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院家(1 / 1)

傍晚。

下午的課程結束。

我回到直哉少爺的寢室,他正單腿曲起躺在沙發上,舉著Jump看得入迷。我將本子和鋼筆放在茶幾上,他眼睛都沒移一下,懶洋洋出聲:“去放熱水,我要洗澡。”

“是……”

我費勁地拖動腫大的舌頭,說話。

浴間內,我將浴缸的熱水器打開。看著溫熱的水一點點填充浴缸,水中映出我的倒映,臉頰腫腫的,我伸手輕輕觸碰了下,頓時疼得我眉頭緊皺。但一想到被我藏起來的東西,我就又難得露出幸福的笑來。

“好了沒,慢死了。”

外面傳來直哉少爺的問話。

我趕忙收起臉上的表情,囁喏:“就、就快好了。”

等直哉少爺進浴間洗澡後,我離開寢室。

直哉少爺洗澡需要很長時間,最近又愛上了Jump,就連泡澡的時候也要看。所以我有很足夠的時間來洗澡。

我去食堂那邊打燒熱的水。

今天輪到菊阿姨當值,她給我熱水時,一如既往偷偷塞了一塊被手帕包裹住的饅頭在我懷裡。

感受著懷裡溫熱的觸感,我雀躍到失聲,隻得衝她感激一笑。

她擺擺手沒說什麼。

將半盆熱水費勁地端去女寢一樓堆放雜物的隔間,我沒先洗澡,而是將藏在雜物中的雞蛋牛肉卷拿出來。

今天在教室,被他們抱一抱,又親了親他們的臉之後,他們就幫忙將直哉少爺的筆記抄寫好了。

他們抄寫的速度很快。

不像我需要抬頭看十多次,才能寫下來一個字。他們是隻需要掃一眼,就能記住好多好多字。

之後,他們讓我等在食堂外面,給我買了雞蛋牛肉卷。

但給我吃是需要有條件的:

那就是舔舔他們的手指,和將舌頭伸進他們嘴裡。

我做了。

所以得到了食物。

雞蛋牛肉卷……我隻有看彆的女傭姐姐們吃過。

因為我與彆的女傭不同,我的祖母是有過劣跡的女傭,曾偷過主人家的玉器妄想逃跑,後來被抓住喂了咒靈,那件玉器也損壞了。那時候母親隻有十幾歲,一直到她二十七歲去世,在禪院家做工的錢一分也得不到,都用來還債了,也沒有還清十分之一。

母親去世後,債務就自然延續到了我身上。

所以我從未拿到過工錢。

不能像彆的女傭姐姐們那樣,可以用錢收買廚房的人,給她們做點彆的菜解饞。

我夾起一塊雞蛋牛肉卷,塞進嘴裡。

已經涼了。

但是很好吃很好吃很好吃,好吃到舍不得咽下去。

我將菊阿姨偷偷塞給我的饅頭從懷裡拿出來,搭配雞蛋牛肉卷一起吃,食物在舌尖的感覺,令我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等食物吃完,我才開始洗澡。

由於我力氣不夠,隻能端動半盆水,我很節省地用它們清洗身體,然後換上乾淨衣服。又用剩下的乾淨的水洗臟衣服,晾曬在外面的晾衣杆上。

這所學校人很少,女性更是隻有一位,還是四年級生,已經不常回校了。

再加上夏天衣服乾得很快。

所以將衣服晾曬在女寢這邊的晾衣杆上,基本沒有被發現的可能。

做好一切。

我回去。

直哉少爺剛巧洗好澡,手裡的這本Jump似乎看完了,他神情有些懨懨的不得勁,又從書架上拿了本新的繼續看。

這款新的不是Jump,是什麼出版社的漫畫我就不知道了。

因為我不認得字。

知道Jump還是直哉少爺跟他的那兩個同級生經常掛在嘴上提。

“過來,捏肩。”

他趴在床上,看新的漫畫書。

我靠近過去,替他捏肩。

過了會,不知道書裡發生了什麼劇情,他忽然惡狠狠罵了句:

“這個愛拖後腿的蠢女人怎麼還沒死。”

開始大力地連翻了好多頁,他又噗嗤冷笑一聲,“這種死法真是便宜這個女人了。”

我也得以鬆一口氣。

還好沒生氣太久,否則很難保證直哉少爺會將氣撒在我身上。

他換了個姿勢,橫躺在床上,舉著漫畫書看。

翻動頁數時,漫不經心:“坐上來一點。”

“……?”

我以為自己幻聽了。

直到他不耐煩地又重複一遍,我才小心翼翼坐上床的邊緣。

……很軟。

我一坐上去,床就陷進去了。

下一刻,直哉少爺毛茸茸的金色腦袋就壓在了我大腿上,床陷得更深了。

他依舊舉著漫畫書,幾乎完完全全遮擋住他的臉,沒什麼勁的聲線從底下傳出來:“按。”

他沒有明說,但我已然清楚。

伸出手,緩緩觸碰上他的太陽穴,輕輕按摩。

寢室內很安靜,除了漫畫書翻動的聲響,就沒了其他。如此安靜的氛圍,和如此柔軟的床,我一時間有些困頓。

盯著漫畫書皮看的視線也開始出現重影,直至打瞌睡般閉上眼睛一小會又驚醒,然後繼續不受控地閉上……

等我再次驚醒。

出乎意料的,直哉少爺不知何時居然移開了漫畫書,臉上沒什麼表情,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我心中一緊。

他開口:“臉怎麼了。”

我本以為他要質問我打瞌睡的事情,卻不想是這個,以至於我怔怔的,沒反應過來。

他伸手摁住我的後腦勺,往下壓,我被迫低頭湊近他,緊張到不敢呼吸,我聽見他冷冰冰的聲音:“我今天應該沒碰你的臉吧?”

不等我說什麼,直哉少爺便不耐煩地鬆開我,從我腿上坐起身,“去把筆記拿過來。”

是要檢查筆記嗎?

我輕手輕腳下了床,去將茶幾上的筆記本拿起來,同時悄悄鬆了口氣。

還好今天的課程筆記都記上去了……

卻不想直哉少爺翻看了下後,情緒更加晦暗難辨了,他盤腿坐在床上,依舊在看筆記,頭都沒抬,衝我勾勾手指。

我心懷忐忑地湊近。

他拍拍我的臉頰,聲音裡聽不出什麼,“奈穗子啊奈穗子,我是不是對你太好了點。”

寂靜的夜。

已經淩晨一點多了。

我舉著四五本Jump少年漫,跪在地上,嘴裡不斷重複:“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直哉少爺趴在床上,單手撐臉繼續看漫畫書。

他翻動一頁,“聲音太小了。”

我啞著嗓子,加大音量:“我、我錯了……”

“胳膊。”

我舉著少年漫的手往上抬了抬,將酸痛的胳膊伸直。

*

隔天。

直哉少爺沒留在寢室看漫畫,而是去了教室上課。他一走進去,那兩個同級生就興高采烈圍過來,嘴裡念念叨叨不斷,全是圍繞最新一期的Jump展開的話題。

直哉少爺全程面無表情,沒有回應一句話。

上課鈴響,老師走進教室。

見我跪坐在之前的位置,翻開被撕掉好幾頁的本子,抖著手記筆記,他們應該是清楚了什麼,沒再敢找直哉少爺說話。

身側傳來一聲不屑的嘲笑。

直哉少爺將腿翹上課桌,伸手按壓了下我的腦袋,然後那隻手向下,捏住我的臉頰拍了拍。話是衝我說的,但他的視線看向的卻是那兩個同級生:“如果沒有在課程結束之前記完所有筆記,要半個月不準吃飯哦?”

同級生們瑟瑟發抖。

是難得的一場非常安靜、沒人打斷老師的課。

我也一如眾人所料,沒在下課鈴響之前將筆記記完。我不會寫字,昨晚還舉了一頁的少年漫,一堂課下去,我記在本子上的字隻有寥寥十幾個。

直哉少爺表示很可惜,“畢竟奈穗子你一直都那麼蠢,做不到這件事也很正常。也就不需要半個月不準吃飯了,十天吧。怎麼樣?我還是很寵你的,感激我吧。”

他一直都是這樣。

我的大多不幸都是他帶來的,他卻總會說是因為我不夠聰明,然後一副看不過眼、施舍的樣子在懲罰的基礎上給予我一些小恩小惠,並為此洋洋得意,要求我必須對此表示感激。

但隻是一瞬間的功夫,我冒出來的這些負面想法便消失了。我木訥的大腦空蕩蕩的,我隻能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從嗓間發出:“謝謝……直哉少爺。”

他心滿意足,難得沒在下午有太陽暴曬的體能訓練課上反複使喚我去買水地折騰我,而是讓我在樹蔭下休息。

“畢竟奈穗子你從現在開始就要努力積攢體力了啊,可是要十天不能吃飯呢。”

我雙手抱膝蹲坐在樹蔭下,看著訓練操場上被直哉少爺揍得鼻青臉腫、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的那兩名同級生,我的身體被樹蔭籠罩住,一如我被身後無形的大手緊緊抓住,不管我多竭儘全力地做好直哉少爺囑咐的事情,也不可能像彆的女傭姐姐們一樣得到稍微正常一點的對待。

這個正常的對待,僅僅是無視而已。

*

餓。

好餓啊……

已經第六天了。

直哉少爺的那兩位同級生見到我就跑。一口食物也沒有了,我隻能用不停地喝水來充填肚子。

這時候我甚至在想,隻要願意給我吃的,讓我做什麼都可以。我還想到了禪院家,有點潮濕和黴味的儲物間,硬硬的、但有被褥的床,做完工之後能吃到的香噴噴米飯,酸黃瓜、燉菜……

在那裡,我已經適應了該如何生存。

每天早上四點半醒來,開始做工,中間不打岔不停地做不停地做,我就能吃到飯……

我餓得手腳無力,眼前一陣陣發黑。

我搖搖晃晃到食堂。

聞著四散飄溢的食物香氣,我止不住地吞咽口水,腹部的灼燒感令我頭昏腦漲,但一想到今天是菊阿姨當值,我或許可以從她那裡得到一點吃的,就又讓我提起希望。

菊阿姨看到我,身形微微僵了下。

“是來要熱水的嗎?在後廚,你自己去裝吧。”說完,她就低頭要越過我走。

卻被我輕輕抓住衣角。

“菊、菊阿姨……”

我嗓子啞啞的,因為之前念了一晚上的‘我錯了’,這段時間又沒吃東西,嗓子一直沒好。

“嗯,怎麼了?”她不動聲色地將衣角從我手裡扯走。

“我……”我聲若蚊呐,不要臉地問,“您能不能…給我點吃的。”

我從菊阿姨臉上看出了一絲憐憫,但她最終狠狠彆過臉,硬著聲音說:“沒有吃的給你了,你走吧,以後都彆來了。”

“菊阿姨……”

眼看菊阿姨要走,我手忙腳亂地再次抓住她的衣角。因為太過慌亂,我跌坐在地上,但還是用最後一絲力氣緊緊抱住菊阿姨的胳膊,緊張害怕到眼淚不斷往外流,“菊阿姨,您、您就給我一點吃的吧。如果連您也不給我東西吃,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下去。”

菊阿姨沒看我:“真的沒有了。”

我止不住祈求:“菊阿姨,求求您。”

她伸手想拂開我。

我想到什麼,眼睛裡冒出希冀的光來。我抓住她的手指,就往嘴裡塞,拚命吞咽。

她不容置信地睜大眼睛,然後推開我:“你做什麼!”

我捂著嗓子止不住咳嗽,我不清楚我的眼睛是不是紅紅的,但是很痛,因為這段時間一直在哭。

我看向她,努力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更可憐一點:

“我什麼都願意做,給我點吃的吧……”

-

但她最終還是走了。

走的時候,再也沒了對我的憐憫,看向我的眼神如同在看抹布、垃圾。

我想回禪院家。

-

我回到直哉少爺的寢室。

直哉少爺正在吃便利店的快餐便當。有好幾份,不同口味,至於禪院家每日都會送來的食盒,則被他遺忘在角落,沒有一點興趣。

“你回來了啊奈穗子。”他單手撐著下巴,嘴角揚起惡劣的微笑,幸災樂禍,“是沒從那個女人那裡要到吃的嗎?”

“哎真是的,你一直以來都那麼蠢。”他說,“這些東西我吃不慣,你拿下去丟掉。”

我抱著一堆便當盒飯走下樓。

從包裝盒內散發出來的香味,讓我原本已經餓到感覺不出饑餓的肚子,再次傳來難熬的灼燒感。

是吃的……

就在我懷裡。

有好多,全都好香。

直哉少爺好像每一樣都隻吃了兩口,就要丟掉了,好可惜。

我的步伐越來越慢,最終越過垃圾桶,來到長得比較高的綠植後面。一攏起和服蹲下去,我就迫不及待地將便當打開,沒有筷子,我就用手,抓起一片還微燙的烤魚,就要塞嘴裡,可胳膊卻被突然抓住。

我一點點抬起頭。

在夜幕裡,與直哉少爺那雙洋洋得意的金色眼瞳對視上了。他彎著嘴角,心情愉悅:“我原本隻是想想而已,沒想到你真的打算吃我剩下的垃圾啊。”

他蹲下來。

“你說說你,怎麼這麼笨呢?但就這麼把你餓死也不太好吧?畢竟我身邊目前可就你一個女傭。不如這樣,”他笑眯眯的,“奈穗子你努力像小狗一樣討好我,討的我開心,也不是不能獎勵你一口飯吃。”

我緩慢重複,“……討好?”

“對,隻要你肯親自將自己的眼睛給——”他後半段話兀地啞在了嗓間,充斥在我耳邊的,變成了規律不齊的狼狽心跳。