今天晚上見了太多的人,火氣直接就上來了。一個個的有什麼事情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再說?
美人赤著腳拉開門,神色卻微微一變。兩張泛黃的書頁被人隨意扯下放在了她的房間門口。她轉頭看向走廊中,空空蕩蕩不見人影。
她彎腰撿起那幾張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關於黑骨豹的習性記載。這些資料似乎是上古時期的數據,一些地名如今已經找不到了,不知道什麼樣的人還保存著這種古籍。
美人一目十行,目光落在最後幾段時微微凝住,神色不太好看。
「雄性黑骨豹在交丨配丨後會獨自前往領地築巢,這段時間同樣是他們給伴侶的考驗。如果他們回來時第一時間看到等待的伴侶,二人會恩愛白頭。」
「警告!如果他們沒有見到伴侶,失落的猛獸會進入無法控製的易感期。焦躁、不安、易怒、攻擊性強。這是族群本能,目前暫無有效方法終止。」
「他們會把伴侶拖入巢穴深處纏綿,直至受孕。」
她現在知道醒來時為什麼沒有見到容卿了。
窗外電閃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