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者。雷驚百蟲, 陽氣回升,萬物盎然。
是世間生靈蘇醒生長之始。
“這樣的生辰數,倒是與你這天生能為所有死物賦予生命的能力甚為相配。”青川曾經許多次這麼說過。
不過那時候, 葉挽秋更在意的是自己距離三百年之期到底還有多久。
如今終於近在咫尺,一想到明天終於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樣去往百花深外的人間門,她就興奮得一晚上都沒怎麼睡著覺, 直到夜色將息才稍微打了個盹。
霞光初現時分,掃晴娘們已經開始忙碌著采集新花裝飾房間門,然後又將幾身新製成的衣裳全都整整齊齊掛在木施上。
葉挽秋被眼前這一片錦綢華服驚訝到,旁邊的掃晴娘則解釋說:“這些衣裳都是夏姐姐從去年便開始一點一點仔細做出來的,說讓帝女姐姐挑一身最喜歡的在今日生辰穿,其他的就收起來當常服好了。”
“二姐準備得也太多了。”她不可思議地摸了摸面前一件滿是碎虹珠光的玉白色衣衫, 觸感輕軟無比, 像是雲朵織就出來。
這幾套衣裳基本都是她最常穿的白色係。
唯有其中一套是極為張揚熱烈的洛神珠紅,雙袖與背後都蔓生著極為生動華豔的花鳥紋路。淺櫻色的輕盈裙擺末端灑金流銀, 僅是微光下靜止不動便已經極為亮眼。腰間門墜著環佩琳琅,流蘇靜垂。
它掛在那裡便是惹眼到幾乎奢貴的美麗, 也極難駕馭。
“帝女姐姐要試試嗎?爺爺昨日瞧見這套衣裳的時候就立刻說, 這顏色很襯你。”掃晴娘說。
“襯我?”葉挽秋有點莫名其妙,“可我從來沒穿過這種顏色的衣服。”
“那今日生辰正好試試嘛。本來帝女姐姐就生得最是明豔,跟這顏色很合。”
說著, 一群掃晴娘將那套美得格外有攻擊力的紅衣取下來, 動作利落地為她換上。周圍醒來的紙偶們則紛紛忙碌著為她梳發整理, 點唇描妝。
最後站在鏡子前的效果讓葉挽秋不得不承認,青川君的眼光是對的。
她確實適合紅衣。
真奇怪,怎麼以前自己從來沒想過試試這種顏色。
還在她思考自己為什麼老愛一身白的時候,門外傳來了葉望夏的聲音:“三妹, 起來了嗎?爺爺叫你過去呢。”
“來了二姐!”
她輕快地跑出門去,跟著葉望夏來到重時宮。殿內眾妖頭一次見她穿這般濃烈的色彩,皆是滿眼驚豔,並且迅速達成一致意見——紅色比白色更適合她。
倒是青川君默默瞧她許久,沒有說話,聽到葉留冬說阿姐就該把那些冷色的白衣都換成身上這樣紅的時候,才慢慢開口:“白的也好,乾乾淨淨,煥然一新。”
說著,他起身將桌上的木盒遞過去:“給你的生辰禮。”
裡面是條紅繩摻著金線羽絲編成的手鏈,還墜著枚赤金色的漂亮翎羽。
葉挽秋認出那是所有羽族仙獸都有且僅有的一枚伴生翎羽,連接自身內丹精魂,法力強大。一旦受損便會危及自身,且無法再生。
即使是重明鳥也不例外。
“你第一次出百花深,我實在有些放心不下。戴上這個,好歹我也安心些。”青川君說。
“沒關係的爺爺,我和阿姐一起出去。有什麼事,我會保護好她的。”葉留冬滿臉自信。
“你保護她?”青川君眉頭一挑,毫不留情戳穿道,“你從小到大比試靈力就沒贏過你阿姐,出門在外不給她添亂就好。”
“……爺爺,我也要面子的。”
其他妖怪在旁邊笑作一團,被他惱羞成怒露出狐狸尖牙裝作威脅。
“好了,戴上這個傳音鈴,有事及時告訴我們。”葉望夏將兩枚精致腰鈴從袖子裡取出來交給他們,“記得晚上儘量早點回來,彆出去玩太野了就不顧時辰,往後有的是機會出去。”
“記住了,二姐。”
“去吧。”
臨走前,葉挽秋回頭望著自家姐姐,有點好奇:“二姐真的不和我們一起去嗎?”
印象裡,她似乎也從來沒有出過百花深半步,隻每日替青川君管理著上下大小瑣事,將整個百花深打點得井井有條。
葉望夏粲然一笑,眼神卻淡淡的:“我不去了。活著的時候看了太多人間門事,如今成了鬼身,隻想整日留在家裡,也不覺得還有什麼彆的地方比這裡更好了。”
她點點頭,朝岸上的家人揮手告彆。河伯撐起棹竿朝石頭上一點,扁舟立刻化作入水遊魚,帶起一池清波去往周圍的霧水結界。
他們在白茫茫的水域中穿行了一陣,直到眼前逐漸出現一層隱約可見的透明結界。穿過結界後,百花深的清靜氣息已經徹底遠去,迎面而來是屬於人間門的熱鬨煙火氣。
這是葉挽秋第一次來到僰道城,所有一切對她來說都相當新奇又有趣。
他們走在街上,旁邊滿是來往匆匆的行人,打馬而過的商客,沿途熱情吆喝的小販,抱花叫賣的少女。整個城鎮人稠物穰,樓閣亭台鱗次櫛比,每一處都修得極是精巧。
忙中偷閒的大人們圍聚在茶肆裡,聽說書先生講那青丘九尾狐仙與迷路山中的書生,如何發展出一段浪漫奇緣。
孩子們則圍聚在賣蛐蛐兒的老翁身邊嘰嘰喳喳,或是一旁的糖畫鋪子前,摸索著口袋試圖湊出幾個銅板,想要買下那條威風凜凜的金龍。
到處都是和百花深完全不同的繁華市井氣氛,葉挽秋以往隻在話本裡見過。
剛開始她還能忍住,記得自己從小被教導的禮儀,要在輩分小的孩子面前當一個穩重可靠的阿姐。
沒過多久她就再也控製不住,一會兒這裡瞧瞧,一會兒那裡看看,連路過孩童們手上拿的竹蜻蜓與風箏也能將她吸引得走不動路。
葉留冬熟悉這裡,帶著葉挽秋去各處遊玩了一上午。午膳時分,他們又去鎮上口碑最好的酒樓點了幾道招牌菜。
在嘗過據說是當地特色的竹葉糕,燃面,李莊白肉,葉兒粑等等幾樣菜式以後,葉挽秋感覺苕絲糖在自己心裡的地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晌午一過,街坊間門再次開始忙碌起來,更多的人開始籌備著夜市需要的東西。
隔著一條寬闊運河,葉挽秋看見對岸似乎是在舉行著什麼雜耍表演,連忙好奇地踮腳張望,然後回頭朝葉留冬興高采烈道:“我們過去那邊看看吧。”
說著,她就習慣性想要施展法術直接飛過河面,還好被葉留冬一把拉住,湊到耳邊輕聲提醒:“阿姐!這兒是人間門!”
“啊,對對對,差點忘記了,今天不能飛。”她回過神,連忙整理一下衣袖和鬢邊跳躍不定的流蘇墜飾,勉強端回了她之前的穩重姐姐姿態。
可惜一雙含笑杏眼裡不自覺流露出的靈動勁兒,以及臉上掩蓋不住的小表情,還是出賣了她此刻正高興上頭的事實。
這般看什麼都新鮮的古怪樣子,引得周圍路人紛紛回頭側目,不明白一個看上去如此貴氣美豔的小姐人物,怎麼會對這些平凡街景這樣好奇。
葉留冬拉著她從石橋上跨河而過,來到正在表演雜耍的街道邊。
看到一半,他腰間門的傳音鈴忽然響了起來,是葉望夏的聲音:“留冬,你和三妹現在還在僰道城嗎?”
“是啊二姐,怎麼了?”
“方才淩虛山來人彙報,今早鎮妖樓封印又有異動,跑了幾隻凶妖出來。爺爺放心不下,已經動身去神界請調出定天元珠,準備重鑄封印。你和三妹叫上僰道城地仙一起去周圍看看,彆讓妖物傷了人。”
葉留冬愣一下,轉頭望著不遠處正在興頭上的葉挽秋,追問:“情況嚴重嗎?”
“聽淩虛山的道士說,封印暫時還沒破。但看爺爺如此憂心,怕是也撐不了幾日了。”
說著,葉望夏又歎息:“這事發生得……就非得是今天。”
“我知道了。”
他放下傳音鈴,心裡同樣懊惱這群不長眼的凶妖怎麼早不跑晚不跑,非得在今天攪和。
“阿姐……”他輕聲開口,聲音裡極是愧疚。
毫無所覺的少女回過頭,笑著看向他:“怎麼了?哦對了,我剛剛聽周圍人說今晚好像還有什麼誕辰禮,好像很好玩,我也好想看看。要不我們晚上一塊看完了再回去吧?先說好,晚上我請客,你隨便挑!”
葉留冬看著對方滿臉期待的模樣,一時間門竟怎麼也開不了口。
以往每次有妖怪修煉到能夠獨立出百花深的時候,葉挽秋總是會站在霧水岸邊看著他們離開。雖然嘴上從來不說,但葉留冬知道她其實是羨慕的,所以每次都會給她帶些小玩意兒回來哄她開心。
作為青川君最看重的繼承人,葉挽秋是整個百花深除青川君本身以外靈力最強的孩子,向來被寄予厚望。
平時相安無事時,葉望夏是家裡發號施令,管理上下那個。
而一旦出現外敵或任何危機,那葉挽秋和青川君就是家裡所有孩子的主心骨。
尤其這次青川君離家去往神界請定天元珠,外界又情況不明,大家第一想到的就隻能是葉挽秋。
“你這副表情是怎麼了?”葉挽秋看著他,“出什麼事了?”
“嗯……沒事。”葉留冬按下湧到嘴邊遲遲難以說出口的話,暗自咬咬牙,轉而道,“我忽然想起來,阿澈他們讓我幫忙去城北帶點東西回去。那個店我們剛剛看過了,這會兒正是排長隊的時候,再晚怕是來不及。阿姐你在這裡先逛著,我去去就來。”
地仙祠離這裡不算太遠,他過去通知一聲,再和地仙一起在僰道城幾個方位布下法陣。若真有妖邪進鎮,他們也好立刻反應。
“什麼店啊?我跟你一起。”
“不用不用。阿姐你今日生辰,好不容易剛出來,就在周圍多逛逛,排隊這麼無聊的事我去就行。一會兒結束了,我用傳音鈴找你。”
說著,他又開始絮絮叨叨告誡葉挽秋不要習慣性用靈力,不要和陌生人說話,累了可以去附近的茶肆等他雲雲。
葉挽秋有點好笑地打斷對方:“我是三百歲,不是三歲。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你與其擔心我遇到流氓有危險,還不如擔心這方圓十裡的流氓遇到我更危險。”
葉留冬:“……”好有道理。
“那我買完東西就回來找你,千萬彆跑丟了。”
“有傳音鈴在,不會丟的。”
看著葉留冬三步一回頭地終於離開,葉挽秋心下感歎這孩子真是長大了,知道反過來為姐姐操心了。
這時,一群正結伴上山的人忽然引起她的注意。或者說,是他們手上正合力抬著的幾張牌匾吸引了她的目光。
一排排燙金大字鐫刻其上,筆法蒼勁地寫著——“中壇元帥”,“威靈顯赫大將軍”,“天帥領袖”,“三十六員第一總領使”。每一張的頂端都是掛紅結彩,莊重無比,被小心翼翼抬著送往山上。
葉挽秋認出那些都是哪吒眾多神號尊位中的某幾個,頓時感到有點詫異。
是山上的神廟在舉辦什麼活動嗎?
她離開還在看雜耍表演的熱鬨人群,轉而跟上那些正抬著牌匾吃力爬山的青年,一路來到半山腰。
抬頭間門,一座外廊環繞,雕梁畫棟的莊嚴行宮頓時映入眼簾。整座廟宇氣勢恢宏,結構古樸大氣,因為依山而建而顯得格外有層次感。
朱紅牆面上掛滿燙金鐫刻的尊號神諱,飛簷的每個角上都墜著一盞係有紅絲絛的琉璃宮燈,提有不同讚頌詞的木質對聯牌掛滿周圍的絳朱立柱。無數複雜圖騰布滿行宮正殿象征青天的藍色穹頂,畫法極為複雜而筆觸細膩。
葉挽秋仔細看著那些圖騰,慢慢轉身,低下頭,目光正好落在面前那尊色彩鮮豔的高大神像上。
和大部分神話傳說一樣,面前的神像也是頭紮團髻,身著蓮花荷葉為衣的漂亮孩童形象。隻是這次,神像身上還披了件法袍,垂下的絲帶上清楚寫著“寶誕敬賀”字樣。
……寶誕?
誕辰?!
葉挽秋驚訝地看了看周圍,發現果然還有其他用作神明生辰慶賀用的精致禮器。
半人高的瓷瓶擺滿神像腳下,裡面滿是剛剛被采集來,還掛著新鮮露水的各類早春鮮花,芳香幽遠。
所以……今天也是哪吒的生辰日?
和她同一天?
葉挽秋有些不敢相信,轉頭朝一個正抱著貢品走過的年輕少女急忙詢問:“今日可是三太子誕辰?”
少女被問得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點點頭:“是啊,我們正在準備呢。看小姐許是剛從外鄉來,所以不大清楚。這是我們僰道城每年都會有的盛大節慶,可馬虎不得。”
說完,她朝葉挽秋福了福身,抱著貢品很快離開了。
葉挽秋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忽然想起那日哪吒離開百花深時,冰蠶蠱曾說,他是被指使著來尋找一個生於雙陽年驚蟄醜時,逢亂必出,平定六界的少年將軍。
她不知道哪吒是驚蟄幾時出生,畢竟六界全書不會寫這麼詳細的信息。
但她總有種也許對方連時辰數都和她一樣的詭異感覺,甚至開始懷疑冰蠶蠱所說的那個少年將軍是否就是哪吒。
所以他忽然這麼著急離開,是因為意識到冰蠶蠱是來找他的嗎?
葉挽秋有些發呆地站在太子殿外,身旁是絡繹不絕的忙碌人群。他們在進行著最後的布置與檢查,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香客。
隨著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朝這座行宮聚集,整條石梯與行宮殿外逐漸變得人滿為患。捧花的少女以為葉挽秋也是提前趕來的香客,於是熱情指引她去取香的地方。
她的模樣看起來有點眼熟,葉挽秋記不起來自己在哪裡見過,但還是順從對方的話去取了三支香,點燃敬上。
“請把祈願寫在祈福帶上吧。”少女拿出一條紅絲綢遞給她。
葉挽秋瞧了瞧旁邊香客的寫法,卻並沒有寫下什麼索求的願望,隻提筆寫下一句“望三太子長樂無憂,平和安泰”。
末尾是她的名字和今日日期。
她拿著祈願福帶,跟著其他人來到放滿蓮花燈的桌前隨手選了一盞,將自己手裡的福帶係在花燈底下的竹環上。
因為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人間門習俗,葉挽秋並不知道花燈掛上樹前需要點亮。因為她看樹上那些裝飾用的燈也是不亮的,還以為直接掛上去就好。
做完這一切後,她後退幾步開,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胸前那枚蓮花長命鎖。鳳血玉的質地溫潤冰涼,有點像之前她碰到哪吒手上時感受到的溫度。
真不可思議。
他們兩個居然是同一天生辰。
這和她每次接觸到對方時,都會莫名感受到的那種無名熟悉感有關嗎?
葉挽秋想不出答案。似乎隻要是和哪吒有關的事,都和他這個神本身一樣讓人難以捉摸。
這時,身旁的香客見她就這麼將蓮花燈放上去,剛想好心提醒她,卻看到那盞蓮花燈竟然自己亮了起來。
緊接著,周圍並沒有係過福帶的花燈也開始一盞接一盞發光,像是掛了無數顆星星在樹上,燦爛無比。光明蔓延著籠罩向另一棵裝飾花燈沒被點亮的樹,然後是擺放在兩旁的許多天燈。
金紅焰光團團跳躍而起,托舉著它們逐漸朝天空飛去,將晚霞漸起的天空徹底點燃,映出一片火舞星河,光華流轉。千燈沉浮,萬願鳴飛。
“這是……三太子顯靈了?”周圍有人又驚又喜地喊道。
傳言天燈起,神明至。整個行宮內外見到這樣的燦爛盛景頓時一片沸騰,所有人都興致勃勃朝太子殿湧去,試圖在這樣吉兆當空的時刻求許下自己的心願。
有風從行宮所在的方向徐徐吹來,散開一陣清雅淡薄的蓮花香。
葉挽秋回頭,看到一身白氅紅衣的少年神竟然真的站在了那座高大神像前。人群熙熙攘攘從他身邊經過,卻無一人能看到他的存在。
他走出太子殿,背對著身後香火萬千,光明浩瀚,穿過面前歡聲笑語的密集人潮,從高高台階上一步一步走下來,走過來,最後站定在她面前。
石梯兩旁飄搖的蓮花燈也依次亮起,溫柔明亮地包圍住他們。
那一瞬間門,葉挽秋以為自己也許是出現幻覺,不然為什麼會真的看到哪吒。
也有可能是天地倒錯,光芒彙聚成的河水寂靜流淌在天空中,迷人心神,所以她才會跟著視線錯位,將那光鮮神像看作了眼前的清美少年。
不過很快,她又反應過來,今日本就是他的誕辰,會順應信徒祈願出現在行宮裡其實很正常。
於是她按下那一瞬間門意味不明的心悸感,落落大方行禮道:“見過三太子。”
“免禮。”
哪吒平靜詢問:“出什麼事了麼?”
“誒?”葉挽秋被他這個問題弄得有點蒙,“你來這兒不是因為信徒在祈願嗎?”
他抿下唇,墨玉般光冷湛然的鳳眼裡先是浮現出一絲困惑,然後便是了然,並解釋:“是你叫我的。”
“?”葉挽秋不明所以地思考片刻,在對方的眼神示意下低頭看向胸前的蓮花長命鎖,頓時明白過來。
然後更加不可思議了。
他指的叫他,是指剛才她摸著這枚長命鎖,跟著周圍信徒一起默念了一遍他的神號嗎?
見她滿臉驚訝,哪吒便立刻意識到了誤會所在。
怪不得剛剛她要用那麼長一串,複雜到他自己都懶得記的尊神封號叫他,搞得他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
氣氛一下變得有點尷尬。
葉挽秋當下不知道該說點什麼來緩和氣氛,隻能硬著頭皮轉移話題:“不過說起來還挺巧的,沒想到三太子也是今日生辰。”
哪吒看著她,從神情到語氣都淡淡的:“是青川君特意為你選的今日做生辰麼?”畢竟她並非青川君親生,按理說,誰也不知道她真正的生日是在什麼時候。
葉挽秋搖搖頭,回答:“並不是。隻不過爺爺撿到我那天,正好也是驚蟄。所以他將這天當做我的生日。”
這孩子是我在鏡湖女媧始祖像下撿回來的。青川君的話再度浮現在哪吒耳邊。
他垂下視線思考,複又抬起,目光落在對方那張格外明媚動人的白皙臉孔上,輕聲應和一句:
“確實很巧。”
……
慶典還在繼續,被花燈照亮的山路上滿是攢動人群,整個山間門越發熱鬨非凡。
葉挽秋跟著哪吒來到一處相對僻靜許多的山林小路,沒走多久便發現視野再次開闊起來。
此時天色已經逐漸向晚,長庚星點亮在西方薄暮未儘的天空上。太陽也已經漸漸沉沒到群青剪影之下,隻剩漫天將收未收的淺橘色光焰,奄奄一息的明亮。
暮色四合下,晚風帶著早春夜裡的微微寒涼撲面而來,散開林間門清新的草木香。街市旁的酒樓茶肆,運河橋邊的燈架與遊船紛紛點亮照明用的燈籠。
無數暖色光點錯落有致地亮起來,像是被春風瞬間門喚醒的無數繁花,接連盛開在那一束束擴散不定的炊煙裡。
葉挽秋望著面前的燈火萬家有點出神,忍不住感慨:“真美啊。”
不管是這晚霞還是人間門城鎮。
她開始有點理解為什麼妖怪們都愛去人間門遊玩。比起妖界的封閉與百花深的縹緲清寂,這樣的氛圍確實更加有吸引力。
見她被這番景致吸引住停下腳步,哪吒倒也沒催促,隻停在站在原地等了她片刻,然後問:“要下山去看看麼?”
正好這會兒也是該用晚膳的時候。
葉挽秋點頭到一半,忽然意識到一件事:“說起來,今日也是三太子的生辰。可我這會兒出來,身上也沒帶什麼值得送的……”
“無妨。”哪吒言辭簡練地回答,對慶賀收禮這類東西並不在意,“你方才不是已經寫了賀詞麼?”
他說的是剛才那盞蓮花祈願燈上係著的福帶。
但葉挽秋還是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畢竟昨日他讓韶嵐來送的生辰禮是非常正式且貴重的。
想到這裡,她又伸手摸了摸脖頸上掛著那枚鳳血蓮花長命鎖。
“怎麼了?“哪吒注意到她的動作。
她倒也非常坦然,直接大方解釋道:“覺得過意不去。”
“因為昨日收到的時候,我並沒有把它背後的八個字當真,以為隻是平常的生辰禮。沒想到這玉鎖真能讓三太子過來。再加上這會兒我一下子想不好回什麼禮物好,也自覺並沒有做什麼能值得如此重禮的事,所以慚愧。要不……”
她邊說邊想將長命鎖取下來:“這玉鎖還是請三太子……”
沒等她真正取下,哪吒又開口,語調平靜地阻止:“你在槐山與百花深都幾次有救於我,這既算是生辰禮也算是答謝。”
他隻字沒提這其中的主要原因是過往三百年間門,正是有她無數次從不間門斷的祈願才能為他換來那三百年的珍貴安寧。
雖然葉挽對此完全是一無所知,但哪吒自己清楚,所以才會重禮相謝,算是儘可能地還她一些恩情。
當然,哪吒也不打算讓她知道這些。
畢竟這件事關乎他命脈弱點,若非如同太乙天尊和幾位古神那樣,是他幾千年前在陳塘關出生時便已經熟知且極為信任的神,他絕不會讓其他人知道。
就連葉挽秋也大概隻覺得,他那次在百花深忽然烈症發作,是因為靈識受損難以自愈的緣故。
過多且沒有必要的聯係,往往會造成非常麻煩的後果。
越難斬斷的,越在掙脫時需要付出難以想象甚至是慘痛的代價。
這一點,他在陳塘關經曆的短短幾載光陰已經徹底教會他,鐫刻至深。
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沾染任何不必要的聯係。即使沾染到,也必須儘快斬斷或還清,一旦留著也許就是未來禍患。
這是哪吒幾千年來慣常不變的行事風格——有仇必報,有恩必還,了結以後彼此再見面,便又是毫無交情的陌客。
這樣的性格落在其他生靈眼中,總是顯得過於冷心冷情,孤傲難近。
不過葉挽秋的存在格外特殊。
她身上明顯有許多和他有關的謎團。而且隻要烈症不除,哪吒可以想象到這種非他自願的聯係就定然還會持續很長時間門。
他之前從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一時間門有些不知道究竟該如何處理比較好,隻能暫時先按照以往經驗被動應對。
所幸透過這三百年來的無數祈願記憶,以及在百花深養傷的那些時日,都讓哪吒對葉挽秋已經格外了解,知道她心性純淨良善,愛重家人,同青川君一樣心係人間門與六界安泰。
於是慢慢地,他對葉挽秋的存在開始不再如當初三百年前那麼抵觸,而是逐漸轉變為好奇居多。所以這次她生辰,哪吒會送她這枚鳳血蓮花長命鎖,又以八個字如實告知這鎖的用途。
見她手握玉鎖仍有猶豫,哪吒思慮片刻,抬手朝她身上施了一道障眼咒,然後開口道:“你隨我來。”
他們回到行宮裡,來來往往的密集人群全然看不見他們。
隔著片燈燭繚亂的光影,哪吒朝剛抱著花束從太子殿出來的一名少女指一下:“她是這座行宮的知客,也是我在陳塘關的一位故人。”
陳塘關?
葉挽秋茫然地望著那名少女半晌,發現正是自己方才一見便覺得挺眼熟的那位。
“當年她被海妖挑中選做祭海新娘,我救了她,殺了那妖掛在東海邊上。可後來海妖私下尋仇,點名要她死才肯罷休。”
聽他這麼一說,葉挽秋瞬間門想起來了,自己曾經也做過這個夢——渾濁冰涼的雨水,面目可憎的貪婪妖物,被自己鄰居們生生打死的可憐少女。
原來是她。
可是,為什麼自己會夢到這些屬於哪吒的過往?葉挽秋格外茫然。
“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已經太晚,她被受挾恐懼的其他百姓為求活命而殺死,我沒能救她到底。比起被海妖殺害,來自同族的出賣與殘害更讓她痛苦。因此她在冥府多停留了許久才徹底化去怨氣,重新轉世。我一直覺得心有愧疚,便在她轉世以後時而助護。”
“輾轉幾世以後,她便毅然入了這行宮,成了這裡的知客。還有其他許多人,他們會每年來這裡的原因也都基本如此。”
哪吒說這些話時,聲音一直不曾有過任何明顯起伏,仍舊是清冷平緩的調子,音色極是悅耳,情緒隱藏得滴水不漏。
雖然是一番未曾過多明說的話,但落在葉挽秋耳朵裡,讓她琢磨須臾也便懂得了——玉鎖貴重,是因為他向來恩怨分明,對所有人都是如此,即使收下也無需覺得有任何不安。
於是葉挽秋心念一動,收回握在玉鎖上的手,轉而翻手結印,自掌心中凝出一枚玲瓏晶石。明明看似剔透無比,卻又周身異彩環繞,流光漫漫,如同捧住了一束凝固的透明天光。
如此至純至淨之光華,唯有將大千世界內,所有誕生於自然的萬萬色彩都融於一處方能得出。
晶石在靈力的催動下逐漸化作一枚精致平安扣,葉挽秋將它遞過去,望著哪吒的眼睛說道:“這是我過去兩百年用靈識與靈力淬煉出的唯一一枚藏魂晶。”
“雖然也許比不上女媧始祖當年補天用的五色石,但若是遇到什麼垂危重傷用以穩固精魂,治愈傷痛,卻是綽綽有餘。三太子常年為維護六界平和而征戰在外,這東西用不上最好,就當個寓意平安的配飾也算過得去眼。”
“若是偶爾用上了,那就當我正好能幫上一把,也是替眾生感謝三太子的護世仁愛。”
“祝三太子生辰快樂。”她說。
哪吒垂眸看著那枚極通透漂亮的平安扣,默然片刻,又抬起視線再次望向她的眼睛。
少女迎著燭光星輝的雙眸漂亮得晃人心神,若是將明豔俏麗這四個字寫作人形,也不外乎就是眼前人的模樣。
見他不知在猶豫什麼,葉挽秋仍舊堅持:“收到禮物就要回以心意,這是基本禮節,三太子也不用覺得有何不妥。”
不過考慮到對方是天將領袖,在神界更是向來地位超然,自然見過數不勝數的天珍地寶。這枚隻有兩百年靈力的藏魂晶想必是不太夠看的,畢竟送的禮物應該與受禮人的身份相匹配才行。
於是她抿下嘴唇,用指尖刮了刮額角,並不在意地笑了笑:“或者還是等我回去選個更合適的比較好。”
哪吒聽出她的意思,抬手接過那枚藏魂晶,動作輕快,卻又刻意保持著兩人手指間門的距離,半點沒有碰到對方:“沒有不合適。”
藏魂晶一入手,一陣豐沛到充盈的安寧感便立刻包圍住他,如此清晰,如此珍貴。
這樣的情況倒是完全在哪吒的意料之內,所以他剛才才會如此猶豫要不要接受這個禮物。
說話間門,一陣糕點香氣飄來,葉挽秋順著轉頭四處尋找:“什麼東西這麼香?”
“一些貢品。”哪吒看了看行宮內擺滿的精致貢品,“走吧。”
他們很快下山,來到一間門裝潢精致的食肆,要了一間門上好廂房。葉挽秋推窗朝下望去,發現在有了各式燈籠與燭光的映襯以後,此刻與白天比起來又是一派截然不同的祥和喧鬨。
見她滿臉好奇地瞧得入神,連面前上齊的飯菜都顧不上吃,哪吒不得不開口提醒她一句,同時又問:“今日是你一個人出來的麼?”
葉挽秋咬一口芽菜蛋餅,搖頭道:“留冬陪我一起的。不過他先前有點事,去排隊買東西了。”
就是這去得也實在太久。
葉挽秋下山時分因為不太放心,還用傳音鈴聯係過他。不過葉留冬告訴她不同擔心,等會兒要買的東西湊齊了就去找她。還說她等了幾百年才在今天第一次被允許出來,儘管多去周圍玩玩。
哪吒回想起在百花深時,那隻每次見面總是一臉防備偷偷盯著自己的狐妖,點了點頭,沒多說什麼。
吃完飯後,葉挽秋站在門口,盤算著一會兒去哪裡逛逛比較好。考慮到山上有哪吒行宮,那他應該也挺熟悉這個鎮,於是又轉頭詢問哪吒。
然而要給一個完全人生地不熟的人解釋清楚各種路線,尤其是在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想看什麼的情況下,是何其困難。
話本教會了她一定量的人間門物品名字,但沒教會她一一對應。
是以任憑葉挽秋努力嘗試了半天,試圖把自己在話本裡見過的一些東西描述清楚。但在哪吒看來就完全是在進行一陣意義不明的詭異比劃,再配上難以理解的“先是這個樣子,再是這個樣子,然後是那個樣子”。
“三太子明白了嗎?”她一臉期待,黑白分明的眼睛裡眸光瑩瑩。
哪吒:“……”
不,他不明白。這種描述方式實在太過讓神迷惑了。
最終,他閉了閉眼,在對方一臉真誠又虛心好學的眼神裡妥協:“我帶你去找吧。”
葉挽秋看著哪吒的背影,思考:
他剛剛是歎了一口氣嗎?
他剛剛絕對是歎了一口氣。
但有人能夠帶路誒,不重要的細節通通可以忽略。
於是她非常快樂地跟上去,在各個白天沒見過的新鮮攤鋪面前流連忘返,亮晶晶對女人的殺傷力可見一斑。
但不知道為什麼,哪吒總感覺這種殺傷力也影響到了他自己。因為他不得不每過一會兒就停下來等她。
夜間門集市人潮洶湧,稍不注意的話,原本同行的人就會失散到完全找不見對方。
不過葉挽秋根本沒有這個顧慮,因為跟她同行的少年神實在太搶眼,不管站在哪兒都跟幅丹青妙筆的驚絕彩畫似的,美得濃墨重彩,光豔奪目。一切繁華到他身邊都成了最樸素的陪襯,隨時回頭都能一眼望見。
或者說,想要找到哪吒在哪兒,隻要看到周圍人都在朝哪裡看,那就順著一起朝哪裡看就對了。
由此可見,六界生靈彼此間門的處事理念也許差異巨大,但審美理念一定是共通的。
逛夠了各類吆喝攤鋪,葉挽秋又被廣場上的射箭比賽吸引住,好奇詢問怎樣才能參加。
那人瞧了瞧她身上珠玉細綢的貴家小姐打扮,一時間門有點為難:“需要一點錢做入場費。不過小姐你……”
“沒問題。”
葉挽秋當即拿出幾枚金幣遞給對方,在一眾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拿了旁邊的弓箭上場。
箭靶周圍燃燒著火光,隨風跳躍的光影增加了命中靶心的難度。
她站在靶場另一頭拉開弓弦,眼神專注地瞄準,放箭,再次拿起箭矢,張弓搭箭。動作行雲流水,利落有力,全程沒有任何猶豫。百發百中的精湛技巧更是引來圍觀者紛紛驚歎不已。
知曉自己自幼習武,參與這樣過於輕鬆的箭法比試其實有些占便宜,所以她沒打算拿任何獎品,隻在一片鼓掌叫好聲中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準備轉身離開。
倒是旁邊同樣參加比試的一位英氣少女拉住她,堅持誰是贏家誰就應該拿走獎品。
葉挽秋想了想,沒拿那些賞金與寶物,隻要了旁邊那個用來做鎮物的蓮花木雕。
隔著晃動的光芒與鼎沸人聲,她邊笑著揮手邊提著裙擺快步跑回哪吒面前,一襲豔烈紅衣幾乎與周圍的火光融為一體,像是從火焰裡破繭而出的蝴蝶,鮮活滾燙得灼人視線。
她捧起木雕,微微湊近哪吒小聲說:“我聽剛剛那個人講,這個蓮花木雕是拿去你行宮受香開光過,是有三太子賜福在上面的。可我怎麼瞧也隻是個普通的木雕,沒看出來有什麼賜福。你說,要是讓他知道你是誰,他還會不會說這話?”
哪吒沒回答,隻抬手在那蓮花木雕上輕輕一放,金紅神力緩緩流滲入內,然後道:“現在是了。”
葉挽秋愣一下。
旁邊火苗被風吹得晃進眼裡,連帶著她心跳也跟著被晃得快半拍。
離開廣場,他們沿著街道一路向前,遇到正在戲台上表演的唱戲班子,講的是六界舊史。
身穿莊重神服的少女從台後緩緩走上前來,身後跟著幾位造型各異的異族生靈,隨之響起的是台前先生的解說聲:
“當世界剛從那片包裹著它的母體混沌中誕生時,神樹建木尚未長出,各界也並非如同後來那樣彼此分離,涇渭分明,而是像許多塊將化未化的冰雪一樣,彼此略有交疊地擠在一起。”
“各族生靈們也很容易就能從一方領界走到另一方土地上,族群間門大大小小的越界衝突時有發生,但唯有太若靈族的疆域極少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那時候,太若靈族是萬族之首,是世界中心,是一切歡樂與吉祥的誕生之地。他們的都城名號千禧,凡是曾有幸能一瞥它曾經風采的生靈們都會說,‘那是一座完滿無缺之城,苦難隻會出現在戲劇與樂舞中,淚水隻會因喜悅而流’”。
“這就是千禧之城。曾經的千喜之城……”
葉挽秋在六界全書上見過有關太若靈族的記載,知道那是存在於上古時期的一支族群,曾經統領六界生靈萬萬年,也是如今神界的前身。
“我聽爺爺說,上古之戰後,太若靈族潰敗,皇族血脈斷絕,族內無數普通生靈流散入六界。而曾經的都城千禧也被摧毀,化作了如今的六界禁地,舊墟。是這樣嗎?”她看著台上的表演問。
“是。”
“那為什麼會有上古之戰?”葉挽秋好奇地問。她記得六界全書沒寫這點原因,問到青川君的時候,也隻是得了些含糊不清的答案。
哪吒解釋:“太若靈族曾經是眾生的庇護所,統禦萬族,但逐漸對其他族群欺壓太過,所以引起反抗。女媧始祖創造人族以後,一直將凡人當做自己的孩子保護,無法忍受太若靈族對凡人魂魄力量的肆意掠奪,於是自立門戶建立了新神族。”
“也就是如今的神界?”
“對。再後來,妖魔兩界也獨立出去,開始想要推翻太若靈族的統治,自立為王。最後三族聯手,殺儘了太若靈族的皇室血脈,再彼此談判,最終劃分出了今天的六界,神樹建木應運而生。”
“原來是這樣。”
葉挽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聽到台上先生忽然一句:“那太若靈族有著能夠焚儘世間門一切罪惡的業火,任憑萬族反抗也穩握江山……”
業火?
真的假的?
要真是能夠焚儘世間門罪惡的業火,不應該先把太若靈族自己點了嗎?
她思索著,下意識看了看身旁紅蓮化身的哪吒。
太若靈族有沒有業火她不知道,但旁邊這個是真的有。
聽了一會兒戲後,他們又離開了原地。
此時天色已經沉得很深,葉留冬卻始終沒有回來。葉挽秋有點著急了,來到一處僻靜巷子裡再次用傳音鈴試著聯係對方。
然而同樣清脆的鈴鐺聲卻從不遠處傳來。
她驚訝回頭,看到黑暗裡竄出一隻身負傷痕的妖怪。它整個面部慘白無比,也空白無比。沒有眉毛,沒有眼睛,沒有鼻梁,隻剩下方一道裂開的血紅大嘴,露出獠牙森白。奇長尖銳的爪子帶著一陣利風朝她掃來,直抓面門。
葉挽秋想都沒想便抬手擋下它的攻擊。白金靈力催動紙偶不斷飛出,將那個沒有臉的妖怪團團困住。
紙偶撕扯著它的身軀和頭發,無臉妖痛苦地吼叫著,沙啞的聲音裡清晰剩出一股格外清晰的淒厲惡毒意味。
下一秒,渾身雪白的巨大妖狐從屋脊背後躍出,一把將無臉妖按倒在地,光滑的毛發不知何故被弄得有點淩亂,額頭上一道傷。
“留冬?!”
“阿姐……?”
“你怎麼在這兒?”一人一狐同時問道。但葉留冬的語氣顯然比她要心虛得多。
見此情況,葉挽秋哪裡還不知道他下午離開所說的話隻是托詞,於是提高聲音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他一鬆懈,爪下的無臉妖頓時得了空隙,閃身便逃向巷子外,準備朝外面一無所知的人群撲去。
“糟了。”葉挽秋連忙轉身,卻看到那妖怪在即將踏出巷口的前一秒,被一道速度極快的金光擊中,當下便被卸了所有反抗,動也不動地倒在地上,連抽氣的力氣都沒有。
金光繞環而歸,化作一枚正圓腕鐲重新套回哪吒手上。
少年一身白氅紅衣,逆光而立,眉心朱砂痣鮮豔赤紅,將方才的凡人偽裝儘數燒去,露出原本的神明相貌。
他掃一眼那無臉妖脖頸上的項圈,認出其來源:“鎮妖樓出事了?”
葉留冬化為人身,行禮回答:“回三太子話,封印是鬆動了不少,但還沒有徹底被破壞,爺爺已經去神界請守天元珠準備重鑄封印。這是今早逃出來的幾隻凶妖之一。”
“你怎麼知道?”葉挽秋看著他。
葉留冬無可奈何,隻能將白天的事都說了一遍,聽得葉挽秋兩眼一黑。
“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我是不想讓阿姐連生辰也不得安生。好不容易才出來一次,我想讓阿姐高興點。”
“那你也不能……”
他說得懇切,表情可憐巴巴,倒讓葉挽秋難以責怪,隻運起靈力為他將額頭上的傷治好,又皺著眉尖繼續追問:“還有其他逃出來的妖怪呢?”
“還有兩隻沒找到,但也有可能是沒進鎮上,周圍的法陣沒有反應。”
哪吒思考一會兒,轉身朝外走,卻被葉挽秋忽然叫住:“三太子這是要去哪兒?”
“鎮妖樓。”
“我跟三太子一起去。”她說,“爺爺還沒回來,鎮妖樓又情況危急,我實在放心不下。”
“阿姐,我也要和你一起。”
葉挽秋搖頭,語氣嚴肅:“你留在這裡,和地仙一起看著僰道城,絕不能讓還在流竄的兩隻凶妖進來傷人。”
“可是……”
“沒有可是。等我從鎮妖樓回來再拎你回家教訓。”
說完,她和哪吒一起消失在了原地,並很快來到了鎮妖樓所在的淩虛山。
情況比葉挽秋想的還要糟糕,整個淩虛山都被籠罩在一團極為濃烈的妖霧裡。裡面偶爾有見幾道金光閃過,那是淩虛山修仙派的弟子們在極力鎮壓這座搖搖欲墜的巨大寶塔。
她聚起靈力,白金光輝擊打在那團幾乎凝固的妖霧上,將它瞬間門刺出無數破洞。
火焰從哪吒手裡的紫焰尖槍上猛倏地燒起來,被他一道橫劈,帶著撼天威勢撕開面前礙事的重重霧氣,隨之開出無數金紅蓮花,滌清天空中所有濁雲。
妖霧之下,他們看到了已經瀕臨極限的鎮妖樓。塔頂破開一道巨大裂縫,露出裡面無數擁擠著,咆哮著,隨時準備衝破出來的凶煞妖魔,怨氣叢生。
“這鎮妖樓的封印變成如此模樣,已經跟徹底被破沒什麼區彆了。”葉挽秋擔心地說著,“也不知道爺爺什麼時候能帶著守天元珠趕過來。在這之前,我們怕是隻能儘力拖延。”
“被動拖延沒有用。”哪吒平靜開口。
“那怎麼辦?”葉挽秋轉頭看著他。
“殺了他們。”他回答,從眼神到語氣,至始至終都是一成不變的冰涼,半點柔軟的人情味都沒有,“任何聚集在第七層頂意圖衝破封印的,沒有商量餘地,就地處決。有了前車之鑒,下面的妖魔就不敢上來。”
說完,哪吒率先降落進鎮妖樓內,腕間門金光燦豔的乾坤圈脫手而出,將面前那頭地狼直接擊碎天靈蓋,震開浩瀚神光將周圍妖魔連連逼退。
葉挽秋跟著他來到鎮妖樓第七頂層,靈力揮灑間門,無數紙偶飛舞著,不斷追逐那些四處逃竄的妖魔。
這時,她在角落裡看到了一個很奇怪的東西。
那是一具深紅色的龐大棺材,被無數帶著符咒的鎖鏈束縛著,頂部掛有一盞光芒微弱的拘魂燈,看著極是詭異。
一隻浪鳥慘叫著從身後飛來,葉挽秋連忙側身躲過。那怪物渾身都被神火點燃,慌不擇路地逃跑時,不慎撞滅了那盞拘魂燈。
咯。
紅木棺材裡忽然發出一陣瘮人到牙酸的聲音,似乎是有什麼東西要從裡面活過來。僵澀的筋骨緩緩舒展著,發出連綿不斷的粗糲咯咯聲。
棺蓋輕輕移開一條縫隙。
一隻毫無血色的手從裡面伸了出來,陰氣四溢。
葉挽秋睜大眼睛,看著那棺材逐漸被打開,竟然從裡面走出來一個渾身慘白發青,看上去像是僵屍又並非僵屍,雙眼蒙著層黑色錦綢的白發男人。
他一出來,周圍躲著的妖怪瞬間門魂飛魄散,但又更加畏懼另一邊的哪吒,於是隻能選擇逃向了鎮妖樓下一層。
白發男人看著葉挽秋,定在原地好一會兒,然後忽然朝她跪拜下來,用嘶啞難聽的聲音呢喃著:
“國師景煜,敬拜玉陰娘娘。百年不見,彆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