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在短短須臾間陡然暗淡下來。
無數黑色影子正從周圍地面,獸骨石,甚至是空氣裡不斷浮現而出。
它們全都長著相似的詭異臉孔,面具般不帶血色的僵白,雙眼盛滿沒有眼仁眼白之分的烏黑。淚痕般的黑色紋路從眼角蔓延到枯瘦脖頸,血盆大口咧出類似笑容的怪誕弧度。
這些東西,像極了古書上記載過專吸生靈精氣的邪祟魔物。
難怪周圍堆積著這麼多死去獸類的骸骨。
見此情景,葉挽秋也沒有再繼續躲藏下去的必要。
她迎著無數魔物的包圍攻擊,旋身躍入半空,手中白金靈力磅礴揮灑。無數雪色紙偶隨之飛出,與黑影激烈廝打在一起,扯下無數黑白交織的殘片,煙灰般灑了滿地。
見到她現身,那幾個祭壇中央的黑影也怔愣刹那,似乎沒想到來的竟然是一個從未見過的白衣女子。
“這是怎麼回事?”其中一個黑影像是難以置信,“她身上的氣息……明明不會有錯。”
“抓到她審清楚就知道了。”另一個回答,語氣惡狠狠,“建木樹的禁製已經出現鬆動,儀式絕不能被破壞。我們要確保魔族前鋒軍能按時到達這裡。”
說完,他衝上前去,看準葉挽秋僅僅隻是短暫背過身的瞬間,抽出腰間長刀毫不猶豫地刺向她。
刀尖撞到那些浮散的白金光點,頓時迸出一陣尖銳脆響,似乎是撞到了什麼堅不可摧的極硬之物。
下一秒,葉挽秋已經淩空翻躍躲過,甩袖喚出更多紙偶攔截住背後想要偷襲她的那個黑影。
無數雪白的剪紙蝴蝶,雀鳥,花朵與楓葉頓時蜂擁而至,死死纏咬在黑影身上。
指尖輕撚間,她凝起白金靈力化作數枚琉璃彎月,輕而易舉邊將周圍礙事的魔物生生劈裂成兩半,然後又飛速不減地繼續向前,直取黑影首級。
眼見那幾輪彎月就快逼近眼前,黑影發力掙脫滿身紙偶,動作迅速地閃逃開。
蝴蝶飄舞,雀鳥斂翅,花葉回退,全都乖順地回到葉挽秋身邊,安靜圍繞著自己的主人。
她眨眨眼,看見黑影肩膀雙臂皆被撕扯得皮開肉綻,卻無一滴鮮血流出,隻有縷縷青煙擴散,頓時便明白過來:“原來是被魔氣浸養出的人傀。”
所謂人傀,其實原本也是人類,但卻被妖魔力量深度浸染,成為非人非妖亦非魔的怪異存在。
由於人類靈魂的特殊性,他們的軀體對於異族力量的承受力很強。成為人傀後,他們就能夠穿過建木結界,在神冥兩界之外的其他地方自如來往。
妖魔飼養人傀,利用他們來作為自己在人間的代行使者,騙取人類信仰與香火。
更有甚者,會借著些不知名的荒野蠻神之名,享受由信徒獻上的血腥祭祀,並在人間暗自建立起足夠的入侵勢力。
隻是人傀這種生靈到底是違反天道命律的異常存在,所以他們通常都非常短命,大多活不過三十歲就會慘死。
由此看來,這裡大約仍舊是人間,而且是建木結界正在被破壞的源頭之地。
葉挽秋正想著,聽到人傀開口:“膽敢獨自闖入這裡。你是什麼人,和那神界的中壇元帥三太子是什麼關係?”
“我隻是無意路過,並未做什麼,先發難的是你們。何況問彆人的名諱家世之前,應該先報上自己的。”她詫異地看著對方,沒打算解釋後半句那個明顯過於古怪的問題,隻不慌不忙反問,“你們又是被誰派來的?”
說話間,祭壇周圍的人傀已經全部集結過來。
他們警惕地望著半空中白衣翩躚的女子,見她面容白皙,生得極是清妍明媚,姿容絕色。
一雙泛著點點薄光的漆黑眼眸亮如映水辰星,原本看人自帶三分瀲灩笑,此刻正涼涼地注視著他們,半點沒有畏懼或緊張的意思。
發絲拂動間,她眉心處有一抹鮮豔紅蓮印。
見到這一幕後,人傀更是完全不信她所謂隻是路過的話,冷笑一聲重新握緊長刀:“小姑娘,滿嘴謊言是要付出代價的。”
“先撩者賤也是。”葉挽秋微笑回應。
說完,雙方再次同時動手。
數道青色冷光與白金光弧對抗在一起,卻沒能堅持多久就被反噬回去。震蕩開的靈力波動層層擴散,將周圍的獸骨與枯樹齊齊削斷成光禿禿的一片。
葉挽秋趁勢追擊,一掌掀飛最先對她動手的那個人傀,同時迅速側身,遊刃有餘地躲避著其餘黑影的圍攻。
他們配合默契,攻擊淩厲,手中冷劍揮舞得密不透風,劍鋒魔氣縱橫。
而葉挽秋顯然速度更快,又有無數紙偶護身,被如此包圍著以一敵多卻半點沒有落過下風。
張牙舞爪的魔氣抵消在她周身白金光輝間。刀光劍影纏繞著白衣袖影道道掠過,泄出殺氣淋漓,但又始終不得命中,甚至連她衣衫上的紅楓刺繡都沒能挑破半根。
明晃刀光自身側襲來的瞬間,葉挽秋揚下眉梢,敏捷轉身踢在人傀胸口,立刻卸了他的武器與力道。
她則順勢抽身躍開,足尖輕點著落在一枚小巧的仙鶴紙偶上,整個人懸浮在空中穩穩站定。一身雪紗飛旋似白荷迎風初綻,端婷玉立。
見地上幾個人傀望著自己滿臉怒容的模樣,葉挽秋倒覺得很是有趣,表情愉快。
她戲耍著這群人傀,跟一隻靈俏狡黠的貓在玩弄自己的獵物沒有區彆,都是一樣的隨心所欲,收放自如。
意識到他們根本不可能敵過眼前這個來曆不明的白衣少女,人傀們轉而改變了策略。
他們先是一擁而上地圍攻向葉挽秋,魔氣與靈力強橫對抗著,在空氣裡炸出刺耳的連串劈啪聲。
這時,其中一個人傀忽然收手,轉而閃身來到祭壇,從衣袍裡拿出一枚血紅鮮豔的珠子,用刀尖直接劈碎了它。
霎那間,無儘血潮從破裂的紅珠中奔湧出來,瞬間淹沒了祭壇,隨之響起的還有無數類似男女淒厲慘叫的恐怖銳聲。祭壇開始震動著冒出陣陣黑光,山林和廢墟發出即將崩塌的轟鳴。
建木樹的根須,那連接著魔域與人間的部分,正一寸一寸暴露出來,像是有一條巨蟒在地下不斷翻滾掙紮,分裂大地。
意識到魔域與人間的連接口即將被打開,葉挽秋當即反手一揮,暴漲開的靈力頓時將那幾個人傀震飛出去,倒在地上失去意識。
然而已經太遲了。
此時虛空中已經被撕裂出一道寬闊裂痕,陰寒魔煙彌漫而出,向周圍肆意擴散侵占。
這種來自異界的魔煙一旦擴散出去,會對人間千萬生靈造成不可估量的災難性後果。
念及至此,葉挽秋連忙聚起靈力,白金光輝凝做一層透明保護罩,將那片海嘯般失控的魔煙死死壓製住,任憑它們如何衝撞也紋絲不動,不讓泄露分毫。
無數魔物正盤踞在裂縫背後,龐大畸形的身軀互相擠壓著,像是有一堆扭曲的肉塊在不斷變換蠕動,最後又彙聚成一條流動的肉河波瀾起伏,怪叫連天。
從那條令人作嘔的肉河裡,葉挽秋被迫看到了數不清的眼球,肢體,獠牙,還有一隻隻試圖從裡面伸出的尖長利爪。
而在那堆血肉怪物中間的,則是一雙格外透明發亮的眼睛,剔透迷幻猶如寶石。
她心下一驚,認出那是鏡魔的眼睛。據古書上記載,這種魔物的眼睛可以映照出天下生靈內心最執念之物,千萬不能與之對視,否則很容易被其迷惑。
葉挽秋意識到這點,正欲挪開視線保持神智,卻看見那雙鏡魔眼睛裡竟然浮現出了一個身穿紅衣,端坐蓮花間的修長少年身影。
她被這個身影吸引住,一時間鬆懈防備,竟然就這麼動也不動地望著那個背影出神片刻,連周圍保護著她的靈力光輝也逐漸暗淡下去。
尋不見來由的深刻悵然感驟然漫出心頭,沉甸甸地徘徊低語著。
她睜大眼睛,有種想開口叫出某個名字,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個名字究竟是什麼的茫然無措,連情緒都不自覺陷入某種短暫的絕對空白裡。
沒有悲傷,沒有震撼,也沒有驚訝或頓悟,什麼都沒有。
隻在朦朧的視線中,突然看到許多雙漆黑鋒利,迫不及待想要挖出她漂亮眼珠的魔物尖爪。
眼見那層靈力屏障因為葉挽秋的走神而被削弱許多,它們終於尋得破綻,一舉穿破過去,直逼葉挽秋眼前。
她慌亂地想要躲避,身體卻異常沉重地不聽使喚,好像還沉浸在剛才那種空白無名的情緒裡沒有走出來,連手心裡都是不知何時冒出的綿密冷汗。
這樣近的距離,已經完全躲不開了,隻能硬接下來。
葉挽秋下意識抬起手,眉心紅蓮印愈發紅豔欲滴。
一切都發生在這千鈞一發,轉瞬之間。
昏濁的天光中,什麼東西倏地亮了一下,點燃了她尚未完全清明的思緒。
是火光。
或者說,燃燒的蓮花。
一片片,一朵朵,從天空中輕若無物地飄零下來。
剛剛還青黑壓抑的天空被一種氣勢恢宏的燦爛金紅攪散,深厚的雲層不斷渦動著,露出背後滾燙奪目的璀璨光華。
“這是……”旁邊祭壇裡的人傀望著天空中的熟悉異色,忽然神情緊繃起來,連忙趁亂逃離這裡。
如同被烈焰燒穿了蒼穹,萬道火光與湛金圓環一同出現,精準狠厲地打在那馬上就要觸碰到葉挽秋眼睫的尖爪上。
金環帶起的氣流猛烈撲來,將縷縷發絲直接蒙在她臉上,擾亂她的視線。
焰火在近距離處呼嘯爆發開,把那些魔物的尖爪紛紛燒個乾淨,連一絲煙灰都沒留下。
慘烈的怪叫與尖銳到恐怖的痛哭聲一同傳入葉挽秋的聽覺,讓她徹底回過神。
她在一片光瀾中抬起頭,看到一個手執紫焰尖槍,身穿紅衣銀甲的少年正從雲層渦眼中降落出現,被無數肆意燃燒的沸騰焰花包圍著,端立於兩團火光之上。
無儘熱浪托起他的長發,漫天火光中的少年生得一副面若好女的昳麗臉孔,卻沒有任何情緒顯露。看上去完全是一副無喜無悲,睥睨眾生萬相的孤高模樣。
很莫名的,雖然葉挽秋是第一次見到對方,但她還是猜出了眼前這個神族少年的身份。
當年靈珠降生,掀翻四海的陳塘關總兵府三少爺,也是如今神界統領天軍的中壇元帥,三壇海會大神。
除了他不會是彆人。
也是在見過真容後,葉挽秋才終於意識到,儘管那尊被自己問安點香數百年的神像,已經是被繪染得極為精美。但和這位三太子本相比起來,倒也顯得寡淡無奇。
唯有將這天上天下全部的風華奪目,璀璨靈曜都揉化入墨,凝作最為活色生香的色彩蘸於筆尖。外表描著郎豔獨絕的韻致,內裡卻又刻畫著清傲恣睢的骨廓,這才勉強算有幾分配得上是眼前人的模樣。
金環嗡鳴著撞入裂縫,將那團即將湧出的肉瘤震退回去,迸開無數繚繞火光,擊濺出滿地猙獰的碎肢斷骨。
爾後,它又重新回到少年手中,依舊是那神光熠熠,纖塵不染的潔淨。
奈何蟄伏在建木結界背後的魔物實在數量眾多,部分同伴的死亡並沒有引起它們的恐慌,仍舊囂張到絲毫不知收斂。
見此情景,哪吒有些不悅地沉下神色,將手裡的紫焰尖槍調轉半圈,迎著那群魔物即將掙脫出的方向俯衝直刺而去。
帶著灼目焰流的長.槍破空穿雲,強橫神力隨之揮灑開,輕易穿透團團魔煙構建起的屏障,將那道瘋狂蠕動的肉牆一分為二。狂烈的魔氣集結著吞噬向他,又被神火灼燒到無法承受,隻能顫抖著收縮退讓。
磅礴光華從他周身亮起,在半空中掀起滔天火浪,最終凝型成巨大的赤金蓮花怒放,將沾滿血腥的祭壇與碎裂的魔物屍塊一點點包裹吞噬進去。
見其中一頭鏡魔嘶吼著還想掙紮,哪吒抬手將紫焰尖槍擲向他的咽喉,乾淨利落地洞穿過去。
隨之而來的乾坤圈則飛快旋繞著,將它整個身軀撞碎成七零八落的殘片,落進蓮花中被火焰焚燒成了徹底的虛無。
直到將空氣裡最後一絲殘餘的魔氣與烏雲也徹底清除乾淨以後,那朵火焰紅蓮終於逐漸透明下去,卻沒有完全消失,而是化作一道封印攔截在魔域入口處。
滿目明亮天光傾灑而下。日輝垂覆,萬物清淨。
身繞紅綢的少年神收了足下那對耀金火輪,緩緩落停在地面。
葉挽秋驚訝地看著這一切,旋即回想起早已教刻入骨的基本禮節,於是正色上前,朝對方行禮道謝:“青靈帝女葉挽秋,多謝三太子出手相救。”
她聲音清甜婉轉,語調恭敬,驟然落在哪吒耳中時卻引起他一陣微怔。
因為他已經聽過這個聲音整整三百年。
每隔十日必定會隨著一道道問安祈願傳來,從不間斷,從不求取,甚至也從來追溯不到這道祈願的來源,更不知聲音主人是誰。
直到今日,此時,此刻。
聲音化作完滿鮮活的少女形象,真真切切站在了他面前。
沒等到任何回應,葉挽秋有點詫異地抬起頭,和對方目光相接的瞬間,心口處頓時湧出一陣失衡的鼓動。
或者說,是某種難以言喻的奇異共鳴。
和她在被建木樹結界吸入深處,看見那顆如太陽般燦爛的玲瓏寶珠時所感受到的很相似。
但又不完全一樣。
而是還多了些彆的東西。
她一時間分不清那究竟是什麼。
葉挽秋有點茫然地想著,卻又聞到空氣裡不知何時多了一股格外清雅襲人的蓮花香。
似新雪化入蓮蕊裡,一點點擴散出冰涼馥鬱的奇特氣味。繚繚繞繞,淺淡悠長。
她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但仔細辨認幾秒後,才發現這種寒津津的蓮花香氣好像是從哪吒身上來的。
面前少年看上去神情冷淡,眉間一點鮮豔朱砂痣。
赤紅神紋勾繞成似蓮似焰的紋印盛開在他眼尾,托起那雙漂亮的黑色眼睛,此刻正盯著她額頭上的紅蓮印一言不發地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