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為什麼殺他舅舅(1 / 1)

第100章

扶蘇是來問黎箏,為什麼要殺他舅舅的。

那天刺殺,她沒處理乾淨的尾巴,他幫她掃除了;她差點沒成功潑給魏國公子的臟水,他也幫著栽贓了。

可這些天來,少年始終想不明白。

他自問從頭到尾不曾虧待過她,舅舅昌平君也從未對她不好,怎麼她能就如此心狠手辣,對他的至親痛下殺手?

他們倆即將成婚,昌平君也早晚要變成她的親人,她究竟憑什麼,她到底怎麼能——!

扶蘇這些天一直是抱著酒罐子過來的。

鄒氏商鋪裡買來的酒,跟那些海魚一樣貴。

但與彆的酒完全不一樣的是,這酒清澈,甘烈,灼喉,喝到肚子裡像是吞了一把火,整個人都要跟著燃燒。

買的時候,打酒的男子囑咐他,一日隻能小酌三兩杯,否則便會傷身,可扶蘇管不了那麼多。

不喝酒,他恨不得衝到那冷血無情,事後再也不曾來找過他的女人面前,扯著她共赴火海,同歸於儘。

而喝了酒,他便能暫時的脫離仇恨的蠶食,頭腦上或許更蒙鈍了,理智上卻也終於清醒了。

這鄒氏商鋪買來的酒特彆的烈,又容易醉人。

喝的扶蘇滿臉泛紅,身體發燙。

索性是在他自己的住所裡,也不必顧忌那些做給外人看的禮儀。

少年肆意地醉,任由世界顛倒,步伐搖晃,又熱得衣襟大敞,年輕鮮活的身體暴露在空氣之中,像是秦國連綿起伏的山脈般,肌肉線條隆起,又紛紛沒入衣服之下。

他坐在天井裡看月,像是某個時刻,耳邊曾有著清脆鈴鐺聲響的那夜。

咽下一口苦酒,眼前忽然出現了那抹身影。

女孩哭的可憐,伏在他的膝蓋上懺悔,她指尖溫熱,落在他膝蓋上,每一根都帶著灼燒的燙意。

她說她也不願殺昌平君,隻是深有苦衷。

她說她對不起自己。

女孩一個字一個字的吐露心跡,吐露她的不得以,吐露她的愧疚,吐露她的不求原諒。

她的淚水將睫毛浸得濕透,像是鳥雀萎塌的羽毛般黏連在眼睛上,哭得幾l乎快要睜不開眼。

帶著的白紗也沾在面頰上,勾勒出面部的輪廓。

一連幾l日都是如此,他喝酒,她便出現,他停下酒盞,她消失得無影無蹤。

扶蘇招來小廝,問這些天,巫女白有沒有來他這裡求見過,得到的回應皆是一個“無”字。

少年的心仿佛沉入海底,落入深淵,越發冰冷。

失去親人的痛苦,被心愛之人背叛的憤怒,親手包庇維護了罪人的內疚,無一不將他的五臟六腑腐蝕得痛不欲生。

五六日過去,他終於清醒,從酒罐子堆裡爬了出來。

重新穿上舒適,沒有皺褶,沒有酒味兒,莊重得可以出席任一一個需要太子出現的場所、慶典、祭祀。

扶蘇仿佛還是過去的那個自己。

至於刺殺,隻要將某個人的名字從生命裡,從腦海裡徹頭徹尾的劃去,那麼他就僅僅隻是個遭受了親人不幸離世的人而已。

他下令,身邊再也不允許出現白色的事物,而仆從們的口中,也不允許再出現“白”、“巫女”這樣的字樣。

扶蘇刻意的不去想她,不去提她,像是他的世界根本沒有過那樣一個人。

然而,他們還是遇上了。

父王賜給巫女的宅院地段太好,是位於鹹陽中心地帶的唯幾l的宅子之一,扶蘇受人邀請,極為不得以地路過。

當意識到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巫女的所在之地,面對侍從們擔憂的眼神和特意詢問,扶蘇也沒有要特意避過的意思。

畢竟,隻要他們都還在鹹陽生活,隻要他們都還受父王寵愛,他們總是要遇上的。

不是這一次,也會是下一次。

扶蘇抬了抬頭,目光假做漠然地瞥了眼天上。

他心底最角落的那丁點想要見她,想要知道最近她過得怎麼樣了的想法,被死死的壓抑,藏在了永遠不會見光的地方。

前往邀約的時候,扶蘇將那點子窺探的想法屏蔽的一乾二淨,可離開之時,卻下意識地往巫女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就這一眼,讓他這些天來的隱忍功虧一簣,儘數付諸東流。

女孩剛好站在門外,被扶蘇瞧見了個正著。

她還是那身白衣,跟刺殺那日穿的顏色截然相反,而少年,明明心中抽痛,卻還是覺得那纖弱的身姿,很是美觀好看。

女孩微仰著頭,面目在朦朧的月光下曖昧模糊,成了一種含蓄隱晦的瑰麗。

她語笑嫣然,眼睛眯得彎彎,喜氣洋洋的在與另外兩個他不曾見過的男子說著話。

看著她,扶蘇所有動作都凝固了。

一直被理智所壓抑著的怒火,終於像是座活火山般的劇烈噴發。

虧他還以為,她會整日窩在府邸裡,又是害怕,又是虧欠,半步也不敢邁出府邸,滿心都因為自己的事兒難過悲傷的食不下咽,豐潤的面頰,也逐漸消瘦。

他還以為,她會以淚洗面,日夜愧疚難暗,每天都想著自己,思考著如何向自己澄清心意,掩飾殺人的行跡。

誰知,他從她的世界裡消失,她不僅開心的將府邸裝點得火樹銀花,還要歡呼雀躍的呼朋引伴,到府邸上來開宴會。

她便要這麼高興,這麼歡欣,這麼迫不及待嗎?

氣極反笑。

扶蘇簡直要聽到自己咬牙的聲音。

原來他不在,她反而是過得更好了?

再也無法按照計劃,來去無聲的直接走人,扶蘇搶在女孩帶著二人進入府邸之前,終於忍無可忍地嗆聲:“孤也幫了白巫女不少忙,怎麼不見巫女閣下請孤吃頓飯?”

女孩訝然回頭,將他看了個滿眼。

那眼神裡,有惶恐,有畏怯,還有一絲

瀲灩水光。

她差點哭了。

而譏諷地凝視著她的扶蘇,也險些就要心軟下來,走過去撫弄她的發絲。

扶蘇繃著臉,撮著手指,暗地裡死死咬住了牙關,終究是堅持住了對待她的那份狠硬的心腸。

他原本一開口,便已感到後悔,覺得自己不該搭理她,應當快些離去。

但現在,女孩回了身,雖一句話都沒與他講,可那雙千言萬語都已道儘的雙眸,到底是讓扶蘇腳底生根,駐紮在了原地。

他不打算離開了。

今天也是非得闖闖她開的這個宴會,找機會問她,究竟為何殺他舅舅?

她跟舅舅之間,難道有什麼深仇大恨,國恨家仇?

看那雙眼睛,也並非是心裡完全沒有他····

可進了宴會,入座主席,看到那盤端上來的菜,扶蘇才發現自己錯了。

他錯的徹底。

“這是什麼?”

少年恍若掉入冰窟,通體冰冷,指尖一陣一陣的泛涼。

眼前這道菜,與昌平君受刺當日,他在宴會上吃的那道一模一樣。

而想起當日的情形,扶蘇還曆曆在目。

舅舅側首,溫和的對他笑,視線上移,面容漸老的男子,烏黑發絲間摻雜了幾l根花白的發線。

注意到少年的目光,男人伸手將那根翹出的白發往頭發裡掖了掖,歎氣道:“是梳頭發的下人沒有藏好,不過,也不礙事,來來,彆看舅舅這個老人家的頭發了,快吃點魚!”

男人如同扶蘇小時候一樣,對他關切有佳,沒有半點架子的要為他布菜。

這魚,扶蘇是不怎麼愛吃的。

但既然舅舅親自夾了一塊兒,他便也十分捧場的仔細品了品,放到嘴裡,細嚼慢咽的下了肚。

味道不錯,幾l乎沒有什麼腥味,而且軟爛鮮嫩,不需用牙咬,入了口,融化了似的進入了食管裡。

扶蘇品得忍不住頷首。

怪道舅舅愛吃,他上了年紀,牙口不好,彆的山珍海味吃不了多少,這連刺都沒有,還味道鮮美的魚,卻是剛好對了他胃口。

記憶回籠,扶蘇面色大變。

巫女府邸上的這盤菜,竟是與舅舅家裡宴會上的那道一模一樣!

少年腦袋“嗡”地一響,心中怒火再上心頭。

這盤魚!這個宴席!

她究竟為何要在他舅舅屍骨未寒的時候,來開這場宴會?

而這盤一模一樣的魚,跟舅舅的死又藏著什麼樣的聯係?

少年一把拽過女孩的手,看著她毫無防備的猛然撞入自己懷裡,跌撞了兩下才又站住。

可等到她那張標誌的臉抬起,扶蘇又硬生生的忍住了心裡的疼惜。

他橫眉冷對地看著她。

就是這麼個肩膀單薄羸弱到他舍不得用力去握住的少女,親手殺了他的舅舅!

黎箏看著少年陰沉下來的面容,心中一片苦澀。

她終於想起來自己到底遺忘了什麼。

胸口總是隱隱縈繞著的不安又是因為什麼——她招攬了那位原先在昌平君府上做魚的廚子,而出自那人之手的菜式,必然會讓扶蘇觸景生情!疑心大起!

可她見了扶蘇,好死不死的將此事忘了個乾淨。

如今少年發怒,兩人和好的跡象重新破滅。

黎箏面色止不住的蒼白。

這一下,當真是要怪,也隻能怪她自己,半點冤不得旁人了。

“扶、扶蘇——”

少年淡淡掀了掀眼皮,盯著黎箏的眼中恨意越發濃烈,他站起身,又拽著女孩的手,將她從地面上拉起。

黎箏還以為他就要這樣與自己撕破臉面,談無可談,可抓著她的手又半點不鬆,像是鐵鐐般的環在手上。

扶蘇面上陰雲密布,肉眼可見的壓著情緒,看樣子是已經打算離開了,卻還是禮儀做全的朝客席的兩個點頭:“二位慢用,孤與巫女閣下有些話要說,先行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