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傑對任務村莊內發生的事閉口不談, 但通過他帶出來的那兩個有咒力的女孩遍布全身的淤青紅腫來看,我隱隱能猜測出大概。
這兩名女孩。
黑發的是美美子,金發的是菜菜子。
她們很膽小, 看到我是普通人時, 下意識露出防備姿態。
直到夏油傑讓她們喊我奈穗子姐姐, 她們臉上的戒備才逐漸變作疑惑,和小心翼翼的試探:“奈穗子姐姐?是好人嗎……”
“是哦。”夏油傑摸摸她們的腦袋,很好脾氣地哄著, “奈穗子姐姐可是很溫柔的, 完全可以相信她。”
她們再看向我時,目光就變作了信任。
衝我喊:“奈穗子姐姐。”
她們對於夏油傑的話已經幾乎到了信奉的地步。隻用輕飄飄一句話,就能讓她們對我露出最柔軟的笑。
我們起初是租住在旅館裡, 由於還未徹底遠離東京, 為了避免被咒術界的人查到, 所以是選的很破舊的、不需要登記身份的旅館。
房間小到隻塞得下一張單人床和桌椅。
這種顛沛流離的沉重,由於多了三個人,讓我內心感到無比輕盈。狹小的單人床上睡了三個人, 菜菜子、美美子和我。夏油每晚都是睡在椅子上的, 睡前,他會給我們講故事。
所講的故事中, 我最喜歡的就是《白雪公主》了。
在得到那樣殘酷的對待之後, 王後終於決定要殺死白雪公主。但白雪公主卻被善良的獵人放走了, 她逃啊逃,遇到了七個小矮人,從此以後,她就多了七個親人。
雖然不久之後,就被王後發現了。
但白雪公主在故事的最後, 還是獲得了幸福的生活。
夏油傑念完之後,他彎著眼睛看我們。
破舊擁擠的旅館,一到下雨天,就會斷電。在黑暗中,我注意到菜菜子和美美子的眼睛亮亮的,滿眼憧憬地望著夏油傑。
我想,我此刻的眼睛也是如此吧。
菜菜子性情相比較活潑些,開口:“可不可以再多念一個故事啊。”
美美子眼神期待。
夏油傑悠悠的:“不行,每天晚上都隻能聽一個。”
菜菜子和美美子發出沮喪的歎息。
我內心也有一些小小的失落。
外面的風忽然變大,裹挾著暴雨,將窗戶吹打得發出支離破碎的嗚咽。夏油傑將窗簾拉上,就窩在屋內僅有的那把椅子上,閉眼休息。
菜菜子和美美子也閉上了眼,睡覺。
我眨巴著眼看天花板,天花板上老舊的紋路,不斷膨脹,錯位、扭曲,最後變作白雪公主幸福的跟王子生活在一起,七個小矮人也進入王宮陪伴白雪公主的溫馨畫面。
我輕輕側身,雙手枕在耳下。
在黑暗中注視著夏油。
他穿得很隨意,是黑色的休閒服,自從決定離開咒術界、離開東京後,他就再沒綁過丸子頭了。黑發披散著,窩在他肩頸。
他垂著臉,眉眼很好看。
我看著看著,逐漸,他的身影,就與另一道穿著淺灰色和服的黑色短發的少年人重合了。我們在那夜逃跑後,也是租住在如此破爛不堪的旅館內,他也如這般整夜整夜坐在椅子上休息,不停歇地觀察外面的情況。
他說。
要帶我去香川附近的村子,那是個與世隔絕的村子。
隻差一步。
我們就到香川了。
如果,
如果說……
如果說我們成功了……
我閉上眼,翻身。不願再看。
隔天。
夏油傑說擺脫了悟少爺,他用咒靈製造的咒力殘骸,成功將悟少爺引去了反方向。我們可以動身了,他問我想去哪裡。
我嘴巴快過大腦:“我想去香川。”
他對於我如此快速的回答,有些許疑惑。
我尷尬,雙手揪著袖口:“之前…有聽說過香川,據說每年的廟會都很有意思。所以……”
他笑:“那就去這裡吧。”
這裡到香川,隻花費了兩天時間。
夏油傑對村莊有心理陰影。所以我們最後落腳的是香川附近的一個不大不小的鎮子。鎮子上有超市、有便利店,還有學校。
比村子裡繁華些,卻又比城市人煙蕭條點。
很不起眼。
他買下了一間房子。
這個房子在鎮子上說不上大,也算不上小,同樣很不起眼。
臥室有三間。
菜菜子和美美子一間,夏油傑一間,我一間。
我對於自己能夠擁有一個獨立的房間和床這件事,感觸並不深。因為在直哉少爺面前討得些好臉色後,我就在禪院家有了個僅次於直哉少爺臥室的房間。
後來逃離禪院家,被夏油傑救下。
他給我租的那間公寓裡,也有一個軟軟的床。
所以,相比較這些,我更喜歡的是冰箱裡堆滿的食物,和每天晚上集體圍坐在沙發旁,聽夏油傑講睡前故事。
我以前聽的睡前故事,隻有母親翻來覆去講的桃太郎、百目妖、一寸法師、村雨丸的故事。
後來跟了喜江阿姨。
睡覺的地方從漏風漏雨的柴房,變成了二十多個人一起睡的傭人房。怕吵到彆人休息,喜江阿姨隻給我講過一次故事,是《輝夜公主》。
所以,我對於夏油傑口中的公主王子呀、王宮巫婆,還有很神奇的關在瓶子裡的魔鬼之類很感興趣。
每次都聽得聚精會神。
可能是我的目光太過專注,有好幾次,夏油傑都忍不住將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後努力壓嘴角。
雖然他已經裝得很神色自若了,但我還是能明顯感覺到他在強忍笑意。
每當這時,我都有些窘迫。
不是故意裝出來的窘迫,而是真的內心感覺到尷尬。所以故意低頭玩袖子,強行讓自己看起來沒在認真聽故事,隻是陪菜菜子和美美子聽而已。
然而沒多久,我就又會被故事裡的世界所吸引,在不知不覺中抬頭,用亮閃閃的眼睛專注地盯著夏油看。
夏油傑沒再強忍笑意,揚著嘴角。
故事落下尾聲:
“從此,公主和王子就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他摸了摸菜菜子和美美子的腦袋,其後,他的手十分自然地就轉移到了我的腦袋上,不輕不重地揉了兩下,“好了,很晚了,都該去睡覺了。”
我有些呆呆地,摸著被他揉過的地方。下意識跟著菜菜子和美美子聲音,說:
“好……”
“噗。”夏油傑笑起來,“奈穗子聽故事的時候真的很像小朋友。”
我的臉瞬間紅了,匆匆說一句“晚安”就鑽進了臥室。
鎮子上有一所小學,夏油傑將適齡的菜菜子和美美子送進去讀書了。
他每天早上準時在七點起床,幫菜菜子和美美子紮頭發,我則準備早餐,偶爾也會換做他準備早餐,讓我笨手笨腳地給菜菜子和美美子紮頭發。
看我紮得亂七八糟,他還會毫不遮掩地嘲笑一下。
然後手把手教我。
吃完早餐,夏油傑送她們去上學。然後在下午三點,將她們從學校接回來。
有時候,菜菜子美美子不在的這段時間,夏油傑也會帶我出門散步。
我對於出門這件事,很畏懼。
每次都隻敢踏出家門一百米左右,一旦看到人,就慌慌張張地抓夏油的袖子,跟他說想回去。
他並沒有說反對的話,隻是問:“奈穗子是還在擔心碰到禪院家的人嗎?”
見我緘默著點頭。
他也沒說話,隻是牽著我的手往住處的方向走。等到了菜菜子和美美子放學的時間點,就去接她們回來。
菜菜子和美美子的心思很細膩。
可能也跟她們過去遭受到的對待有關,她們很輕易地就發現了我對她們在學校發生的事很感興趣,所以每天放學回來,都故意多說給我聽。
國小一年級,她們在學校最常做的便是做遊戲,和學發音表。
她們學會之後,會教我。
對照著發音表,我跟著她們一起練習。夏油傑則在廚房準備晚餐。
日子就這樣充實地過了下去。
我聽到了《白雪公主》、《小紅帽》、《紅舞鞋》、《一隻想飛的貓》等等很多童話故事。
直到一日周五。
菜菜子和美美子放學回來後,滿臉興奮地撲過來抱我,並將一個購物袋塞我手裡,說:“奈穗子姐姐!夏油爸爸買了好漂亮的衣服回來!”
我感到疑惑。
搬來這邊後,夏油傑也給我買過不少衣服,但菜菜子和美美子從未像這樣激動過。
我去看夏油傑。
他正單手抄在褲子口袋裡,低頭看手機。注意到我的視線,他偏頭看來,朝我揚一下嘴角,“去試試看吧。我沒給女孩子買過這種衣服,不清楚你喜不喜歡。”
我眨一下眼,“好。”
我回到房間,將購物袋裡的衣服拿出來,我才知道為什麼。
原來是一件浴衣。
淺綠和杏黃配色的,是很有盛夏感的浴衣。搭配的,還有木屐,和配色相近但樣式繁瑣的流蘇發飾。
我看著浴衣,看了好一會。
才換上。
等我推開臥室門,菜菜子和美美子早已換上了屬於她們自己的浴衣,一件粉金色,一件紅白,很活潑可愛。
但夏油依舊是那身很隨意的黑色休閒服。
注意到我,菜菜子和美美子爆發出了欣賞的驚歎,美美子還好些,她的性格較為靦腆,菜菜子直接撲過來,摟住我的腰,抬頭看我,眼睛亮亮地:“奈穗子姐姐好好看!”
我眉眼彎彎的:“菜菜子也很好看。”
其後,又看向美美子:“美美子也很好看。”
“很適合你。”夏油傑下巴壓在沙發靠墊上,笑眯眯地衝我說。
我有點臉紅,問:“怎麼忽然要買這個?”
“晚上有廟會!”菜菜子率先回答,“聽說還會放煙花呢。”
我忽然想到之前,夏油問我想去哪裡時,我當時好像是這樣回答的:“之前…有聽說過香川,據說每年的廟會都很有意思。所以……”
原來……
是因為我嗎?
我抬頭,看向夏油傑的方向。
他已經在幫美美子梳頭發了。他嘴裡叼著發繩,兩手並用,幫美美子編了兩個很可愛的麻花辮,垂在肩膀上。又在她發間簪了一個很有節日氣息的紅扇子形狀的發飾。
然後又輪到了菜菜子。
是跟美美子一樣的發型,但發間的發飾是金色蝴蝶。
最後,他看向我。
衝我晃了晃手裡的梳子。
我走過去,在他前面的矮凳上坐下。
看不見。
但我能感受到粗糲的五指穿進我的發絲,抓起來,動作很輕柔地幫我編發,然後盤起來,彆上發飾。
照著鏡子。
在我手裡一向被打理得亂糟糟的長發,被很整潔俏麗地低低盤起來了,發間彆著的毛茸茸的紅眼兔子發簪隨我擺動腦袋的動作,墜下來的稻穗流蘇晃啊晃的,很可愛。
我的視線追隨著鏡子中,晃啊晃的稻穗流蘇。
心下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歡欣。明明,夏油送過我那麼多的發飾,那麼多的衣服。在我心裡卻都比不上這個兔子發飾,和這身浴衣。
一切準備妥當之後,天也黑了。
我們出門。
菜菜子和美美子興奮地說著什麼,我起先聽得很認真,但隨著越走越遠,我的腳步越來越慢,心上也沉重到不行,我十分恐懼周圍人的目光,忍不住將臉埋起來。
害怕被發現……
害怕被抓回禪院家。
恰好這時,一道驚訝的聲音傳來:“這不是夏油先生嗎?還有菜菜子和美美子。但旁邊這位是……是朋友嗎?”
我嚇了一跳,下意識縮進夏油傑身後。
瑟瑟發抖。
菜菜子和美美子好像認識對方,喊了聲:“佐藤阿姨。”
其後,比較細心的美美子仰頭衝我說:“佐藤阿姨住在我們隔壁,給過我和菜菜子好吃的玉米。”
叫佐藤的穿著浴衣的中年女性好脾氣地衝菜菜子和美美子又打了聲招呼,並遞過去幾塊糖。
之後看向夏油傑,又好奇地看看躲在夏油傑身後的我。
夏油傑擋在我前面,很熟稔地與之交談:“不是朋友。”
中年女性更加不解了。
“是家人。”夏油傑的手伸向身後,握住我的,衝她笑眯眯地說,“她是夏油奈穗子,是菜菜子和美美子的母親。”
家人……?
我猛然抬頭。
隻能看到夏油傑寬闊的後背。
“誒?!”中年女性驚詫到不行,眼睛都睜大了,“夏油先生有妻子?我還以為您已經離婚了,所以才一個人……”
她反應過來自己失言了,立馬捂住嘴,滿臉歉意:“抱歉……”
“沒事哦,畢竟奈穗子平時不怎麼出門。”
中年女性是個很健談的人,很快就從剛才的窘態中出來了,開始拉著我聊天。她很自來熟,問題也很多。
通過她說的內容,我了解到。
原來周圍的鄰居,因為看夏油傑長得很高,說話很圓滑,所以沒人懷疑他現在其實才十七歲,再加上他沒否認菜菜子和美美子是他的孩子,大家都誤以為夏油傑離婚了,獨自帶著兩個孩子生活。
中年女性甚至還有意幫夏油傑介紹相親對象。
但還在思考要怎麼跟夏油傑提這件事呢,結果就發現了夏油傑其實沒離婚。
“還好還好,不然可就鬨大烏龍啦!”佐藤笑著說。
我還有些尷尬,不太擅長應對自來熟的人,悄悄往夏油傑身後躲了下。
夏油傑抓住我的手,衝佐藤說:“菜菜子和美美子很想吃炒面面包,我們先去那邊了。下次再聊——”
佐藤笑意盈盈的:“好,再見啊~”
佐藤離開後。
我總算鬆了一口氣。
夏油沒鬆開我的手,他左手牽著菜菜子,右手牽著我。而我的右手,又牽著美美子。
就這樣,我們四個人往前走,穿過搭建在湖水兩岸的拱橋,融入了橋對岸的廟會人流之中。
周圍很吵鬨,菜菜子在搓手手滿眼期待地望著攤販手裡正在製作的炒面面包,美美子則對撈金魚很感興趣,從夏油這裡得到伍佰元日幣後,就去玩了。
夏油傑似乎還對非術師感到不適應,我注意到他自從來到這裡後,就微微蹙起的眉。所以在他問我想先逛哪裡時,我搖搖頭,指指遠離人群、卻又能將菜菜子和美美子看得一清二楚的長椅。
“不逛嗎?”他問。
我搖頭:“我聽周圍人說,煙花好像快開始了。看完煙花再逛吧?”
“嗯。”
我們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我手裡拿著夏油買的章魚小丸子,邊吃,邊看向菜菜子和美美子的方向。
菜菜子還在排隊。
美美子已經成功撈到了一條小金魚,旁邊撈了好久都沒成功的男孩瞪大了眼。
我看得入神。
突然,一道如夏日清風般徐徐的聲音自我身側響起:
“抱歉,剛才臨時幫你改了姓氏。住在這裡的這段時間,可能都要麻煩你叫夏油奈穗子了。”
我抬頭。
看到他神情平淡、但帶著淺淺笑意的臉。
我搖搖頭,輕聲:“我以後,可以都叫夏油奈穗子嗎?”
他微愣。
我看著他,問:“可以嗎?”
他應該也是想到了什麼,半晌後,朝我笑一下:“當然。”
恰好此時,期待已久的煙花升騰,在空中炸開璀璨奪目的七彩。
“畢竟,我們可是家人。”
他的聲音,明明很輕,卻沒被煙花炸響的轟聲,和周圍人的驚呼聲淹沒,溫柔精確、一字不少地傳達進了我的耳朵。
煙火的絢麗下,我與他四目相對。
【砰砰砰……】
這次不是其他人的,是我的。是我胸腔裡的心臟,伴隨著接二連三升騰到空中炸開的煙花,追著我逐漸上揚的嘴角,而狂跳。
自從佐藤少爺死後,我孤獨而放空的猶如上了鏽的鎖的內心,在此一刻,被插.入了一把同樣上鏽的鑰匙。
……
晚上。
回到家。
跟往常一樣聽完童話故事後,我回到臥室,看著那張粉色的、放著毛茸茸兔子抱枕的柔軟的床,我緩慢躺上去。
閉上眼。
嘴角在控製不住的上揚。
我翻身,把臉埋入枕頭。聞著熟悉的味道,我內心感到無比的安心。
這是……獨屬於我一個人的床。
這裡,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