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很晚了。
牆上掛著的時鐘已經指向了深夜一點多。
但客廳依舊鬨騰得不行。悟少爺和津美紀一人一個木馬玩具, 在賽馬搶小皮球。基本上每次都毫無懸念的是悟少爺獲勝。
玩到最後,津美紀都不想跟他玩了,轉而從玩具箱裡拿出玩偶來, 決定自己一個人玩。
這是個很漂亮的玩偶。
可以給它換衣服、梳頭發。
津美紀幫玩偶梳了兩下頭發之後,很不過癮。因為玩偶的頭發並不像真人的頭發那麼茂密。所以她將目光放在了正在回簡訊的悟少爺身上, 拿起梳子就呼嚕了一把他翹翹的白發,拉扯間, 悟少爺疼得齜牙咧嘴, 然後白發變得更亂了。
悟少爺:“……”
他拿起玩具箱裡的另一把玩偶梳子, 折騰起津美紀的頭發。
津美紀:“……”
而這邊, 伏黑惠則在思考我以後的私人物品放在哪裡。
我小聲:“我沒有私人物品。”
他看我一眼,“以後總會有的不是嗎?畢竟你要住在這裡, 很久很久的吧?說不準是幾十年。”
幾十年……
都跟他們一起生活嗎?
這句話讓我本就暖烘烘的心變得更暖了,我嘴角的笑意怎麼都壓不下去, 重重點頭:“嗯!”
他微微偏頭。
最後從他自己的臥室搬出來一個木質矮櫃, 跟他差不多高,他搬起來卻毫不費勁, 然後放在了沙發旁。
矮櫃的抽屜, 已經被收拾乾淨了。
他把抽屜的鑰匙交給我, 說:“你暫時先用這個吧。這個鑰匙隻有一把,除了你之外,沒有人能打開。”
我小心翼翼地將鑰匙接過來,“謝謝。”
他“嗯”了一聲, 又遞給我一把鑰匙,是玄關門的備用鑰匙,“以後這個鑰匙就是你的了,彆弄丟了, 不然被彆人撿去還要換鎖,會很麻煩。”
“嗯嗯!”
“那你以後,就有姓了。”我聽見他這麼說道,我眼睛稍稍睜大些,便又聽見他說,“伏黑奈穗子。”
伏黑奈穗子……
“嗚……”我鼻子一酸。
他眼睛同樣睜大,無措地看著我,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種大幅度的表情,他張張嘴,卻又不知道該從何安慰我,因為他有點沒弄明白我為什麼哭。
這時候哭的不止我一個。
還有津美紀。
在客廳另一邊正跟悟少爺玩的津美紀忽然嘴角一撇,大哭特哭起來。悟少爺慌亂無措和完全沒搞懂的聲音傳來,“啊?!為什麼哭啊!”
伏黑惠也像是知道該說什麼了,緊張地看著我,結巴:“為、為什麼哭?”
我吸吸鼻子,合起雙手,將那兩把鑰匙貼向我的心口處,“就是覺得你和津美紀對我好好。”——聲音還有點哽咽,但更多的還是不好意思,居然在小朋友面前哭什麼的,太丟人了。
“原來是這樣,”伏黑惠明顯鬆了一口氣,“那也用不著哭啊。”
而客廳另一邊的事情顯然不是像我跟伏黑惠一樣這麼簡單,津美紀捂著自己的頭發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五條先生太過分了,把奈穗子姐姐幫我編的頭發全弄亂了。”
“哈?!”悟少爺指指他自己那頭亂蓬蓬的白發,“你也把我的頭發弄得亂七八糟的好不好。”
“五條先生太過分了。”津美紀依舊捂著頭發在哭。
“我幫你重新編不就行了。”悟少爺露出一副牙酸的表情來,妥協。
津美紀的哭聲這才慢慢變小。
然後在看到悟少爺笨手笨腳地幫她紮的兩個醜兮兮的辮子之後,嘴巴再次撇起來。眼看又要哭出聲,我從手足無措的悟少爺手中接過了梳子,幫津美紀紮頭發。
見兩個漂亮的麻花辮回來了,津美紀破涕為笑。悟少爺不爽地“切”了一聲。
津美紀一把抱住我的腿,仰頭看我:“奈穗子姐姐,今天你給我講睡前故事好不好?”
“啊……?”
“不可以嗎?”津美紀眼神濕漉漉的,帶起些小心翼翼。
我說不出拒絕的話。
她立馬歡呼雀躍著跑回房間,拿了那本童話故事書來,然後坐在沙發上等我講故事。至於伏黑惠,他沒有聽睡前故事的習慣,打著哈欠回房間了。
我坐在津美紀旁邊,接過那本童話故事書,隨手翻開一頁。
……密密麻麻的字裡,沒有一個是認識的。
但注意到津美紀期待的目光,我還是硬著頭皮開口了,“從前有一隻很強大的魔鬼,被封印在了瓶子裡……”
我說的並不是故事書上的故事,而是之前從夏油傑那裡聽來的故事。
等說完這個故事,我已經口乾舌燥。
而津美紀也趴在我懷裡睡著了,雙手環著我的脖子,摟得緊緊的。最後沒有辦法,隻好由我抱她回房間。
這是我第一次進津美紀的房間。
她的房間很小,床也很小。床頭櫃上放著的相框,是還要年幼一些的津美紀和一個年輕女人的合照。
我將她放到床上後,想把環住我脖子的雙手扒開,但剛隻是這麼動一下,津美紀就把我摟得更緊了,嘴裡喃喃著:
“媽媽,彆離開我……”
我想起來之前有聽津美紀提到過。
那本故事書是她最喜歡的故事書,以前,她的媽媽總會念裡面的故事哄她睡覺。
我摸了下她的腦袋,輕聲回應她“不離開哦,不離開”,在注意到津美紀越來越放鬆後,便緩慢地將她的雙手從我脖間取下來,塞進被子裡。
我回到客廳。
隻剩下了悟少爺。
他正趴在沙發上,翻那本故事書。因為身高的緣故,沙發隻塞得下四分之三的他,兩條腿一半都耷拉在外面。
“你念的那個故事,不是書裡的吧?”
他主動找我說話。
我將黏在臉頰的發絲捋開,點點頭。
“我看不見。”他拖著長腔道。
我隻好發出聲音:“……嗯。”
他單手撐臉,將故事書翻頁,忽然說了句:“你杵在那裡乾嘛,過來。”
我過去了一點。
然後在距離沙發兩米的位置停下來。
“再過來一點啊——”他幽幽抱怨。
我又走過去幾步,最後抱膝蹲坐在沙發旁邊。他對此滿意了些,將故事書往我這邊挪一挪後,便指著書上的字,逐字逐句念道:“寒冷的聖誕夜,有一個賣火柴的小女孩……跟我念一遍。”
見我發呆似的看他的臉。
他略微有些不滿,手指在故事書上的第一個字重重點了好幾下,“看我臉乾嘛,我臉上又沒有字。”
“……”我恍恍惚惚地應了一聲,低下頭去,看他的指尖。
他又念了一遍:“寒冷的聖誕夜。”
然後示意我跟讀。
我開口,小心翼翼:“寒冷的聖誕夜。”
就這樣他帶我讀完了《賣火柴的小女孩》,然後隨機指了指幾個字,挑著白色的眉毛示意我。
我試探性開口:“烤鵝?”
他有些詫異地盯著我,“你記憶力還不賴嘛。”
然後又指了指另外一行的其他幾個字,“喏喏,這些呢。”
“美麗的聖誕樹……?”
他沒再隨機提問我字,而是讓我將第一段自己讀一遍。結果,讀到第二行我就磕磕絆絆了起來,好多字不認得。
需要他反複提醒。
等通篇讀下來,足足花費了半個多小時的時間,期間被他提醒了幾十次。
我有些摸不透他為什麼要做這些,但能認字讓我有些受寵若驚。他熟門熟路地在玄關櫃子上翻找了下,拿來一個本子和兩支筆,其後表情頗有些嚴肅地將我經常念錯和忘記的那些詞彙寫下來。
然後把其中一支筆遞給我。
“喏,看這個看這個。”他的筆尖重重點了下本子上的某個詞彙,在觀察到我的注意力放上去了後,就在詞彙的上面畫了根火柴,然後問我,“現在知道這個詞是什麼了嗎?”
“火、火柴?”
他用鼻音輕哼了聲,用這個方法把接下來的詞彙都畫上了小圖案,然後示意我把這些詞彙都寫三遍。
我學得十分認真。
可以說,在這一刻,我幾乎忘記了他是悟少爺。
我沒怎麼拿過筆,依靠著這段時間觀察伏黑惠和津美紀寫作業時的握筆方式,我動作艱澀地模仿出來,然後在本子上歪歪扭扭畫線條。
“你是猴子派來搞笑的嗎?”他語氣裡的嫌棄意味很濃,“哪有你這麼握筆的啊,看我看我。”
我尷尬地看向他。
他握筆的那隻手原本在轉筆,注意到我的視線放上去後,抓住旋轉中的筆,擺出寫字的姿勢來,“喏喏,看到沒,要這樣握筆。懂了嗎?”
我模仿。
他:“……”
他表情很無語地伸手,幫我把握筆的姿勢調整了下,“你能不能不要握那麼緊,放鬆一點。”
“噢……”
他滿意了,“寫吧。”
我僵硬著保持住他幫我調整好的握筆姿勢,在本子上寫字。
……線條比之前更抖了。
我明顯感覺到他迷之沉默了幾秒,隨即扯了下嘴角。
下一刻,我的手就被握住了。
他的手很大,一下子就能包裹住我的手,他神情很認真的盯著本子,帶動我的手在本子上寫字,嘀嘀咕咕地:“要這樣寫啊。放鬆一點,字就不會抖了,看到沒有?真的是要被你蠢笑了。”
他抓著我的手,如此帶我寫了兩個字後,抬頭看我。
於是我也抬頭看他。
“……”
“……”
隻開了小夜燈的客廳內,空氣有些安靜。醺黃的燈光下,我們莫名其妙對視了起來。我注意到他的眼神逐漸有些潮濕,嗓音也莫名乾乾的,“……你看我乾嘛。”
不知是氛圍還是什麼,我也有點緊張:“因、因為你在看我。”
我發現我總會莫名其妙跟他對視起來,然後陷入很尷尬很微妙的氛圍裡。之前在夏油傑寢室時,也是這樣。
他眨巴著眼,“明明是你先看我的。”
才不是。
但我沒反駁。
“那…對、對不起。”我磕磕絆絆,並且低下頭去。
但我能感覺到他還在盯著我看,而且他握著我的那隻手也沒鬆開。好久好久過去,我沒忍住,又小心翼翼抬起頭。
“……”
“……”
又對視起來了。
我聽見他莫名吞咽了一聲,然後乾巴巴質問我:“你又看我乾嘛。”
明明……明明是他一直在看我。
我怯生生地看著他,“對、對不起?”
他乾巴巴:“沒關係。”
然後依舊盯著我看。
我眨巴了下眼睛:“……”
他跟著眨巴了下眼睛:“……”
我膽怯地吞咽了下口水:“……”
他也跟著吞咽了下口水:“……”
我膽顫心驚地望著他:“……”
他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想到了什麼,停頓幾秒後,朝他露出一抹顫巍巍的笑:“謝謝你教我寫字。”——是因為沒得到感謝,所以才一直看我的嗎?
“……”
“啪嘰。”
幾乎隻是眨眼睛的功夫,客廳就隻剩下了我一個人,和被快速打開的窗戶。
我:“……?”
但我也不是很在意,看向本子上的字,挨個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又對照著童話書,認字。每將一個字牢牢記在心裡,我都有一種全身心得到充盈的幸福感。
最後,我拿著筆,在本子上努力模仿悟少爺的字跡。模仿著模仿著,我便想起來悟少爺沒寫字的時候,好像在轉筆。
而伏黑惠也有這個習慣。
在寫數學題的時候,思考期間,他手裡拿著筆,就會轉來轉去。
是因為上過學的人都有這個習慣嗎?
我盯著手裡的筆,試探性地模仿悟少爺轉筆時的樣子轉了下。有一種……好新奇的感受,好像自己正一點點朝同齡人靠近。
隔天是周末。
津美紀和伏黑惠不需要去學校。我們一起在客廳看電視,是新聞節目,節目播報時,底下有字幕,我根據主持人說出口的話,對照字幕,發現了不少故事書裡學到的字。這檔新聞節目在說目前日本經濟的情況,說便利店的最低時薪是1013日元。
比撿瓶子和廢紙,賺得多多了。
我默默記在了心裡。
差不多到傍晚的時候,悟少爺來了,他看到我時,神色有些不自然,很快就撇過臉去了,假裝看不見我,去跟伏黑惠和津美紀說話:“走了走了。”
伏黑惠抬頭看他:“去哪。”
悟少爺把手機打開給他們看,“喏,你們老師群發的通知,下周你們要去修學旅行,讓家長幫你們準備好東西啊。修學旅行的話,我看漫畫書裡不是都需要帶零食的嗎?帶你們去超市。”
“忽然想起來,的確是下周一誒。”津美紀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快點快點啦,我可是很忙的。抽空過來的啊。”悟少爺揉著後頸催促,“走了。”
聽著那句異常熟悉的‘走了’,我下意識覺得這次外出與我無關。直到玄關門被打開後,津美紀探頭喊我,“奈穗子姐姐,快點來呀。”
我才微愣,指指自己:“我、我也去嗎?”
“當然啦!”
“……”我小心翼翼地將視線看向悟少爺。
他故意沒看我,對著空氣說:“川崎縣已經沒有禪院家的人了。”
*
自從離開禪院家後,我第一次不需要戴口罩遮掩,大大方方地走在街上,而且還是在白天。
是……白天的外面的世界。
我的眼睛目不暇接,看什麼都感覺很新奇。
隨便路過一輛車,我都要盯著車尾氣看好久。也許是習慣使然,我在看到路邊商鋪時,下意識去觀察上面的字,每當發現其中有我認識的字時,我都雀躍到不行。然後我就看到了便利店。
便利店這三個字,是在新聞上學到的。
起初,沒有被悟少爺教那篇故事的字之前,雖然我也有看過新聞,但因為一個字都認不得,從而導致即使新聞上有字幕,我也根本分不清主持人嘴裡的話對照哪個字,但學了那篇故事之後,認識的字多了一點,再看新聞的字幕,我就能根據熟悉的字推敲出來其他字是什麼意思了。
這就是新聞上說的時薪1013日元的便利店嗎?
撿瓶子的話,好幾天才能賺到這麼多吧……
我忽然感覺有人在盯著我看,下意識的,我就用手擋住了臉。整個人都緊張起來,然後朝盯我看的人看去,發現隻是一個路人,不是禪院家的人。
我這才鬆懈下去。
走在一旁的悟少爺“嘁”了一聲:
“蠢死了。”
不知道在說誰,但我感覺應該是在說我。
我慢吞吞地將擋臉的手放下去,跟在他們身後,不再東張西望了。我跟著他們走進名叫超市的地方,裡面陳列著很多商品,悟少爺看到什麼都會哇嗚一聲,然後抓四袋放進購物車,才隻逛了一點點,購物車就快要被塞滿了。
伏黑惠:“……”
伏黑惠:“買這麼多做什麼。”
悟少爺已經又拿了四袋一樣的零食,理直氣壯地回答:“吃呀!”
然後接下來。
全程隻要悟少爺再拿東西,伏黑惠都會放回去。
所以走出超市的時候,悟少爺是臭著臉的。他一個人拎著兩大袋的零食,氣鼓鼓的,“再多來兩袋我也能提得動啊!”
伏黑惠忽略他的話,轉頭跟我說:“明天我和津美紀要去修學旅行,兩天沒辦法回來,你要記得吃飯。”
我點頭。
過了會,因為好奇,又問了句:“修學旅行是什麼……?”
伏黑惠思考了下,解釋:“就是學校組織的旅遊行。一般是最後學年舉行的,整個年級的人都會在老師的帶領下,出去玩。”
是學校的事情啊……
我回想起來之前那個理發師問我的高中生初中生之類的話來。
現在與我同年齡的女生,應該是高中生吧……?
所以我又悄聲問了句:“高中生也會有修學旅行嗎?”
“嗯。”
“這樣呀……”
我垂垂眼睫,強行忍耐住心底的那麼一絲難過。然後看向周圍,現在是白天,白天的街道,白天的高樓,還有……還有青春洋溢的、拿著奶茶在聊天的同齡女生……她們一定,都去過修學旅行吧。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