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門的那一刹那, 我渾身的血液就凝固住了。
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悟少爺會出現在這裡。因為他的身份,和這間門破舊到每走一步地板都會發出吱呀聲的房子,實在聯係不到一塊去。
隨著津美紀雀躍的一聲“五條先生!”
我想起來, 之前躲在櫥櫃裡的時候,那時候伏黑惠打電話叫來的人,應該就是悟少爺吧, 所以我才會覺得聲音那麼耳熟。
悟少爺隨口敷衍了下津美紀,眼睛從始至終都未曾離開過我,“喂,你不是啞巴嗎?剛才那句‘歡迎回來’是怎麼回事。”
津美紀好奇:“五條先生,你跟奈穗子姐姐認識嗎?”
“哈?”他說,“你知道她的名字?還有, 你剛才有沒有聽見她說話?在說‘歡迎回來’?她不是啞巴嗎?”
“是啊, 奈穗子姐姐告訴我的。而且,奈穗子姐姐不是啞巴啊。”津美紀對於他的問題感到很莫名其妙。
“……”悟少爺藍色的眼睛半眯,用很危險的眼神緊盯著我。
我的臉色越來越僵硬,雙腿硬得像石頭,我一點點挪動腳步, 後退。
悟少爺跟著朝我逼近,直至將我逼到牆角。
他一米九的身高站在我跟前,巨大的陰影將我籠罩住。在此一刻,我腦袋快速轉了好幾次, 但都沒辦法解釋我不是啞巴這件事。悟少爺是自小便養尊處優的大少爺,面臨欺騙,肯定會暴跳如雷到恨不得將對方抽筋拔骨的吧?
因為禪院家的少爺們都是這般……
該怎麼辦……?
就在我忍不住回想在禪院家時見過的各種遭受酷刑的人,害怕到渾身顫栗時,一個小小的身影忽然擋在了我身前, 將還在朝我逼近的悟少爺推開了。
是伏黑惠。
伏黑惠手裡還拎著剛買回來的食材,他的個子還很矮,需要仰頭才能跟悟少爺對視,但他的態度和語氣,卻有著不符合年齡的冷靜。
“你在做什麼?”他衝悟少爺這麼說,“不要嚇唬她。”
“——啊?”悟少爺齜牙咧嘴起來,“她騙我誒!而且到底是誰嚇唬誰啊,我剛才可是聽見啞巴說話了,我也很驚恐的啊!”
“什麼?”伏黑惠皺眉,他扭頭看向我。
然而我已經因為害怕而說不出話了,隻能朝他露出一個顫顫的笑。
那邊悟少爺還在用超大的聲音喋喋不休:“還有!你難道不知道我最討厭長頭發的眼睛是粉紫色動不動就哭的女人嗎!她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在我們家裡,你說話啊惠!”
伏黑惠:“……”
他露出一副無語的表情,徹底不想搭理對方了。
轉而抓住我的手,帶我去廚房。
悟少爺跟過來,齜牙咧嘴、氣急敗壞地繼續抱怨:“你以為裝沉默就可以躲過去了嗎?她為什麼會在我們的家裡?”
“這個家有我沒她!”
然後被伏黑惠關在了廚房門外。
隨即,伏黑惠動作熟稔地將廚房門上鎖。
悟少爺跟個白色大貓似的,一邊撓門,一邊堅持不懈:“快說,惠你到底選誰!”
他無視掉門外的聲音,踩上板凳,將買來的食材放進冰箱。同時解釋:“外面那個很吵的家夥,是收養我和津美紀的人。”
……收養?
他們的爸爸媽媽呢?
可能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伏黑惠:“我的爸爸和津美紀的媽媽已經一年多沒回來了,我們應該是被拋棄了。津美紀媽媽那邊的親戚都把我們當麻煩,不願意照顧我們,所以社區的人一直在幫我們尋找領養人。最後是被他收養了。”
原來是這樣。
我一開始隻以為這個家沒有大人,是因為父母工作太忙了,顧不上回來。之前躲在櫥櫃裡時,不知道外面的人是悟少爺,我還將他誤認為了伏黑惠和津美紀的爸爸。從來沒想過‘被拋棄’這件事……
“對不起。”我有點愧疚。
“為什麼要道歉。是我自己要說的,不是嗎?”伏黑惠露出些不理解的表情。他將今天晚餐要用到的食材清洗乾淨,“我暫時也出不去,晚飯我們一起做吧。”
我看一眼依舊被撓得哢哢作響的廚房門,點點頭。
等我們將晚餐準備好,悟少爺早就沒再撓門了。打開廚房門出去,悟少爺正在跟津美紀玩翻花繩,看到我們出來,原本興致勃勃的表情驟變,噘起嘴、很不爽的樣子。
伏黑惠喊他吃飯。
他也是從帶來的許多甜品裡翻出來一個面包,往嘴裡塞了一大口,賭氣般:“我才不吃。”
伏黑惠也沒有繼續喊他吃飯的意思。
悟少爺變得更加不爽了,尤其是注意到我在看他之後,更是瞪了我一眼,然後氣鼓鼓轉身,用後腦勺對著我,開始打電話。
第一個電話,很快就被掛斷了。
第二個電話,嘟嘟嘟了好久,無人接聽。
終於第三個電話,在響了接近半分鐘後,被接聽了。由於伏黑家吃飯有食不言的規矩,我也不是很愛在吃飯的時候說話,所以餐桌上很安靜,以至於我能聽清從悟少爺手機裡傳出來的熟悉少女聲。
——是家入硝子。
她懶洋洋的,甚至有些不耐煩:“乾什麼?我現在很忙,有屁快放。”
悟少爺一秒切換成很嬌氣的腔調,拖著長長的尾音撒嬌:“我好想你。”
“……”電話對面詭異的沉默了好久,“你又受什麼刺激了。”
“我們已經確認關係了,對吧?!”悟少爺像是刻意般,將這句話說得很大聲,“我不是你的男朋友嗎,說想你也沒什麼問題啊。”
“神經。”
電話被掛斷了。
“嘟——嘟——嘟——”
伏黑惠:“……”
伏黑惠露出一副沒眼看的嫌棄表情。
津美紀:“……”
津美紀在此刻也表現得出奇安靜,因為她也替悟少爺尷尬,低頭狂扒飯,假裝不清楚剛才的事。
我:“……”
我也低頭,幾乎要將腦袋埋進飯碗裡,假裝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吃過飯之後,見悟少爺還氣哼哼地坐在沙發上吃甜品。津美紀拿著花繩過去,“五條先生,我們繼續玩這個吧?”
“噢。”
悟少爺下意識回應。
用嘴巴叼著面包,就開始認真陪津美紀玩翻花繩。
玩了一會翻花繩之後,津美紀又從房間門拿出扮家家酒用的箱子,裡面裝了很多玩偶,和做飯的工具。
悟少爺好像對此很熟悉,“我還是演小寶寶嗎?”
津美紀重重點頭:“嗯!”
悟少爺很快就進入了角色,開始噘嘴賣萌,假哭。
津美紀則去哄他,拍他的後背,說:“乖寶寶,不哭了哦。真可憐,還這麼小就被拋棄了,現在還是冬天啊,哎,如果我不收留你的話,應該最多一個晚上就被凍死了吧?還是跟我回家吧。”——是夏油傑給我講的故事裡,裡面那些人物的說話腔調,我曾好奇問過夏油傑,為什麼裡面的角色說話聽起來腔調怪怪的,如果是從很久遠的過去流傳過來的故事,腔調上不應該更接近直哉少爺說話那種嗎?夏油傑說,這是西方的故事,翻譯成日文讀起來會有點怪異,是翻譯腔。
悟少爺歡快地立馬答應:“好!”
津美紀忽然撇嘴,委屈又猶豫地說:“五條先生,你現在是小寶寶,還不會說話。”
悟少爺:“好嘛。那嚶嚶嚶?”
津美紀又很快露出了笑,“嗯!”
悟少爺:“嚶嚶嚶?嚶!嚶嚶嚶嚶嚶嚶——”
注意到我的視線,悟少爺立馬瞪過來一眼,還衝我做鬼臉,津美紀委委屈屈的聲音再次傳來“五條先生,小寶寶是不會做鬼臉的”。我連忙垂頭,假裝自己一直在玩手指,根本沒在意過那邊。
津美紀和悟少爺玩了很久,直到伏黑惠開口:“津美紀,你還寫不寫作業了。”
津美紀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玩具,“知道了小惠。”
他們趴在茶幾上寫作業。
這次,我離伏黑惠更近一點。所以我是盯著他的作業本看的,但他不像津美紀那樣對此比較大條,沒一會就注意到了我的視線,儘管我極力掩飾,甚至在他抬頭的瞬間門低下頭去,假裝自己在玩手指,但他還是問向我:“你是想看書嗎?”
為了避免尷尬,所以我隻得點點頭。
坐在伏黑惠左邊寫作業的津美紀聽見了,立馬跑回房間門,不多時又蹬蹬蹬跑下樓來,遞給我一本書。書封的字我不認得,但根據封面來看,好像是一本故事書,畫著坐在南瓜馬車裡的公主,我好像聽夏油傑念過這個故事,是《灰姑娘》。
“那奈穗子姐姐你看這個好了,這個是我最喜歡的書。以前我媽媽經常念這個哄我睡覺的。”津美紀說,笑容甜甜的。
“好……”
見我接過故事書,津美紀才繼續去寫作業,遇到不懂的地方,她就會去問癱在一旁打手機遊戲的悟少爺。
我翻開故事書。
打開第一頁,一個字一個字的看。最後發現我認識的那三個字,沒一個是出現在這裡的。
我一個字也看不懂……
等津美紀寫完一項作業,興高采烈地探頭過來,想看我看到哪裡了。因為這是她最喜歡的故事書,小孩子都有很強的分享欲,分享之後也很期待得到正向反饋。可在看到我打開的頁數後,她滿臉驚訝,“奈穗子姐姐,你為什麼要盯著目錄看那麼久啊。”
“誒……?”
見我露出有些呆呆傻傻的表情,津美紀眨了下眼,問:“是不知道看什麼故事好嗎?”
我倉促點頭。
她也看向目錄,最後翻倒第167頁,“那就看這個好了。《賣火柴的小女孩》,我很喜歡這個。”
“噢……好的。”
津美紀拿出數學作業,繼續寫。
等她寫到一半,興致勃勃地問我對這個故事有什麼感想時。我頓時尷尬住了,這裡面沒有一個字是我認識的,而且《賣火柴的小女孩》我也沒聽夏油傑念過。
如果她問我對《灰姑娘》這個故事有什麼感想的話,我肯定說得出來的……
見我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來。
津美紀探頭,發現書本還是停留在第167頁,她有些失落,“是不喜歡這個故事嗎?”
“不是。”我連忙出聲,“沒有不喜歡,我隻是…隻是……”
我說話的聲音稍微有些低。
在外面的世界,我總會因為自己身上的某些經曆而感到難以啟齒。看著街上自由自在、喝著奶茶的同齡女生,我會因為自己從沒上過學、甚至還需要用身體還換取生存感到自卑。在津美紀這個七八歲的女孩面前,我同樣也有自卑感,津美紀認識的字,肯定比我多多了。而津美紀肯定也想象不到吧,這種年代了居然還會有人沒上過學,她如果知道我沒上過學,字也隻認識三個……會不會……
我回憶起很久之前,直哉少爺第一次帶我出去做頭發和買衣服的那次。
那個女發型師問我:“是高校生嗎?”
見我搖頭。
又問:“初中部?”
在聽見我說沒上過學時,露出的詫異目光。
“津美紀,你這道題寫錯了吧?”就在我不知所措時,一道輕飄飄的嗓音自左邊傳來。
我眼睫顫顫地掀起來,看過去。
就看到原本還懶散癱著打遊戲的悟少爺,此刻已經站在了茶幾旁。他單手抄在製服口袋裡,彎著腰,指著津美紀作業本上的某一道題,“錯的好離譜。你剛才問我的問題跟這道題是同類型啊。”
“是嗎……”
津美紀立馬被轉移了注意力,去查看錯題。
悟少爺則耐心地跟她講解這道題該怎麼做,之後還在數學本上翻找到一個同類型的新題,讓津美紀做,如果做錯了,他則繼續去翻找類似題型,直至確保津美紀不會再在這種題型上出錯為止。
如此下來,津美紀也徹底忘記了要問我讀後感的事。
我悄悄鬆了一口氣。
等伏黑惠和津美紀的作業寫完,並且交給悟少爺確保沒有錯題後,他們就洗澡回房間門睡覺了。
一時間門。
客廳就剩下了我們兩個。
我原本消失的尷尬再次翻湧起來,渾身僵硬地杵在那裡。但恐懼的心理已經消失了,因為跟我之前想的一樣,悟少爺跟禪院家的那些少爺們都很不一樣……具體哪裡不一樣我一時間門也說不上來。
悟少爺沒有要搭理我的意思,盤腿坐在沙發上,打手機遊戲。墨鏡被他高高推到頭頂位置,露出來的那雙藍眼睛緊盯手機,似乎遊戲戰況很緊急。
就在我思考,要不要借著去廚房看碗有沒有洗的由頭暫時離開客廳時,悟少爺開口了,“傑知道你不是啞巴嗎?”
他打遊戲的手沒停,卻側頭看向我,眼神還有些氣鼓鼓的。
我臉色僵硬,朝他露出一個顫巍巍的笑。
他的臉色更臭了,“說話呀,你不是會說話嗎?”
我被嚇得立馬收起了笑,垂著腦袋,弱聲:“知、知道。”
“所以是隻騙我的嗎。”
我不敢搭話,縮在客廳角落裡,動都不敢動。
聽著【GAME OVER】的遊戲音效,悟少爺將手機屏幕摁掉了,客廳的光源一下消失了。悟少爺渾身帶刺地躺在沙發上,順道一把扯過我之前每晚睡在沙發上時蓋的黃色毯子,蓋到他自己身上。
“我以前每次來這裡都睡沙發的,所以沙發是我的地盤。”他宣誓主權。
我不敢反對。
見空氣陷入安靜後,就躡手躡腳、儘量不發出什麼聲響的找了個角落,蜷縮在那裡,環著自己的胳膊睡覺。
不知閉著眼睛過了多久,我聽見寂靜的空氣裡傳來一聲低低的很不爽的“嘁”。
下一刻。
一個什麼東西,就被拋進了我的懷裡。
是……
傷藥膏。
我雖然不認得字,但跟佐藤少爺一起逃亡的那段日子,他受傷了舍不得花錢去醫院,就買這個藥膏上藥。
因為後背沒辦法塗到,我還幫過忙。
所以,我對這個包裝盒很熟悉。
我抬頭,看向沙發的方向。悟少爺似乎將毛毯蓋過了頭頂,黑暗裡,我隻能看清他那麼一兩撮沒被毛毯蓋住的、高高翹起來的白發。
所以。
我還躲在櫥櫃裡的時候,悟少爺就發現我了吧?
他說“會不會有人藏在這裡呢”和拉開上面的櫥櫃門,都是故意想要嚇唬我。但拉開櫥櫃下面的門,是想提醒我將裙擺扯回去嗎?以及那盒不小心掉進來的甜品……
我垂下視線。
將外傷膏的包裝盒打開。
我雙手的細小傷口,是當時抓少年的那把冰刃時被割破的,傷很輕,現在已經好了。但逃跑途中我跌倒了很多次,膝蓋小腿、胳膊和腹部,都有擦傷,比較難好。
我輕手輕腳去浴室上的藥。
等再出來,沙發上已經沒有人了。
黃色的毛毯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沙發上,悟少爺帶來的那些甜品也都留在了茶幾上。
……
接下來一段日子。
悟少爺都沒再出現,我從一開始的拘謹害怕,逐漸又恢複到了之前的狀態。
早上。
我在幫津美紀紮頭發。
津美紀一邊吃早餐,一邊照著小鏡子,眼睛裡滿是新奇:“奈穗子姐姐的手好巧,這個發型好好看。”
我給她紮的是兩個麻花辮。
是之前在小鎮上時,夏油傑教我的。——其實這根本說不上巧,隻是兩個麻花辮而已,如果是夏油傑的話,他會的發型可多了,菜菜子美美子的發型,可以連續半個月都不重樣。
之所以幫津美紀編發,是因為我發現她每天去學校的發型都一樣。
一個低馬尾。
還經常因為年齡的緣故,低馬尾紮得鬆鬆散散,時不時就會發現有那麼一兩縷頭發沒被紮上去。
等她吃好早餐,我也總算編好了頭發。
津美紀照著鏡子看了好久,直到伏黑惠不耐煩催促:“快要遲到了。”
“知道啦。”她跑去廚房洗手,背上書包,跟在玄關門口等了有一會的伏黑惠一起出門了。
“我出門啦!”
“我出門了。”
我笑意盈盈看著他們,內心被甜蜜溫馨填充得滿滿的:“嗯嗯!”
他們離開之後,我就開始做家務。
將陽台晾曬的衣服收下來,疊整齊,又把新洗好的衣服晾曬上去。然後回客廳拖地。期待時間門能在做家務中流逝,然後津美紀和伏黑惠會突然推開門,喊一句:“我回來啦!”
我在廚房洗碗。
但忽然感覺眼前昏昏沉沉的,沒一會,就沉沉睡了過去。
*
暗處,一個穿著黑白僧服的白發少年從裡走出,他抬手幻化出一把冰刃,走進廚房。看著癱軟在地的黑發少女,他在她身前蹲下,捏住她陷入昏迷的臉打量了下,確認就是她後,便想將冰刃刺入她心口。
可眼看冰刃就要刺進去,他的左手卻忽然失控,緊緊抓住了拿冰刃的右手。
他咬牙,一張清秀的面龐上滿是陰狠殺意:“我在幫你報仇,不是嗎?”
但左手卻將他的右手越抓越緊,直至最後右手都汨汨滲血,冰刃倏忽脫手,反射回來,將他的右肩釘在了牆上。
“混賬東西。”
他憤憤地將冰刃從肩上拔出來,最後看了陷入昏迷的少女一眼,跳窗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