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隱公元年(2)(1 / 1)

第2章

鄭伯寤生執政四十三年,自認不負國人,善始善終。然而當黑暗來臨,他本將前往永恒的安寧之處,重新睜開眼看到的卻是個稱不上熟人的舊相識。

“魯公,久見了。”眼前已經過世多年的魯隱公,寤生挑了挑眉。他環視四周,沒有顯露半分奇異之色,便大馬金刀地落座在另一個沙發上。

【鄭莊公死於公元前七百零一年,也就是魯桓公十一年。我們可以看一下這個時間,他在位四十三年,也就是說比魯隱公上位早,還比他死得晚。】

息姑一時露出難堪的神情。

此女稱他為魯隱公,諡號為隱,隱弗不成,暗指他本不適合做魯國之君。不論是說他的身份,還是說他為君的一生,毫無疑問,與寤生相比都相差甚遠。

畢竟他確實是個優柔寡斷的人。

“鄭伯此言,吾實慚愧,多年未曾相會,是吾之過。”他隻得客套一番,“不知鄭伯何時……”

總不好直言對方哪一年薨逝,息姑頓了頓,剛下定決心繼續問,寤生便答道:“此女所言無錯,魯侯允在位之十一年,我因疾病而終。”

【哇塞,怎麼又有野生彈幕了。不要說我拉踩好不好,你自己看看這兩個人的事跡,要我說明明是魯國史官自己拉踩,《春秋》開頭就講鄭莊公。同樣是和自己弟弟爭位,瞧瞧這區彆。】

【好吧正經一點,拉踩肯定是沒有的。雖然《左傳》的作者已經可以拉踩了,但《左傳》也要按著《春秋》的時間線寫啊。《春秋》記“鄭伯克段於鄢”的時候,誰能知道十年後魯隱公會被魯桓公謀殺呢。】

寤生看了息姑一眼,看他神色平常,忽覺有趣。會因為與旁人作比而不甘,卻不因為被親弟謀刺之事而惱火,不知該說他無能還是……

【說了這麼久,“鄭伯克段於鄢”呢,其實就是鄭伯寤生在鄢這個地方打敗了段。段是誰,是要和他搶君位的寤生的同母弟弟。是的大家沒有看錯,段是他同父同母的親弟弟。】

鄭伯寤生和他母親還有弟弟的事情,隨著他個人的英名而流傳一時,息姑自然也是聽過的。對比自己,息姑微微歎息,冷眼看著那後世的文字,一列一列便是他們的一生。

【事情是這樣的,人的名字都有含義,先秦時期的人當然也一樣,但是“寤生”這個名字包含的其實是惡意。鄭莊公的母親武薑育有兩子,但是長子“寤生”,就是逆著生。生孩子的時候腳先出來,即使是今天也屬於難產了。】

【哪怕是醫療發達的今天難產都有生命危險,更不要說快三千年前,所以武薑討厭寤生。而她的小兒子段生起來卻比較容易。怎麼說,母親本來就並不是天經地義要愛自己孩子的,何況大兒子還差點要了她的命……】

【就可以理解的吧,而且我其實有個猜測。寤生是嫡長子,也就是說他是當之無愧的鄭國太子。雖然公子們按照周禮都是要一起學習的,但是繼承人受重視是不是也很正常。那母親偏愛親近自己的小兒子就更……當然,

隻是臆測。】

寤生的姿勢十分隨意,幾乎可以說整個人都攤在沙發上。自從患病?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他已經很久沒有如此輕鬆過,以至於時隔多年聽起這段往事,心中也沒有生出半點情緒。

已經被他戰勝的敵手,踏過的坎坷,不配再得到他的注目。不過聽著這小姑娘頭頭是道地揣測,寤生突然覺得有些好笑。這些年裡他身邊的那些人,是不是也都將這事視作他的逆鱗,不願提及。

其實完全沒有必要。他尚且敢與天子鬥,段又算是什麼,如果不是顧及母親……

【不過武薑真的很……唔,跋扈?她老公鄭武公還活著的時候,她就敢去要求立段當太子,雖然被拒絕了。等到寤生即位,她又去找大兒子給小兒子討封地,偏心得毫不掩飾啊。】

【周人的嫡長子繼承那叫什麼,立國之本啊!雖然周的地位已經在下降了,但是社會秩序基本還是按周禮在維持。但是武薑就是敢提。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她一點都不怕惹怒她老公,地位明顯很穩固。】

寤生失笑,他的母親可是申侯之女。

【好,這裡就有個問題,為什麼武薑這麼剛。最簡單的答案就是,她是申侯之女。這個時代的婚姻可不是所謂的嫁給你就是你家人了,貴族內部是非常典型的政治聯姻,也就是說妻子和她的孩子代表的其實是娘家的利益。】

【就比如西周的滅亡,就是因為周幽王想要立褒姒所生的伯盤,從而惹怒了王後的娘家申國,結果申國聯合犬戎直接把攤子給掀了。而平王的迎立,與平王的母家申國,以及鄭國都有較深的聯係。】

【利益永遠是婚姻穩固的基石啊。就像現在,多少夫妻都是因為錢分不清所以沒離婚……扯遠了,所以其實從這個角度來說,武薑之所以敢提立幼子,其實也和對於申國而言,都是她的兒子沒有太大區彆有關係吧。】

婚姻啊,息姑眯起眼,他可聽說鄭伯寤生後宮多寵,元妃並不起眼,不知是不是薑夫人留下的教訓。他視線微斜,看見寤生一臉無謂的樣子。

【回到鄭莊公即位之初,這裡插一條新史料,清華簡《係年》裡面有一個章節,被命名為鄭武夫人規孺子,大概內容就是說武薑勸鄭莊公,剛即位的時候他還年輕,守喪這三年裡要多聽臣子的話,讓他們自行決斷如何如何。】

【光看這一條,其實看起來武薑還是蠻含辛茹苦的,各種好言相勸。君主確實不能獨斷專行,用親爹鄭武公的例子來勸鄭莊公,應該也比較有效。但是,如果結合著我們上面提到的偏心眼,和接下來要說到的故事,感覺就不一樣了。】

【剛才說到武薑為段請封,她本來要了個險關,也就是虎牢關,但被拒絕了;於是她又要了另一塊地,叫做京。段在這裡搞了不少小動作,比如把這個城邑建得很大,已經超規格了;再比如勾搭鄭國的其他城市,之後又收為己用。】

【這三次其實都有人向鄭莊公進言,讓他趕緊把這個不靠譜的弟弟處理了,不要養虎為患。但是鄭莊公都是輕飄飄地回複,“我媽要這樣我能

怎麼辦”,要不就是“他會自作自受的”,類似這種鬼話,一看就很敷衍。】

寤生聽到這裡,竟不自覺地笑出了聲。確實是敷衍,他就是在拖延啊,拖到段欲壑難填,連他們的母親都無法找到任何理由護住他為止。

【我們經常聽到的“多行不義,必自斃”其實就是從他的鬼話裡來的。話說段都這麼肆無忌憚了他哥還不找他麻煩,我們今天有個詞叫“捧殺”,其實我感覺差不多。各種行動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我不知道段哪裡來的底氣謀反。】

【然而他就開始招兵買馬,修牆屯糧準備謀反,還和他媽商量了等大軍抵達,他媽會給他開城門。好家夥,這次終於被抓到把柄了,鄭莊公一舉帶人把叛軍拿下,但是讓段跑了。】

【說實話我合理懷疑段能跑掉是鄭莊公故意的,畢竟連段自己的封邑京都背叛他了,他堪稱一無所有,放走了也不成氣候。但如果抓回去,殺了吧,武薑肯定要鬨事,說不定就以死相逼;不殺吧,何來國君的威嚴啊對不對。】

息姑伸手按下桌上的彈幕發射器,感慨道:“心機深沉,為息姑之不及。”

【確實如此,不過也有段仗著親媽偏心,太跳了的原因。他如果和魯桓公一樣老老實實臥薪嘗膽……哦,也沒戲,人家鄭莊公的繼承權天經地義,就算死了還有他家太子呢。】

雖然有很多聽不懂的詞語,但是寤生還是大概聽懂了,不但聽懂了,還意識到身邊這位魯侯正在與影像中的女子交流。他挑挑眉,毫不客氣地推開息姑,也伸手按了下去。

“那你覺得鄭伯寤生……哦,諡莊,鄭莊公,做得對嗎?”他慢條斯理地念出這樣一個句子,滿意地看到了跳出的彈幕。

“不愧是鄭伯寤生,吾實不如。”這次終於不是客套話了,息姑的語氣中透著一絲欽羨和嫉妒。不論是生前還是死後,他都遠遠不及對方。為君為兄皆是相差甚遠,死後也做不到波瀾不驚,而對方卻能在不動聲色中觀察入微。

寤生微笑:“魯公過譽了。”

【我覺得?他的行為,我作為後人來看,看的是他一生蓋棺定論的功過是非。於國於民,個人得失,全部都可以分彆而論。而他同時代的人,你都說了人家諡莊,這可是個美諡。比起之前說到的魯隱公,他無疑是成功的吧。】

【唉我真的很討厭評價一個曆史人物這種問題,能被記入史冊,不管是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都不適合輕易地用“評價”這個詞來斷言。畢竟不論是思維還是環境,都無法完全感同身受,怎麼評價都顯得很高高在上。】

“很有趣的想法。”寤生評價道,他看息姑一眼,“你覺得呢?”

“分明並非賤人,卻亦無上位者之思。”息姑搖搖頭,示意自己再看不出其他,“後世似乎與我等之世迥異。”

【算了繼續往下吧,剛說到哪兒了,哦鄭莊公把段收拾了,段跑到了共地,從此大家稱他為共叔段。叔可能是排行,因為一開始把他封在京的時候叫京城太叔。嗯,這時候的人會用封地當

氏,名字的組成也比較複雜,大家習慣就好。】

【姓?姓姬啊,鄭國公族是周天子的後代,初代鄭伯是周厲王的王子。姓以彆婚姻,氏以明貴賤,先秦分很開的。不過漢朝就已經姓氏混用了,所以《史記》裡面也會混著來,但其實是兩碼事,以後遇到類似例子再說。】

【然後本節故事中最離奇的情節就來了。因為武薑幫助段謀反,鄭莊公把她送到了另一個城邑,我琢磨著“置”這個字,估計有那麼點幽禁的意思。不過畢竟是親媽,他也沒法報複,最後鄭莊公隻能發了個誓。】

【他說“不及黃泉,無相見也?[]?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好一個決絕的誓言啊,雖然這種“死生不複相見”的話現在通常都被用來給小情侶撕心裂肺的分手。發誓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哥們發完誓又後悔了,甭管真後悔還是為了名聲,反正他後悔了。】

【不禁令我感歎一句,也(粗口)好像情人分手啊。】

息姑不小心流瀉出一絲笑聲。這件事他其實有所聽聞,但被這位姑娘描述成情人分彆,就著實有些令人發笑了。

笑完他看向寤生,倒也不擔心對方惱羞成怒和他動手——大家都接受的同樣的教育,體型也相差不大,又都是最巔峰的年齡狀態。真動起手來,誰贏誰輸還很難講。

不過寤生居然隻是聚精會神地看著影像,也不知道他能看出什麼——小姑娘帶了個面具,而文字……說來慚愧,息姑已經確認過了,自己隻能看懂幾個。

【《史記》說鄭莊公隻過了一年就後悔了,開始琢磨怎麼辦。瞌睡了剛好有人遞枕頭,也不知道是身邊哪個心腹這麼懂事,還是鄭莊公自己安排了人,反正就是剛好有人來給鄭莊公進獻,得到賞賜後喝了湯卻留下了肉。】

【據說鄭莊公問他為什麼,他說因為他想給母親沾沾光。結果鄭莊公就痛心疾首,說:“你有母親可以送,唉,我卻偏偏沒有!”然後這個好心人就給出了個好主意。】

【在說這個大聰明主意之前,我必須吐槽一下鄭莊公這句話真的情感很微妙,原文是“爾有母遺,係,我獨無!”很難說這句話到底真情還是假意哦。雖然語境應該是表達和母親決裂以後的無奈,但怎麼看都覺得是在抱怨武薑偏心嘛。】

女孩說到這裡笑得前仰後合,視頻外息姑卻眼尖地瞧見寤生手指微動。他皺起眉,方才多少冒犯之言鄭伯都自始至終平靜如一,現在竟有些動怒了。

【就真的,到底是遺憾還是怨恨,看不透也說不清。後人隻讀這短短幾個字,還是文言文,都能察覺到豐沛的感情,總感覺應該不隻是裝的。讓我莫名隻想唱一句“是愛是癡莫非真的你不懂”……啊竄台了。】

“鄭伯何必動怒。”息姑顧不上失禮,直接抓住了寤生的手臂,“不過戲謔之語罷了。”

“嗬,當然是因為被小丫頭戳中了心思。”方才還隻有一個單間的空間突然出現了一道門,而推開那道門走進來的卻是一位如火焰般灼人明豔的女性。

息姑遲疑了一瞬,剛要開口發問,就聽見旁邊的寤生聲音沉冷地喚道:“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